第36節(jié)
到如今,整個朝堂乃至天下,都再度清楚地明白了一件事,那便是長公主對于陛下的重要程度,可不僅僅是一人之下的恩寵而已,古往今來,就連皇子的母妃母后去世,也未曾見哪個皇子如此過,所有人憂心之余,也無不感嘆,陛下真乃重情之人。 只有銀冬自己知道,“長公主”并未曾病入膏肓,而是不見了,整個大巖國,他數(shù)不清的探子暗樁放出去,卻整整半年杳無音信。 銀冬向來知道,長姐躲藏的能力一流,曾經深深為此感到驕傲,他愛極了長姐鬼點子不斷,帶著他東躲西藏的日子,雖然驚心動魄,雖然刀懸在脖子上,隨時能夠丟掉性命,卻不必想任何事情,只管跟著長姐,拉著長姐,貼近著長姐便是。 若是早知有這一天,他會徹底失去長姐的音信,自己卻被各種國事纏身,連親自去找都做不到,銀冬情愿他不曾做過皇帝。 他從前從未有過如此的想法,手握權勢掌控生殺大權亦是他心中所想所愿,或者說就在前兩個月的時候還沒有,可面對著空蕩蕩的含仙殿,連一絲長姐的氣味都遍尋不到的此刻,銀冬坐在銀霜月慣常坐著的桌子,垂眼盯著光影暖黃的地面。 他想要是早知道有今日……他寧愿當初不主動與遍尋他推他上位的老臣聯(lián)系,他寧愿同長姐一生顛沛窮困,最終死在哪個樹洞深坑,也至少能夠爛在一處,何至于如今,天涯海角不知長姐歸處。 銀冬從午后坐到深夜,這才回到了自己的寢殿之中,提筆正欲批閱奏章,突然間窗扇微動,掠進來一個人影,正是如今暗衛(wèi)副統(tǒng)領,非淮。 “陛下!”非淮一瘸一拐,自從銀霜月被劫持,到最后逃跑,非淮在回宮之后,便自行去領了護衛(wèi)不力的刑罰,足足兩月才爬起來,腿到如今還未好全。 銀冬將他從統(tǒng)領降為副統(tǒng)領,到底是沒盛怒之下殺了他,也算他玲瓏心肝,銀冬遍尋不到銀霜月,要遷怒的時候,他已經自領刑罰,癱在床上血糊糊的爬不起了。 再拖起來打于鞭尸無疑,倒是意外地讓銀冬對他的怒意降到了最低。 銀冬一頓,側頭看他,“如此慌張,何事?” 他這半年多,激動過太多次,期望過太多次,等待了太多次,也失望了太多次,到如今,已然對暗衛(wèi)們的回稟,不敢升起一丁點的希望了。 希望是這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 非淮面上掩不住狂喜,因為銀冬曾說過,無論何人找到銀霜月的蹤跡,升三級,還可許諾一個要求。 帝王的要求,便是這世上愿望源泉,非淮向來喜怒不形于色,現(xiàn)如今都有些抖。 出口的聲音都是變調的,“陛下!在南川溧水河畔,發(fā)現(xiàn)長公主蹤跡!” 銀冬手中筆落,污了龍袍,手中奏章,生生讓他扯碎。 銀冬狂喜不已,起身快速到了非淮的身邊,抓住了他的手臂,逼問道,“可是真的!若是敢謊報,朕必治你欺君之罪!” “回陛下,”非淮躬身,“奴不敢,確實有暗樁傳回消息,在溧水河畔,發(fā)現(xiàn)長公主的蹤跡?!?/br> “哈,”銀冬后退兩步,整個人都有些發(fā)瘋,眼中的狂喜如火一般彌漫開來。 但是猛的想起了什么,又頓住,開始瘋狂地找起了昨天已經批閱過,卻還未曾下發(fā)的奏章。 墨臺被打翻,奏章被掃了一地,連茶盞也落在地上摔得稀巴爛,銀冬終于找到了昨日批閱的那個奏章,翻開看了一眼,眼中狂喜變?yōu)榱梭@懼。 “溧水遭遇了暴風雨,屋舍成片倒塌,你說的溧水河畔……”據(jù)當?shù)毓賳T的奏章呈報,已然被狂風夷為平地,死傷數(shù)人…… 長姐如何了?銀冬根本不敢想! 他哆嗦著抓著奏章,語無倫次道,“你去!你去,去帶人,快馬加鞭去溧水,去找到長公主保護起來,朕隨后便到!” “現(xiàn)在就去!”銀冬推了一下非淮,急道,“即刻啟程,帶上順手的精銳,找到長公主之后不要打草驚蛇,將人保護起來,此事辦成,待你回來,朕將明融蘭賜給你!” 非淮整個人哆嗦了一下,欲言又止地看了銀冬一眼,飛快地原地消失。 銀冬圍著桌案轉了兩圈,已然是心急如焚,但是他身為帝王,若要離開皇城,明著幾乎不可能,暗中離開,必然要多番部署。 銀冬在屋中一刻不停地踱步,腦中將他離開后的諸多布置一一設想推算,最壞的和最好的結果。 半晌后冕旒上亂晃的垂珠終于將止,銀冬對著外面喊道,“任成平通!” 他必須得去,他一定要去,他要親自將長姐帶回來! 可是縱使銀冬心火燎原,皇城卻距離南川千里之遙,他接到奏章之前,銀霜月便已經在那奏章中被狂風夷為平地的溧水河畔險些喪命…… 狂風卷著暴雨,在已經坍塌一半的屋舍外如索命惡鬼般咆哮,銀霜月腿被壓在一處橫梁之下,斷倒是沒斷,只不過一時半會兒也拿不出,這場暴風雨來得太突然了,這里氣候四季如春,據(jù)說幾十年從未有過十分惡劣的天氣。 溧水河畔的屋舍都是簡陋搭成,根本經不起狂風的席卷,不過兩個旋風掃過,屋舍便開始左搖右晃,已然無法躲人。 銀霜月本來已經在開始起風之時,就已經醒來,并且很快地出了屋子,甚至把自己的貼身細軟都收拾妥當了。 可溧水河畔繡娘很多,睡夢中被叫醒的人很多都嘟嘟囔囔地朝著叫人的婦女大驚小怪,嘟嘟囔囔地不肯出來,銀霜月嗓子不好,喊不大聲,只好直接闖進屋舍,去床上拉人。 狂風卷來得太快了,很多人才蒙蒙地醒過來,都沒來得及穿衣服,大雨便狂風一道劈頭蓋臉而來,最外圍的屋舍幾乎是瞬間便被掀開,一時間尖叫聲求救聲不絕于耳,裹在黑漆漆的天幕與狂風暴雨之中,如一曲獻祭之歌。 銀霜月縱使叫人,也算是很前面跑出來的,只不過在她正要隨著眾人過河,去空曠地的時候,不知誰在身后喊了一句,“容娘還在屋子里,沒有出來!” 銀霜月并沒有什么大愛蒼生的屬性,縱使她的模樣不知多少人曾經稱贊過是佛像上的女菩薩,可她本人奉行的卻是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但是容娘真的幫她良多,下南川,來這溧水安定下來,甚至平日偷偷地多給她一些工錢,還會在每次市集的時候,給她帶糕點,這細水長流的好,不得不說真的十分打動銀霜月,尤其是在她親手養(yǎng)大的弟弟狼心狗肺傷她心的時候,尤為顯得可貴。 銀霜月當時并沒有多想,可她在逃跑的時候在人群中確實沒有見到容娘,而且容娘這段時間身體一直不太好,或許真的是睡得太死并未聽見,又或許是剛才挨著屋子叫人的婦人,將容娘給落下了。 趕巧這時候一波狂風過去,屋舍雖然坍塌了許多,卻正是短暫的平靜時間,容娘的屋舍在所有屋子的正中間,短時間內不至于完全坍塌,所以銀霜月才會把腿朝回跑。 但她真是太天真了,來自于老天強橫的力量,怎么能是人力可以對抗的,銀霜月聲音嘶啞地叫喊,并沒聽到容娘的回應,咬著牙才鉆進屋舍,可令銀霜月驚心的,是屋子中并沒有容娘的影子。 第二波狂風來襲,幾乎瞬間屋舍的頂蓋便被狂風卷走了大半,橫梁坍塌,銀霜月在一片漆黑之中,直接被阻截在了屋子里出不去,又被橫梁壓在了腿上。 她剛才心中慌亂沒想那么多就跑回來,現(xiàn)在想來她應當是被人給坑了! 銀霜月盡量將自己的身子縮在橫梁與一睹唯一沒有倒的墻形成的夾角當中,心中祈禱著風快些停,祈禱了這最后一堵墻能夠結實一些。 但老天從不隨人愿,銀霜月眼見著墻體搖搖晃晃地北風卷著朝外側傾倒下去,千鈞一發(fā)之際,她只來得及調轉身子,躲開了橫梁砸下的范圍,卻沒有辦法將腿拿出來,生生挨了這一下,疼得嗷的一聲喊出了聲。 可到這里還沒停,狂風卷著的雨水幾乎已經變成了泥水,胡亂地拍在臉上,疼得活像是被人在抽巴掌。 而被風帶起的各種雜物,也像刑杖一般,抽在身上,銀霜月疼得連喊都喊不出來,茍延殘喘地躺在地上,這一刻真正地意識到,她可能要死在這兒了。 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頭頂,將那珠花已經掉落,內里絲線也崩斷一半的簪子摸下來,抓在自己的手里輕輕摩挲。 閉上眼睛意識昏沉之際,她聽到有人在喊,銀霜月張了張嘴卻連回應都已經做不到,但是她聽見那聲音似乎在喊——長姐。 是她的冬兒來了嗎? 銀霜月是怎么被救下的她根本不知道,醒過來的時候,是在一間陌生的屋子里頭,屋子里的擺設布置都很溫馨,同溧水河畔那些簡陋的屋舍不同,這屋子里雖然沒有什么太貴重的東西,但明顯也算尋常的富貴人家了。 銀霜月醒過來口干舌燥得要命,習慣性地喊了一聲冬兒,接著便愣住了。 這半年經過她的刻意去淡忘,銀霜月已經很少會想起銀冬,可在宮中的時候,每次她身體不舒服,無論是平常的風寒,或者是其它什么病,只要醒過來第一個守在她床邊的必定是銀冬。 那時候銀霜月還經常會說,你是皇帝,這種事情讓下人做就好了,沒有必要夜夜守著,長姐又不是要死了。 可現(xiàn)如今銀霜月死里逃生,她雖然不想承認,但這一刻睜開眼,看到這陌生的屋子確實是在妄想,在下意識地認為銀冬在。 銀霜月還記得,即將昏迷的時候,她似乎聽到了銀冬叫她…… “你終于醒了!”銀霜月正坐在床上胡思亂想,聽到了她的叫聲,急急忙忙從外面跑進來了一個人,卻不是銀冬,而是隸術。 “jiejie你可嚇死我了!”隸術直接坐在床邊上,一把將銀霜月抱住,“嚇死我了……” 銀霜月愣了一下然后僵住,隸術也意識到自己失態(tài),起身拉了一個凳子,坐在了銀霜月的床邊上,自己臉上身上多處包扎,但看向銀霜月的眼神卻充滿關切。 銀霜月和隸術對視,又環(huán)視了一下屋子,開口啞聲問他,“這是你家?” 隸術點頭,“是我家,jiejie不用著急,與jiejie相熟的繡娘,雖然受傷但全都跑出來了,此刻全在我家中其它的房間修養(yǎng),容娘也在?!?/br> 銀霜月眉梢輕輕跳了一下,覺得這句話似乎有哪里不對,隸術看著她的眼神也不對,但因為頭疼,一時又想不起是哪里的違和。 隸術突然間起身,一邊跑到桌邊倒水,一邊說道,“你看我,jiejie定然是渴了,我還在胡言亂語……” “喝些水吧,大夫說了,你的腿沒什么大事,骨頭并沒斷就是腫著,一時半會兒下不了地,”銀霜月接過水杯,隸術卻沒有松手,而是輕輕地將杯子朝著銀霜月的唇邊傾倒,喂銀霜月喝水。 銀霜月有些不適應,但是她現(xiàn)在確實沒什么力氣,索性就著隸術的手喝了兩口,聽隸術繼續(xù)說,“jiejie身上也有多處的暗傷,但都無大礙,醫(yī)師說只要休養(yǎng)一段時間就好,jiejie只管在這里安心休養(yǎng)便是……” 銀霜月沒吭聲,這半年以來隸術確實對她尤其的照顧,所有人都知道隸術是什么意思,可銀霜月一直都很奇怪,她裝扮成那副德性,難道隸術口味真的那么重嗎? 如果不是,就一定是隸術看出了什么,此刻銀霜月看著隸術的眼神,總算是明白,他應當早就看出自己的偽裝了。 銀霜月能感覺到自己的衣服已經被換過,身上也多處都包扎著,而且他被橫梁砸到的是大腿…… 隸術順著銀霜月的眼神朝下看了一眼,立刻從凳子上彈起來,牽動身上的傷口齜牙咧嘴,焦急地解釋,“jiejie放心,衣服是容娘幫著jiejie換的!” 銀霜月牽動嘴角笑了一下,又將視線挪回他臉上,“我又沒說什么,你緊張什么……” 隸術有些手足無措的樣子,銀霜月閉上眼睛,將腦中的思緒捋順了片刻,問隸術,“是你救我的吧……謝謝了。” 她昏迷之前聽到了那聲長姐,應當是隸術喊的jiejie…… “jiejie你不要這么說,”隸術道,“那種情況下,所有人都在努力地救人,幸好,大部分人都跑出來了……當時那屋舍坍塌的時候……” 銀霜月一時之間沒吭聲,她閉著眼睛捋順從狂風卷來的時候發(fā)生的所有事情,聽著隸術說著當時的險情,明著是在說所有人都在努力,暗地里在炫耀著他當時救了多少人,又是多么驚險地折回去救她…… 終于輕輕笑了笑,看向隸術,“真的是謝謝你,救命之恩無以為報?!?/br> 他娘的就是你害我,現(xiàn)在還在我面前假惺惺! 作者有話要說: 銀冬:找到你了。 銀霜月:我難道一輩子就注定吸引這些變態(tài)嗎?! 第36章 大婚前夕 她就說, 為什么醒過來之后覺得隸術的態(tài)度, 還有他說的話透著一股違和感, 尤其是剛才在他說了這是自己家之后, 又說了所有人都在這里修養(yǎng), 但最后卻畫蛇添足地加了一句, 容娘也在。 當時那種情況,那些繡娘們折返回去自然是為了金銀細軟,但她回去是為了容娘, 可當時那種情況, 銀霜月不曾對任何人說過, 沒有人知道她是為了容娘,隸術又怎么會知道她劫后余生,才爬起來就會馬上關心容娘? 而且平日里銀霜月確實和容娘十分地友好,隸術說的那句“容娘也在”, 徹底暴露了他。 雖然當時慌亂中喊容娘沒有從屋子里出來的并不是男聲,但那聲音也不像一直和容娘要好的其他人, 那種逃命的狀況,顧自己都顧不過來,怎么可能在意到平時并不要好的人? 只有一種解釋, 就是那句話是故意喊的。喊給誰聽的? 銀霜月沒想到, 已經到了這窮鄉(xiāng)僻壤的地方, 竟然還能遇到如此復雜的心機手段。 “我有點累,我先睡一會兒,”銀霜月笑瞇瞇地看向隸術, 隸術起身連忙到,“jiejie休息,我去看看其他人……” 銀霜月閉著眼睛躺在床上,片刻之后無奈地笑出聲,難道她的命格真的像逃跑之前國師跟她說的那樣,不是什么天煞孤星,而是引煞的鏡星? 被她吸引的人注定是窮兇極惡……費盡心機利用這種狂風暴雨之際,將她騙回即將坍塌的屋舍,這確實是冒險之舉,因為搞不好她就被砸死了。 但若是她不死呢?那么救命之恩對于一個無以為報的小女子來說——就只能夠以身相許了。 銀霜月睜開眼睛,神色復雜至極,虧得她裝扮成個婦人,還能惹得旁人對她如此費盡心機,也是不容易…… 隸術到底看上她哪兒了?那暴雨之中她不僅不會被澆出原本的模樣,反倒是會被裹著泥水的暴雨弄得更加地狼狽難看,他從未見過自己真實的模樣,到底喜歡自己什么? 人品? 銀霜月同他接觸屈指可數(shù),這半年以來,隸術多番示好,銀霜月自始至終都在刻意回避,如果細數(shù)兩人之間最親密的一次接觸,那就是她甩隸術的那一巴掌。 難不成他因為那一巴掌對她傾心不已? 銀霜月悠悠嘆了一口氣,腦袋腦袋昏昏沉沉疼得厲害,索性暫時不去想那些,閉上眼睛迷迷糊糊地睡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