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節(jié)
銀霜月笑了笑,放開了銀冬。 銀冬順著來時的小路走了,銀霜月轉頭看了一眼無聲無息站在她身后的婢女們,轉身推開了房門。 屋子里溫暖而明亮,銀霜月站在門口片刻,恍惚間還以為自己進的不是陌生的宅院,而是她待了許久的含仙殿。 她只以為銀冬說的所以一切都和宮中一樣,說的是吃穿用度,卻沒成想,銀冬是整個將含仙殿給搬了過來。 銀霜月此刻不得不承認,從前她害怕銀冬太過細密瞻前顧后,導致他婦人之仁,此刻卻覺得無比地窩心。 其實人生在世,何其短暫,年華轉瞬老去,她真的已然不年輕了,若真有一人待自己如此……還有何所求? 第一次出現(xiàn)這種想法的時候,銀霜月震驚抵觸到不肯多看銀冬一眼,但是這一次再冒出這樣的想法,她也只是無聲地一哂。 舟車勞頓,銀霜月這一夜休息得很早,第二日醒來,她在公主府中轉了幾圈,發(fā)現(xiàn)這院中的擺設,格局,全都和她住摜的含仙殿一模一樣,連她含仙殿門檻前面隱晦的裂口,都一般無二地復制了過來。 她簡直難以形容心中的感覺,她知道,銀冬這是在告訴她,他不是無所顧忌地發(fā)瘋。 這不是一朝一夕能夠做到的,銀霜月被他癡纏許久都不曾動容的心思,不得不在一模一樣的一花一木之中被撼動了。 他從沒想過把她逼到絕路,這長公主府,便是銀冬的底線,若是銀霜月當真不肯應允他,這里就是兩個人重新退回親情范圍,做回姐弟活路。 她走的這半年,銀霜月難以想象,他是如何在她的含仙殿中煎熬,如何地一寸寸看過她曾經(jīng)生活的地方,又是懷著何種心情,將那一切復制過來。 銀霜月走累了坐在了廊下,看著長廊水下的若隱若現(xiàn)的游魚,想起了從前兩個人,在有一年年關的冬天,幸運地撥開積雪,找到了一條被冰封在冰層中的鯉魚。 那時候銀冬十一歲,他從小身體不好那時候才開始抽條長個子,瘦桿兒似的,有時候半夜就會腿疼,營養(yǎng)不良,那條魚銀霜月給他燉了三天的湯,最后一天只剩魚刺的時候,銀冬捧著碗說,“長姐以后咱們有了房子,一定要有大魚池,養(yǎng)很多的鯉魚?!?/br> 銀霜月當時當笑話問他為什么,他說那樣,就算兩人走投無路了,沒有吃的了,至少還能抓鯉魚吃…… 銀霜月捧著臉,眼淚悄無聲息地落在水里,她用手狠狠抹了下,其實在回程的時候,在皇城外一個客棧,借著方便的時候,已經(jīng)打聽出了皇城中出了什么事。 是長公主回來了。 不是她這個冒認的假貨,是那個消失了許多年的真長公主回來了,帶著先帝親筆信和私人印鑒,不像當年的她,只撿了和玉佩,就敢渾水摸魚,說自己是長公主……大臣們都已經(jīng)確認過了,現(xiàn)在因為皇帝不肯交出假的長公主,大臣們都在盤龍殿前面靜坐。 冒充皇親國戚是什么罪?銀霜月早就了解過了,五馬分尸。 就算是皇帝,也不能窩藏這樣一個人,他是君王,是天下表率,必須要風風光光地認回長公主,再依照律令,處置了她這個膽敢冒充皇親國戚的罪人……否則朝中原本就虎視眈眈的左丞相必定聯(lián)合黨羽,伺機挫他皇威。 這些人平日都道帝王如何的敦厚寬仁若是他不認真的長公主,不處置她這個罪人,銀冬多年精心收攏的那些滿口仁義道德的大臣們,必然反噬,身在高位,說是手握生殺,卻何嘗不是被無數(shù)雙眼睛盯著,無數(shù)雙手扒著的尊貴傀儡。 銀冬還年輕,根基未曾完全穩(wěn)固,先前又胡鬧不肯多納妃嬪鞏固權勢,讓左丞相鉆了空子,現(xiàn)如今銀冬要是不肯殺她以慰藉真的長公主多年離散的凄苦,怕是難以自處。 銀霜月一直都對自己冒充皇女的結局有過猜想,最開始何嘗不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只是沒想到,艱難險阻這么多年了,她都快老了,那長公主又不知道從哪個犄角旮旯冒出來。 她深深吸口氣,又重重地吐出來,行吧,賤婢出身,能得幾年的潑天榮華,也沒什么可遺憾的。 銀冬之所以偷偷摸摸地把她弄到長公主府,想必是還不肯交她出去,在馬車上,銀霜月從銀冬出現(xiàn)異常開始,卻沒見過他有一丁點的驚訝情緒,想來,他必然不是在長公主回來才知道她是冒充的,定是早早便知道了…… 銀霜月想想銀冬確實一直聰慧過人,那時的死士們匆忙之中認錯了她,后來人也都死絕了,但是銀冬卻一直和她在一塊,銀霜月不是沒想過她露餡的事,只是銀冬一直沒有表現(xiàn)出過任何的懷疑。 “嘖,小崽子裝得真像啊,”銀霜月起身,用腳踢了踢水面,一條本來要浮上水面的游魚,就這么被嚇得一甩尾,迅速跑了。 一連幾天,銀霜月在長公主府中待得十分安然,吃吃睡睡一點沒耽擱,她從打聽出了宮中出的事情開始,不是沒有想過跑。 可是她跑了,銀冬要怎么和天下交代? 她跑出宮這半年,銀冬對朝堂內外謊稱她抱病在含仙殿,現(xiàn)如今銀冬不把她五馬分尸,莫說朝臣們,那流落在外多年的真長公主,能饒得過她這個冒名頂替貪享富貴皇恩的罪人么 銀霜月向來惜命,她不想死,也不可能主動送死,螻蟻尚且偷生呢,她大半輩子,什么艱難的時候都遇見過,天羅地網(wǎng),她也有能夠逃脫的計謀手段,只可惜這一次,她不能跑。 不光不能跑,她還準備……自投羅網(wǎng)。 她不能讓她的小冬兒被那些道貌岸然滿口仁義的朝臣們戳脊梁骨,更不能讓他多年鋪陳的心血因為她毀于一旦。 他還那么小,還沒到二十歲,路長著呢,況且銀霜月知道,她真的被分了尸的話,銀冬心疼她,必然會在今后,將她受過的苦,盡數(shù)還到那些人的身上。 于是銀霜月好吃好喝了幾日,生生把自己吃胖了一圈之后,在夜深人靜,所有侍女都以為她睡著的時候,悄悄起身,假作去偏殿如廁。 暗衛(wèi)們是沒膽子看長公主如廁的,即便她是個假的,他們也受皇命在身,必須把她當成真的護著。 銀霜月從偏殿掏出了一大塊,遮光的深紫色床幔,從偏殿的窗子悄無聲息地溜出去。 紫色在黑夜之中很好地融入黑夜,把她整個人裹在其中。 她輕車熟路,走到了這幾日幾次路過的公主府大門,這門這些天從未開過,很顯然外面的人還以為這是一座空府邸。 銀霜月多年不用的手藝有些生疏但是還是沒廢多大力氣,就將角門的鎖打開了,她深吸一口氣,將圍在身上的床幔扔在地上。 從這里出去,她只要在巡城衛(wèi)的面前晃一晃,就會成功被抓起來。 她回頭看了一眼和含仙殿一般無二的公主府,這一刻沒有多么悲愴的情緒,也沒有多么難過。 她有點理解銀冬為什么那么執(zhí)拗瘋狂地喜歡她,非要和她好了。 就像她本性貪生怕死愛富貴,但只要是銀冬的事,她就會義無反顧,她早就已經(jīng)習慣了為銀冬出生入死,就像她知道銀冬絕對不會把她交出去一樣。 這感情哪怕在她眼里不是情愛,但也早就已經(jīng)逾越了親情。 她這輩子的感情只夠這樣去愛一個人,銀冬亦是如此。 銀霜月轉過頭推開角門,主動邁出了銀冬給她層層布下的保護結界。 長街的不遠處便能夠聽到巡城衛(wèi)甲胄碰撞的行走聲,銀霜月出了門之后沒有回頭再看一眼,徑直朝著聲音的方向走去,但她才下了公主府的臺階,就聽到一陣急促錯亂的馬蹄聲自遠處傳來。 她沒有回頭加快了腳步,但是馬蹄聲越來越近,很快她被一個策馬而來的人用鞭子卷住了纖腰,霎時間天旋地轉,她被卷到了馬上—— 作者有話要說: 銀霜月:哎,掉馬甲了,活不成了。 銀冬:我倒要看看這天下誰敢動你! 第50章 覓得如意郎君 銀霜月整個人趴在馬鞍的前方, 瞬間全身緊繃, 她可以被護城衛(wèi)抓了, 名正言順地處以五馬分尸之刑, 卻不能這樣不明不白死去, 顛簸中她抓下了頭頂?shù)聂⒆? 朝著將她撈上馬的人腿上扎去—— “唔”的一聲悶哼,那人卻沒有吃痛放開銀霜月而是繼續(xù)手臂死死攬住銀霜月的腰身,將纏在她腰上的長鞭抽出, 在空中甩出清脆的響聲, 接著他身后跟著的馬匹, 便從身后率先沖出去,穿著夜行衣帶著斗篷的人,縱馬朝著四面八方飛馳而去。?lydjzl? 銀霜月被攬著腰,坐在了馬背上, 黑色的斗篷兜頭罩了下來,她已經(jīng)將手中的簪子擰開, 悄無聲息地纏在摟著她的人的手臂上,用盡全力地絞下去,即便是不能夠將他的手腕整個給絞下來, 也足夠讓他鮮血噴濺, 吃痛放手了! 只是斗篷攏上來, 將她整個人納入其中,銀霜月已經(jīng)發(fā)力的手卻陡然間松開了,若有似無的龍涎香讓她的心猛的跳了一下, 纏縛在她腰間的手臂上面的絲線,也迅速地收了回來。 她甚至不再緊繃著自己,而是轉過頭看向身后的人,那人戴著斗篷,遮蓋住了半張臉,黑暗里只露出一角消瘦蒼白的下巴,銀霜月看了一眼就轉過了身,徹底放松下來,順著手臂的力度朝著身后靠了靠。 兩個人一直策馬朝著隱秘的后巷奔跑,再跑到長公主府的那條街的時候,銀霜月看到皇宮的方向火光沖天。 銀霜月也在皇宮里面住了那么多年,宮中的布局她全都清楚,現(xiàn)在著火的這個方向,正好就是她的含仙殿位置! 銀霜月幾乎瞬間就明白了銀冬的安排,他們肯定逼急了他,要他把自己交出去,他索性一把火燒了含仙殿,來個活不見人死不見尸。 這種辦法是最簡單粗暴,卻也最能暫時堵住悠悠眾口的,但是朝臣們都不是傻子,這樣做即便是他最后弄出了燒得沒人樣子的焦尸,無人能夠辨認,就算質疑也無法再逼迫銀冬,可他這明顯的包庇,會失去人心,尤其是那真的長公主早不出現(xiàn)晚不出現(xiàn),偏偏在這個節(jié)骨眼趕上皇帝偷偷出宮的時候出現(xiàn)了,必然也是來者不善。 如果這樣就把她放走了,先前所有的隱患都會借著這個機會噴涌而出,那些有不甘不臣之心的朝臣暗地里聯(lián)合起來,麻煩會無窮無盡,身在高位,看似不可撼動,可千里之堤毀于蟻xue,銀冬這幾年的殫精竭力平衡的權勢,怕是會重新亂成一鍋糊涂粥。 手握鋼刀,他之前又刀刀兇殘,待他日鋼刀反噬,他又不知道會傷成何種模樣,一切都還未發(fā)生,銀霜月卻已經(jīng)為銀冬的處境憂愁不已。 她眉頭緊鎖,在顛簸的馬背上五臟翻攪,她平日里如何地欺負銀冬從沒覺得怎樣,可一想到會有人抓著他的把柄,在朝堂內外說難聽的話,給他小鞋穿,欺負他,銀霜月就是一陣的惱怒。 兩個人沿著黑漆漆的山路,繼續(xù)行進,銀霜月已經(jīng)看出了這這條路就是通往皇家獵場的,她知道銀冬這是要通過皇家獵場,躲開巡城衛(wèi)送她出城。 “你放我下來!”銀霜月抓住了斗篷,扳了一下她腰上禁錮的手。 銀冬卻只是輕聲道,“長姐莫急,很快便出城了,我已經(jīng)在城外,為長姐準備了車駕仆從,足夠的銀錢和護衛(wèi),會有人幫著長姐易容,到時候你只需做千丘縣商賈王家,來皇城省親的二小姐便是,無人能夠對長姐不利?!?/br> 連身份都為她準備了,銀冬總是這樣,細致得讓人覺得煩膩,又讓人熨帖不已。 銀霜月聲音有些哽,眼中水霧聚攏,出聲問道,“為何還要叫我長姐,你不是都知道了么?!?/br> 她的話音落下,兩人之間只有馬蹄落在地上和輕輕掠過耳邊的風聲,銀冬一向最愛粘著她說話,沒完沒了,此刻卻不吭一聲。 銀霜月聲音因為有些不穩(wěn),因此壓得很低,“你……是何時知道的?” 這一次銀冬回答得很快,逆著風聲飄進銀霜月的耳朵,沒一點情緒的波動,“十歲?!?/br> 那便是兩人才見沒多久,他便已經(jīng)識破了她…… 銀霜月張了幾次嘴,都未能夠說出話,她不喜歡哭,從來都是銀冬哭起來沒完,她無論遇到什么事情都習慣于忍著,哭有什么用,除了惹人厭煩,起不到任何的作用。 可是此刻,她真的忍不住,銀冬既然從最開始便知道,那這些年…… 似乎是知道她心里的疑惑,銀冬邊拉著韁繩令馬匹開始爬山,邊說道,“長姐,冬兒一生,只有一個長姐?!?/br> 銀霜月眼淚不聽話地砸下來,悄無聲息地落在斗篷上,她沒抖,也沒出聲,只是安安靜靜地落淚,卻沒想到下一刻,銀冬的手掌便撫上來,輕輕用手指抹去她被風吹冷的眼淚。 “長姐別哭,你一哭,我的心都要碎了?!便y冬這的聲音從銀霜月的頭頂傳來,滿含著無奈和無措,銀霜月身為長姐,在銀冬的面前一直以大家長自居,從未如此脆弱過,便很快硬生生地把眼中的濕意給憋了回去。 今夜無星,但半月,適應了許久的兩個人,能夠勉強地看清身邊的山和樹,不遠處便已經(jīng)到了皇家獵場的范圍。 銀霜月穩(wěn)了穩(wěn)聲音,便再次開口,“咱們回去吧,”她說,“我要是就這么走了,你那點伎倆,騙不過滿朝文武?!鄙頌樘熳影幼锶顺鎏?,失了人心,必然后患無窮。 銀冬沒吭聲,也沒有停下,只是將銀霜月又摟得緊一點,低頭在她的頭頂蹭了一下。 銀霜月的掙扎都被他壓制了,銀冬加快速度,很顯然是提前吩咐過,他們的馬匹在跑到獵場的大門之時,那門已經(jīng)開好了。 銀冬策馬進去,和銀霜月較著力道,走出好遠才開口說,“回去怎樣,將你交給巡城衛(wèi),讓他們將你五馬分尸” 銀冬貼著銀霜月的耳朵問,“這樣急著為我去死,我要你等在長公主府,你卻夜半三更地偷偷跑出來……是想要自投羅網(wǎng)對么?” 銀冬的聲音咬牙切齒,貼著銀霜月的耳朵一字一句地朝里灌,“我那般瘋地想要你,你卻始終不肯對我一顧,一走半年杳無音訊,隱姓埋名寧肯嫁與鄉(xiāng)野村夫,你說你心中對我沒有情愛,要我恪守做弟弟本分……” 他突然嗤笑,“可你從始至終都知道我們不是姐弟,卻甘愿為我死無全尸,長姐,你不是不愛我,你是愛慘了我?!?/br> 這都什么時候,還在說這些亂七八糟的! 銀霜月氣得想打人,但是銀冬卻從未有過的強勢,禁錮著她不許她抽手,甚至用下巴壓著她的頭,不許她回頭。 “若是早知道你對我如此情深義重……”銀冬咬了一口銀霜月的耳朵,“那次在船上陰差陽錯你喝了那酒抱著我胡言亂語的時候,我便不該忍著,將你cao得透了才好乖順?!?/br> “銀冬!”銀霜月惱羞成怒,拽不出手便一把摳在了他腿上她先前刺的那處傷口,銀冬疼得一哆嗦,卻咬著牙沒有吭聲,只是重重地在銀霜月耳邊呼吸兩聲,而后長長地嘆了口氣。 馬匹在林間穿梭,銀冬大氅裹著銀霜月,由著她手指掐著自己傷口,只抿緊了嘴唇,沒一會,銀霜月果然松開了手。 一路上,兩個人都沒再說話,銀冬快速縱馬橫穿獵場,只用了半個時辰,就繞開了城門出了城。 城外一里,早早準備好的車駕悄無聲息地立在黑暗之中,銀冬率先下馬,下馬之后將銀霜月抱下來,直接抱著她送進了馬車之中。 馬車中點著一盞小燈,銀冬上車之后,還未等銀霜月說話,便抓著銀霜月的肩頭,將她按在車壁之上,不管不顧地低頭吻了上來。 這吻裹挾了太多濃烈的感情,以至于已經(jīng)不像是一個吻,而像是要將眼前的人吞吃入腹。 銀霜月張著嘴,下頜因為長時間無法合閉,有晶瑩的口水流下,她皺眉雙手抵著銀冬的肩,舌尖疼得她哼了一聲,銀冬才突然間放輕了力度,開始細細密密地纏綿安撫。 這個吻,不知多久,銀冬終于放開銀霜月的時候,銀霜月發(fā)現(xiàn)自己的雙手環(huán)抱著他,手指正緊抓著他的衣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