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霧笑一下，“說是這么說，可戰(zhàn)場上的事，哪又能真說得準呢？別的不求，只希望他能早些回來，陪著我們娘兒倆團團圓圓過個年?！?/br>
    蔣氏又按按她的手，“會的，放心吧。”

    碰上這種事，放心不放心都只能等著，別的什么也幫不上。朝霧放松了語氣，接著蔣氏的話道：“應該是我多想了，我便備著年貨等過年便是?！?/br>
    蔣氏笑笑，“關心則亂嘛，能理解的?！?/br>
    說完她收回手來又按按自己的眉心，忽作出一副十分疲累的樣子，片刻又對朝霧說：“我近來總是睡得不安穩(wěn)，還總是做些奇奇怪怪的夢，也不知怎么回事。”

    朝霧順著她的話關心她，“都是些什么奇怪的夢？”

    蔣氏再思想片刻，放下手看著朝霧，“多也記不是很清楚，唯有一個，夢見一條金龍盤旋在蠻州城上空，忽而搖尾一閃，化作一道金光，直奔京城那方去了……”

    蔣氏說著聲音小起來，“這夢做得十分蹊蹺，說出去怕是要惹禍，我也就是和meimei處得親，才敢與你說。你說我這夢是什么意思，莫不是咱們蠻州這里要出個……”

    下頭的話她不用明說出來，朝霧聽得懂。朝霧也把神色斂下了，在這事上謹慎又謹慎，不敢表露出她和李知堯生過謀反的心思，只壓低了聲音道：“這話確實不敢亂說，要掉腦袋的?！?/br>
    蔣氏笑了笑，“眼下就咱們兩個，我才敢說呢。也不怕meimei告我狀去，我直接跟meimei說罷，我不喜歡當朝太后。當初若不是王爺從旁幫著清除阻礙，她能坐上太后的位子？現(xiàn)在她位子是坐穩(wěn)了，卻連條活路也不打算給你們一家子留，過分狠毒了些?！?/br>
    朝霧終于是聽明白了，蔣氏這代表的就是知州陳儀，她能把話說到這種不要命的地步，就是陳儀想攛掇李知堯造反。不過不敢直說，先讓蔣氏試探罷了。

    各人都是為了各人的利益，想想這段時間蔣氏言辭中時常有難掩的抱怨，朝霧自然想得到，陳儀會有這種心思，應是他們也過夠了蠻州的日子。

    就這么在蠻州熬下去，不知道什么時候是個頭，怕要一輩子窩囊在這里。

    如今李知堯也來了蠻州茍且偷生，說起來比陳儀這個做知州的還顯窩囊，因為他是被逼得保命來的。而留在蠻州也不一定能把命保住，再被逼急了，若不認命受死，那就只有造反一條路可走。

    陳儀身邊能攀上的權(quán)貴也就李知堯一個，他不想在邊境蠻州窩一輩子，那就是想選擇跟著李知堯博一把。博輸了是一家老小的性命，博贏了就是一輩子享不盡的榮華富貴。

    人要是沒點野心和膽子，一輩子也就渾渾噩噩過去了。

    思及此，朝霧也便沒有忙著掩飾澄清自己，只嘆口氣，順著蔣氏的話道：“誰說不是呢，我命數(shù)不好，遭了這些難，如今只想帶著順兒安安穩(wěn)穩(wěn)過日子，卻也不能如愿?！?/br>
    蔣氏看朝霧接了這話題，便不再迂回了，更往深了說：“meimei的事我也都聽說了，我要是meimei你，心里絕放不下這些仇恨。好端端的一個世家小姐，叫她們霍霍到了今天這個地步，吃了那些苦，又窩在這苦寒之地。就這還不得安穩(wěn)，日日都得擔心受怕，只怕不知道什么時候，頭上這顆腦袋就掛不住了?！?/br>
    這也確實是朝霧現(xiàn)如今的處境，她又嘆口氣，也不遮掩自己的失落與哀怨，“能怎么辦呢，人家是當權(quán)的，咱們不過隨人擺布罷了。要我們死就死，要我們生才能生呢。”

    蔣氏盯著朝霧，頗有些不再顧忌的感覺，只小聲道：“今生今世，meimei就不想再回去京城么？讓所有辜負過你坑害過你的人知道，你絕不是好欺負的?！?/br>
    這話題越說越險了，朝霧原想打住不再說下去，但她又想了想，把房里唯一開著的一小扇窗戶也關上，坐回薰籠邊道：“哪里是好回去的，能在這里活著已經(jīng)不容易了。”

    蔣氏卻是一副完全不怕掉腦袋的樣子，繼續(xù)盯著朝霧，“不是有王爺在么？他既有了你和順哥兒，難道就讓你們留在蠻州這種地方，日日擔驚受怕？”

    朝霧吸口氣，“他又能怎么樣？他不過一個王爺，如今已經(jīng)被逼到這蠻州來了，憑他一個人，帶著我們娘兒倆回去，沒可能的?！?/br>
    蔣氏卻不這樣覺得，或者說知州陳儀不是這樣感覺的。

    蔣氏伸手把朝霧的手捏到手心里，聲音越發(fā)低又越發(fā)堅定，對朝霧說：“誰說只有王爺一個人，蠻州地界雖小，卻也足夠。只要meimei和王爺需要，我們一家，永遠追隨王爺。”

    朝霧沒想到蔣氏是如此直爽且膽大的婦人，她話既說到如此，老底都亮了，再沒藏著掖著半分，她還能再繼續(xù)裝傻么？裝下去也沒什么意思，他們確實需要陳儀。

    朝霧看著蔣氏的眼睛，只覺得底氣又足了些，反手把蔣氏的手捏在手心里，不再說些不可能的話，只沖她點了一下頭。

    蔣氏試探出了結(jié)果，自然也很滿意。她和她丈夫陳儀為了榮華富貴，晉王和朝霧為了安穩(wěn)不受人脅迫的生活，也就算達成一致目標了。

    婦人間說話不算多正經(jīng)，所以蔣氏才敢來這樣試探。這樣暗下領會了彼此的意思，李知堯和陳儀那邊，到時候自然也就有了默契，直接捅破窗戶紙就行。

    這話說完了，朝霧和蔣氏又岔開話題，說了說家常話。

    等蔣氏帶著她的小女兒寧兒要走的時候，她又拉著朝霧的手說：“年貨的事你別cao心，我?guī)椭阒棉k。求大羅菩薩保佑，王爺能在除夕前趕回來。若是趕不回來，meimei就到我們府上過年?！?/br>
    朝霧笑笑，“不必這么麻煩，我這府上不是還有下人和順兒呢么，也冷清不到哪兒去。等過了除夕，我?guī)ы槂旱絡iejie府上，給jiejie一家拜年去?！?/br>
    蔣氏笑得越發(fā)開，“那怎么敢？還是我來給meimei你拜年罷?！?/br>
    說完這話披好斗篷便就要走了，朝霧想把蔣氏送到二門上，卻在打開房門上的棉氈簾時，發(fā)現(xiàn)外頭下雪了。雪沫子飄得極大，如鵝毛一般。

    在內(nèi)門，順哥兒舍不得寧兒隨她娘回家去，拉著她的手對她說：“jiejie留下來吧?！?/br>
    寧兒也喜歡與順哥兒玩，所以蔣氏每次過來，她都會嚷著要跟過來。這會兒見順哥兒留她，她也不想走了，和順哥兒小手牽小手，看著蔣氏道：“娘親，我想留下來再玩會兒。”

    蔣氏看看外面的大雪，再回頭看看寧兒，“你留下來，待會兒怎么回去呢？難不成再派馬車來接你？且先跟我回去，咱們過兩日再來看夫人，再跟弟弟玩?！?/br>
    寧兒搖頭，“不想回去?！?/br>
    順哥兒忙點頭，很有氣勢道：“寧兒jiejie不回去?！?/br>
    蔣氏看著眼前這兩個小不點，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朝霧，“小孩子不懂事，見了玩別的就全都忘了，meimei不要見怪?！?/br>
    朝霧笑笑，“是我們家順兒好容易得了這么個玩伴，舍不得寧兒走呢。jiejie你要是放心的話，就把寧兒留下吧，我看一個也是看，看兩個也是看?！?/br>
    蔣氏還是怕麻煩了朝霧，只道：“寧兒留在meimei這里，我倒是沒什么不放心的，就是怕麻煩了meimei你。兩個小不點在一起，不知道要皮到什么時候呢。”

    朝霧看順哥兒難得這樣留人，自然不想讓他失望哭鼻子，便笑著道：“沒多么麻煩，讓他們在一起多玩玩吧，我們家順兒這是孤單壞了?！?/br>
    既都這么說了，蔣氏又怎么再拒絕呢？她把斗篷上的帽子戴起來，看著朝霧道：“既如此，那就麻煩meimei一晚，我明日再來帶寧兒。外面雪大，你在屋里帶著孩子，就不必再送我了?！?/br>
    說罷了又看向?qū)巸海退塘康溃骸澳镉H就讓你留在這陪順兒弟弟玩一晚，明天娘親過來接你，到時候你可不準再耍賴，一定要跟我回家去，聽懂么？”

    寧兒一聽這話便高興了，笑起來露出一嘴白白小小的牙齒，脆聲道：“我知道了，娘親?！?/br>
    順哥兒也同樣高興，奶聲奶氣道：“謝謝陳太太?！?/br>
    眼見著天要黑了，蔣氏交代完這兩句便就走了。她沒要朝霧出去送她，自己披著斗篷戴著帶狐毛的帽子，迎著大雪去到二門上，上了馬車回知州府去了。

    雪下得極大，未到天色黑盡，地面上便積了厚厚的一層。而北方的雪干且硬，不像南方的雪落到地上不久就化了，那厚厚的一層便像鋪了一層鹽粒子一樣。

    蔣氏走后，朝霧和春景秋若帶著順哥兒和寧兒一起吃了飯。吃完飯讓他們在屋里玩了一陣，又打水幫他們梳洗，哄了上床睡覺。

    本來以為多個三歲大的小孩會更麻煩些，但結(jié)果是輕松了不少。因為順哥兒有了小伙伴一起玩，也不再時時刻刻都粘著朝霧和春景秋若，便給了她們不少松閑的時間。

    晚上朝霧帶著順哥兒和寧兒一起睡覺，哄起來也容易多了，只叫他們比賽誰先睡著。兩個小家伙都想贏，誰也不讓誰，沒一會便就睡著了。

    房間里安靜了下來，朝霧沒有絲毫困意，也就沒有閉眼睡覺。她掀開被子，輕手輕腳地從床上起來，到炕上坐下來，就著一盞青銅燈，翻開一本兵書看起來。

    自打李知堯去出征北齊后，她留在這蠻州城中，因為天氣冷平日里不大出門，除了蔣氏來與她說話的時間，剩下的不是做做針線就是看看書。

    近來這段時間，她又看起了兵書。倒不是對這些有多感興趣，不過就是李知堯喜歡這方面，且往后若真走上了那條路，她覺得自己多了解一些也是好的。

    在燈下看書看到夜深，能聽到窗外紛紛雪落的聲音。再過不幾日就要到除夕了，她目光虛焦在窗上，忍不住想——不知道李知堯這場仗到底打得怎么樣了，除夕前不知能不能回來。

    想了一會收回目光來，忍不住又吸口氣。

    命運真是個捉摸不定的東西，也是個折磨人且束縛人的東西。在順哥兒的身世水落石出之前，她怎么都沒想到，自己也有一天會擔心李知堯的安危。

    自打認識他以來，她一直都是想讓他死的啊，覺得他這種人死不足惜，死后也應該受足煉獄之苦。結(jié)果到了今時，卻不得不祈禱他一世平安。

    而此時的李知堯，正如朝霧所祈禱的那樣，已經(jīng)平安凱旋了。

    戰(zhàn)旗在大雪中飄揚，他領著身后的大軍浩浩蕩蕩地往蠻州城回，人人臉上都掛著得意。打了勝仗的榮譽是屬于每一個人的，人人都說，跟在晉王手下沖鋒陷陣，真是痛快極了。

    而其實李知堯此趟出征根本沒費什么力，北齊一直懼怕他的威名，得知他率了十萬大軍攻了過去，根本連抵抗的打算都沒有，連夜就卷帳篷鋪蓋跑了。

    北齊沒有固定居所，平時就靠扎帳為生，跑起來倒也容易些。

    李知堯聽說他們北齊跑路了的事，也沒有當即領兵返回，而是又追了北齊大半個月。追得他們在草原荒漠間打轉(zhuǎn)，逼得他們就差跑出來叫爺爺饒命了。

    而北齊人是極為有氣節(jié)的，倒也沒跑出來投降求饒。然也沒能如愿跑掉，被李知堯的大軍追到就是一頓猛揍。本來北齊士兵就因為逃跑變得極沒氣勢，打起仗來就如散沙一般。

    沒有士氣，還打個屁的仗！

    李知堯很快就把如同散沙的北齊軍隊擊潰，把他們部隊中的中堅力量徹底瓦解，估算著他們幾年內(nèi)恢復不了元氣，然后領兵返程。

    這一仗雖打得順利，但也并不容易。因為北方天氣苦寒，空闊荒蕪的曠野上全是刺透骨頭的冷風。河水結(jié)了厚厚的冰，連喂馬都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歸程的途中又下起了大雪，大雪迷得眼睛睜不開，一走便留下一串腳印。不多一會，腳印就又被大雪給填滿了，一點痕跡也再看不出。

    ***

    因為快到除夕，朝霧在家準備起了年貨。該買什么要買多少，在蔣氏的幫助下，她都一條條羅列了出來，并備注出到哪個鋪子去買才最好，最后交給府上下人去置辦。

    家里的收入開支，她都拿了賬本在記，內(nèi)宅一應事務都打理得很好。

    她做小姐的時候，在侯府幫厘夫人看過賬本，也學習過相關的一切，后來在柳州，她更是打理過鋪子，所以內(nèi)宅里的事情對于她來說，處理起來根本不費什么力氣。

    該置辦的東西都一件件置辦好了，甚至連做的新衣新鞋也都到了。朝霧不止給自己和順哥兒春景秋若做了新衣新鞋，也給李知堯做了，沒有故意忽略他。

    到了除夕那一天，她攜春景秋若在府宅內(nèi)外貼起春聯(lián)來，在門楣上掛了紅燈籠，并吩咐廚房把年夜飯慢慢準備上。一時間府宅上下到處都是喜氣洋洋，尤其順哥兒開心得不行。

    順哥兒開心了，也不忘惦記李知堯，惦記了大半日，還是問了朝霧：“今天都過年了，天都快黑了，王爺?shù)趺催€不回來呢？”

    朝霧也希望李知堯早些回來，若是直接回不來了，那他們娘兒倆的日子也到頭了?？蛇@事她也左右不了，只能干干等著，也只能給順哥兒定心說：“壞人還沒打完呢?！?/br>
    順哥兒還是問：“還要多久才能打完？”

    朝霧哄著道：“應是快了?！?/br>
    然后朝霧這話話音還沒落盡，忽聽得門簾響動的聲音，有人進了屋來。平時春景和秋若進門也不會招呼一聲，但她倆動靜沒這么大。

    朝霧和順哥兒一起去看，便看到灰頭土臉一身風霜的李知堯站在了門內(nèi)。順哥兒看到李知堯的那一刻，眼睛倏一下便亮了，歡喜得像只小瘋狗，起身直接飛奔到他面前。

    李知堯順勢彎腰掐上他的腰，直接把他抱懷里。

    順哥兒高興得不行，眼睛亮亮地看著李知堯問：“王爺?shù)?，壞人打完了嘛？我和娘親……在等里……等里……等里過年呢！”

    李知堯看順哥兒如此興奮，自是高興得不行，沒白費他風雪兼程地趕回來。他看一眼朝霧，又看向順哥兒，嗓子稍顯啞地問他：“有沒有想爹爹？”

    順哥兒立馬答道：“想啦！”

    李知堯笑著又問：“娘親有沒有想爹爹呢？”

    順哥兒想也不想道：“也想啦！”

    李知堯抱著順哥兒去到朝霧面前，看她從炕上站起來，氣息尚還未穩(wěn)，看著她說：“我回來了。”

    朝霧看他滿面風霜的樣子，料想得到他在外頭吃了多少苦。對他頓時也冷淡不起來，于是面色溫溫，語氣平常道：“回來就好，先去梳洗一下吧，年夜飯快好了，馬上就能上桌?！?/br>
    李知堯意識到自己渾身臟兮兮，忙又放下順哥兒，對他說：“爹爹去梳洗一下，馬上就回來。”

    李知堯轉(zhuǎn)身走了，朝霧忙去吩咐春景和秋若，叫她們準備布菜。

    她這些日子也總算沒有白祈禱，把李知堯平平安安完完整整祈禱回來了。不管她在感情上對他如何，總之這個年，也算過得團圓且安心了。

    李知堯梳洗完換上了朝霧給他準備好的新衣新靴，回到朝霧的房里，陪著她和順哥兒一起吃年夜飯。春景和秋若沒有上桌，兩人私下備菜自己吃去了。

    吃飯的時候，李知堯為了滿足順哥兒的好奇心，便跟他說了許多此次出征的事，其實也是在對朝霧說。總之朝霧也在聽著，看起來還聽得津津有味，他也就講得十分起勁。

    從這一次出征講起來，李知堯又講了他以前打仗時候的事情。一頓飯的時間沒講完，飯后與朝霧順哥兒一起圍在薰籠邊守歲，講的仍是這些。

    順哥兒說好了要守歲要子夜的，他還要放鞭炮拿壓歲錢呢。結(jié)果他根本沒守到，在薰籠邊聽著李知堯講故事，聽著聽著便睡著了。

    怕順哥兒著涼，李知堯把他抱去床上睡著，蓋好被子自己再回來陪著朝霧守歲。

    沒了順哥兒在中間打鬧，兩人間的氣氛便有些怪怪的，總沒那么自然。朝霧與李知堯沒有更多的話想說，只道：“你累么？很累的話就先回去睡吧，不守歲也不要緊?！?/br>
    李知堯看著她，“我不累，快到子時了，我陪你?！?/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