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jié)
因此容氏兄妹從小時,也學(xué)的是他的法帖。 在眾多容氏子弟之中,又尤以容晚初的一手字最酷肖他,甚至遠(yuǎn)勝她的兄長,容玄明的嫡長子容嬰——即使是后來父女幾近決裂,字跡也到底刻進(jìn)了骨子里,再難以改易了。 此刻紙上的筆畫縱橫蕭索,墨意淋漓,一頁一頁都是狂草。 阿敏心里微微地嘆了口氣。 她從到容晚初身邊侍奉,攏共也沒瞧見過幾次這樣的字。 ——大約只有每年先夫人的祭日里頭,才能在火盆邊上,沒有燒盡的殘頁里,偶爾見上一回。 這一次,她卻連容晚初心情為何這樣的波動都不知道。 她柔聲道:“娘娘,奴婢回來的時候,聽說陛下已經(jīng)醒了,您可要去探望一二?” 容晚初小口地啜/著茶,聲音也若有些淺淺淡淡的,道:“我既都同太后娘娘說了要深居八十一日,自然說到就要做到?!?/br> 阿敏靜了靜,勸道:“您是這宮里的頭一份,何況當(dāng)時又是老爺他……您更要為自己打算才是!” 原來阿敏這個時候,也還會勸她“為自己打算”。 容晚初不由得笑了笑,偏過頭去看著她。 侍女感受到她的視線,不由得有些茫然地低頭看了看自己。 容晚初道:“阿敏,你跟著我?guī)啄炅??”她沒有等著阿敏回答,已經(jīng)自顧自地道:“一錯眼,總也有七、八年了。哥哥當(dāng)年說你是個老實忠心的,這幾年看過來,果然一點都沒有錯?!?/br> 阿敏垂下了頭,道:“奴婢能為娘娘、為大公子分憂,是奴婢的福分。” 她懇切地道:“就是大公子,也是盼著娘娘能好好地照顧自己,在這宮里頭過得順心的?!?/br> 這個時候的容嬰,大約的確是這樣想的。 容晚初微微斂睫,沒有繼續(xù)說下去,只是微微地彎了彎唇,聽著侍女壓低了聲音,道:“聽說夕云宮的那位,一回宮就折騰起來,又是叫尚宮,又是叫太醫(yī),把陛下身邊的陳公公都傳了過去……” 作者有話要說: 晚初:我怕我殺狗皇帝。 殷七:開局一只狗,剩下全靠茍。 第6章 南柯子(1) 夕云宮里,秦昭儀卻掙扎著坐起了身,一雙眼睜得大大的,不敢置信地望著面前的內(nèi)監(jiān)。 陳滿痛哭流涕地跪在她床前。 他額頭上還有些青青紫紫的痕跡,衣襟褲腳都沾了些雪水,看上去十分的狼狽,含/著兩泡眼淚,“砰砰”地磕頭,道:“娘娘,您可要早點好起來?!?/br> “你說就因為你來我這里應(yīng)了差,陛下就生了你的氣?” 大約是因為受了風(fēng)寒的緣故,她說起話來聲音還有些嘶嘶的,圍在床邊的嬤嬤連忙扶住了她的肩,又在她身上披了裘衣,好聲勸道:“娘娘身子嬌貴,太醫(yī)說了不能再受風(fēng)的?!?/br> 又轉(zhuǎn)過頭去道:“陳公公這一來也辛苦了,不妨先下去洗漱、整飭一二,再慢慢地來回話也不遲?!?/br> 秦昭儀已經(jīng)厲聲道:“尤mama,給我備車,我要去面見陛下!” “娘娘,您還在病中,太醫(yī)千萬個交代過,不能再受了寒的?!庇葖邒哽o了靜,低聲勸阻道:“何況先頭又出了意外,太后娘娘動了氣……如今九宸宮里不知道是個什么情狀,娘娘,陛下將身邊的人送到您這里來,未必不是別有深意!” 秦昭儀像是全沒有聽到她的話,攏著衣裳自顧自地坐了起來,望著左右侍立的宮人,喝道:“等著什么?還來為我更衣?” 尤嬤嬤眼睜睜地看著她站起了身,面上不由得有些擔(dān)憂之色,深深地看了陳滿一眼。 陳滿有些茫然地跪在地上,被尤氏盯了一眼,打了個顫,重又伏下/身去。 秦昭儀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帶著人出了門。 她是二品的九嬪位,依制沒有步輦,尤嬤嬤到底怕她吹了風(fēng),使宮人備了暖轎。 大雪未歇,被風(fēng)卷著打著旋兒往人的衣領(lǐng)子里鉆。 秦昭儀面色如寒霜似的,帶著一眾宮人就往殿中來。 守在宮門口的侍衛(wèi)從廡廊底下鉆了出來,硬著頭皮迎上去,道:“陛下尚未有旨,昭儀娘娘還請略等一等。” 秦氏被他略阻了腳步,高高揚起了手掌,“啪”甩在了侍衛(wèi)的臉上。 她雖然是個閨閣女子,但手勁一點不弱,掌摑聲又響又亮,侍衛(wèi)應(yīng)聲微微地偏過了臉去,半張面皮都泛起了紅。 她這樣的張狂,一時間宮門前都靜寂了。 秦昭儀冷冷地道:“真是給了你們熊心豹子膽,竟敢阻攔本宮,本宮同陛下是從小的情分,還從沒有哪一次要先通傳才能見他!” 那侍衛(wèi)原本是七皇子府的舊人,對新皇在潛邸時的舊事略有所知,并不敢在秦氏面前發(fā)作,只是想起剛剛被拖出去的陳滿,微微地打了個寒戰(zhàn),堅持道:“卑職也是奉命行/事,昭儀娘娘恩慈體諒一二?!?/br> 殷長闌聽到內(nèi)侍傳報的時候,一時都有些驚愕。 他從前行/事酷烈,那些苦苦懇求過要他廣納后宮的臣子最后都閉了口,他的宮闈也始終不曾進(jìn)過人。 他竟是第一次知道宮妃竟能有這樣的張揚和肆意。 先頭他處置陳滿的時候,室中只有李盈侍奉,這小內(nèi)侍并沒有在殿中,也就不清楚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此刻又見他遲遲沒有說話,以為皇帝到底是被秦昭儀觸動了柔腸,眼睛轉(zhuǎn)了一轉(zhuǎn),小心翼翼地道:“外頭下著雪,這樣冷的天氣,聽說昭儀娘娘的身子還有些不適,若是凍壞了身子,豈不是有損陛下的仁厚之心?!?/br> 一個閹奴,就敢這樣套著皇帝說話。 殷長闌看著他機靈活泛的眼珠子,不由得微微失笑。 這個年輕的新皇帝,為君該是有多么失敗,連奴仆都看穿了內(nèi)里的荏弱。 他不語的片刻工夫,殿門口便傳來了一陣人仰馬翻的喧嘩之聲。 秦氏已經(jīng)一路闖進(jìn)了殿內(nèi)來。 尤嬤嬤帶著幾名宮娥緊緊地綴在她的身后,面上帶著憂色,一面低聲道:“娘娘,您慢些走,仔細(xì)摔了跤?!?/br> 秦氏拂開了珠簾,扶著落地罩的楹柱立住了腳。 她顏色并不絕艷,不過是尋常中人之貌,身量合宜,但此刻面上帶著病容,披了件水紅色的大毛斗篷,越發(fā)顯得臉兒小小一方,唇色粉/白,面色微蠟,一雙眼卻水光盈盈的,襯出格外的楚楚之氣。 ——至少單看她此刻的形容,誰也想不出她之前在宮門口的跋扈姿態(tài)。 她屈下膝去,低聲道:“陛下?!?/br> 聲音含/著些微的啞。 殷長闌將手中的書丟在桌上,揉了揉額角。 他初來乍到,對這時節(jié)宮中宮外的人事都不甚清晰。 關(guān)于這位秦氏,他也只是在太后和身邊人的言辭之中,拼湊出一個出身低微而極受寵愛的妾妃的影子。 ——不說別的,單就說這位自身難保的年輕皇帝,在有三位出身、位分俱重的女郎同日進(jìn)宮的情形下,還能決定與這位秦氏共度大婚之夜,這樣幾乎可以稱得上不顧一切的任性舉動,就能襯得出她的特殊地位。 他原以為這是朵解語之花。 此刻看來竟也不是。 殷長闌和聲道:“既生了病,何不在宮中好生休憩?是陳滿服侍的不好?” 秦氏卻徑直問道:“陛下,我不過是叫陳滿去跑一跑腿,你就這樣的狠得下心來?果然當(dāng)年說過的話都是假的不成?” 她眼中還含/著淚花,形貌是哀憐而單薄的,但話語間底氣十足,語氣十分的強硬,倒顯出幾分錚錚之意來。 ——連選出來的愛妃,都拿準(zhǔn)了皇帝這副無主的心腸,軟硬兼施地拿捏著他??催@般形容,想來從前施展手段時,該是無往而不利。 殷長闌淡淡地道:“昭儀僭越了?!?/br> 秦氏不可置信地看著他。 前頭奉命往寧壽宮去傳信的李盈小跑著回了宮。 甫一進(jìn)門就感覺到殿中有些凝滯的氣氛,他躡手躡腳地溜了進(jìn)來,站在了落地罩外頭。 殷長闌已經(jīng)一眼就看到了他鬼鬼祟祟的模樣,微微抬了抬聲音,道:“李盈?!?/br> “奴婢在?!崩钣瘒樍藗€激靈,貼著墻走進(jìn)屋來,恭恭敬敬地磕了個頭。 “送昭儀出去?!?/br> 殷長闌一向不是個好/性子,更無意與皇帝的后宮多作糾纏。 不過是因為秦氏尚且無辜,尚可忍讓一二。 他面無表情地出了門。 秦氏看著他從桌后繞出來,本以為他要如往常一般來握她的手溫柔安撫,已經(jīng)抿起了唇,微微地別過臉去,道:“這件事我絕不會這樣輕易就原諒……” 殷長闌卻徑自與她擦肩而過。 秦氏下意識地拉住了他的衣袖。 綢面質(zhì)地滑/潤,輕易從她指尖滑了開去。 秦氏愕然地望著他的背影,追出去幾步,被不知何處伸出來的手?jǐn)r住了去路,抬高了聲音道:“陛下!” 殷長闌已經(jīng)拂袖而去,身影很快轉(zhuǎn)過穿堂,消失在內(nèi)殿的屏門后頭。 “娘娘?!崩钣栈亓耸郑驹诓贿h(yuǎn)不近的地方,神態(tài)、聲音都恭謹(jǐn),卻隱隱地有些微妙的強硬似的,道:“陛下有命,請昭儀娘娘回宮去。還請娘娘體恤?!?/br> 秦昭儀扭過頭來,目光森然地盯著他。 李盈在她這樣的視線里,不由得頭皮有些發(fā)麻。 他原本是內(nèi)侍省選送進(jìn)九宸宮的,并非七皇子在潛邸的嫡系,原本在這宮里,也被大總管陳滿壓著,除了說出去名頭好聽些,實則事事都近不得前。 他們這樣的內(nèi)侍,一生都在主子的眼中手里。 如今雖然不知道是什么緣故,使得陳滿乃至秦昭儀這樣的天子舊人在御前一時失了勢,但機會或許就只有一次,抓不住就仍舊回到泥里去。 抓/住了之后,后來的生死要走到后來才能分說。 李盈強硬地道:“娘娘請吧?!?/br> 偏了偏頭,示意外間的小內(nèi)監(jiān)們上前來聽命。 秦氏冷笑一聲,拂開了他的手臂,道:“不勞李公公了。公公今日照顧,本宮銘記于心。” 李盈微微地笑了笑,垂下了頭,道:“恭送昭儀娘娘?!?/br> 尤嬤嬤在他身邊略停了停腳,低聲道:“公公勿要怪罪,娘娘她今日里身子實在有些不妥……” 李盈笑瞇瞇地道:“嬤嬤說哪里的話,娘娘是主子,奴婢是下人,豈有下人同主子生氣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