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還是崔行舟率先開口道：“你說你是老單于的王女，有何憑證？”

    林思月早有準(zhǔn)備，命一旁的隨從奉上了老單于的鷹頭璽印，這璽印是當(dāng)年蠻族與大燕交好時，高祖所送。

    而如今篡權(quán)的阿骨扇到處搜尋，都沒有發(fā)現(xiàn)這璽印，所以他如今用的印章不過是私刻的金章，名不正言不順。

    這也是阿骨扇一直氣急敗壞到處搜尋老單于女兒的原因。

    看了這璽印，加上有蠻族大部落察錫首領(lǐng)的引薦，林思月的身份確鑿無疑。崔行舟此時也明白了為何柳眠棠求助于林思月時，她能給眠棠派去那么多能打的勇士，以至于隱在暗處的范虎毫無用武之地，白領(lǐng)了餉銀。

    不過林思月卻很質(zhì)疑這位淮陽王的身份。她直直看著他道：“閣下真的是淮陽王崔行舟？”

    崔行舟緩緩道：“本王并無人追殺，何須找人裝扮？”

    林思月卻高挑眉毛道：“那便是說閣下假扮了一位千夫長，在武寧關(guān)欺騙了一個小娘子后，又將她始亂終棄了？”

    崔行舟聞言，臉色陰沉了下來。而一旁的莫如也氣憤道：“大膽，竟然敢污蔑王爺！堂堂淮陽王豈是爾等能冒犯的？”

    依著他看，是反著說才對，他們王爺雖然的確欺騙了小娘子，可是從來沒說不負(fù)責(zé)任??！

    而一旁的察錫首領(lǐng)也急得跟林思月使眼色。他們此來是有求于淮陽王，可她卻突然來了這么一句，豈不是要前功盡棄？

    林思月也是知道自己不該這么問，可是想到那個柳娘子臟污著小臉，在寒風(fēng)里辛勞運(yùn)貨售賣的情形，她就忍不住替柳娘子打抱不平。

    不過崔行舟陰沉了一會臉，倒是平靜下來，淡淡道：“她同本王只是鬧別扭……不過還是要謝過王女替眠棠費(fèi)心，派出人手保護(hù)她一路平安去了金駝鎮(zhèn)。”

    聽崔行舟這么一說，林思月倒是不確定了。崔行舟既然能知道柳眠棠運(yùn)送黑尾羊的事情，難道真像他說的那樣，兩個人只是鬧別扭，已經(jīng)和好如初了？

    只是她從小接受漢學(xué)，知道中原地區(qū)的繁文縟節(jié)，依著柳娘子的出身，是絕對不可能成為淮陽王妃的。

    那么這個王爺對待外室也太小氣了吧。他身為堂堂西北主帥，卻須得自己外室靠著開藥鋪，私買貨物來賺錢養(yǎng)家？

    林思月滿心替柳眠棠打抱不平，可是自己此來肩負(fù)著振興部族的大業(yè)。于是她只能強(qiáng)壓著怒火，垂下眼皮，命人呈遞上了她所寫的陳情書文。

    因?yàn)樗母竿跄耸堑玫竭^高祖封號的，可是阿古扇不過是個篡權(quán)奪位者。如今阿古扇頹勢已顯，林思月想要抓住千載難逢的機(jī)會，重振王旗部落。

    崔行舟看過了陳情書，大致的意思是老單于之女想要討得朝廷的敕封，以便名正言順聲阿古扇，同時避免蠻族更大分裂。

    其實(shí)在此之前，就有人曾經(jīng)探過淮陽王的口風(fēng)，淮陽王從來都不接話。

    對于大燕來說沒有義務(wù)來維持蠻族的繁榮。而且如今淮陽王也不需要借助外力來幫他擊敗阿古扇。

    如果今天沒有看到林思月的話，崔行舟對于這類請求是理都不會理的。

    所以，當(dāng)他看罷陳情，想要一口回絕的時候，卻突然想到了柳眠棠。

    這個小娘子為人油滑，并非人之效仿的楷模。但崔行舟偶爾也能從她的身上學(xué)到些人生體悟。例如柳娘子常在他耳邊念叨的：做人留一線，日后好見面。

    細(xì)細(xì)想來，她無論是做瓷器生意，還是藥材生意，都將自己很短時間積攢的人脈發(fā)揮到極限。

    而眼前這位老單于的王女顯然在蠻族里有著不錯的聲譽(yù)。他此時一口回絕了倒也無妨?？墒菂s也得罪了草原上大大小小的部落。

    想到這，崔行舟倒是緩了緩嘴，略想了想道；“王女的意思，本王已經(jīng)明白，老單于乃先帝敕封，德高望重，王女如今有心重新與大燕交好實(shí)屬難得。本王會將陳情上奏朝廷，等待萬歲重新冊封……”

    林思月早先派人試探淮陽王的口風(fēng)，卻屢屢被回絕。今日來也沒有抱著很大的希望?？墒菦]想到崔行舟此番竟然這么好說話，實(shí)在是叫人意外。

    為了表達(dá)誠意，崔行舟當(dāng)著王女和察錫首領(lǐng)的面兒親自為萬歲寫了奏折一封，并派人快馬送出。

    莫如在一旁看著，心里覺得他家的王爺做事似乎圓滑很多了，如此一來，淮陽王仁至義盡。若是萬歲回絕了此事，也不關(guān)淮陽王的事情?？扇羰峭饬?，草原上未來的女王也要滿心感念崔行舟的仁義了。

    果然，當(dāng)林思月走的時候，初時認(rèn)出淮陽王的反感之意消減了不少，臉上也帶了幾分敬意。

    不過臨走前，林思月還是不放心問一下柳娘子的下落。崔行舟面不改色道：“日后有空，本王會帶柳娘子一同去王旗做客，品嘗草原正宗的馬奶酒?！?/br>
    聽他說得言辭確鑿，林思月也就放心了，于是讓侍衛(wèi)拿了王旗部落特制的牛rou干和大塊干乳酪，還有草原上特有的驅(qū)寒草藥。

    “這些都是我給柳娘子準(zhǔn)備的，只是她那次走得急，我給忘了。若是王爺能替我?guī)Ыo她是最好的了。尤其是那草藥，乃是草原特有的絕崖花，五年才能結(jié)果。果殼研磨入藥，最對她的寒癥，對受損的經(jīng)脈筋骨也很好?！?/br>
    崔行舟命莫如收下，并對林思月道：“請王女放心，我一定帶到！”

    那天之后，王爺竟然難得心情愉快了些，并吩咐莫如一定要保存好王女托付的物品。

    莫如其實(shí)很想沒大沒小地問問：“王爺，您這是總算找到了去找柳娘子的借口了吧？”

    不過看著崔行舟在月光下虎虎生威的鐵拳，還是一縮脖子，決定裝糊涂的好。

    草原上，西北主帥將柳娘子做生意的圓滑發(fā)揮到了極致。

    可是到了油滑鼻祖柳眠棠這里，卻遇到了不大不小的難題。

    神威鏢局的困頓遠(yuǎn)比她想得要嚴(yán)重得多。

    其實(shí)外祖父這些年積攢了不少家底。就算當(dāng)初為她父親賠償了大筆銀子，也不至于落得破產(chǎn)的下場。

    可是他老人家重仁義，需要養(yǎng)活的元老太多，鏢局的生意又一落千丈，所以造成入不敷出。這些年里，都靠著老大搏命進(jìn)銀子，后來西北不進(jìn)錢，就只能靠變賣田產(chǎn)維持生計。

    可是再大的駱駝也經(jīng)受不住這么啃吃。若是外祖父最后一處莊子變賣了，陸家的家底也就剩下不多了。

    眠棠休息兩日后，便讓賬房將如今還在陸家領(lǐng)著月錢的元老鏢師名單抄一份給她。

    那管賬的賬房是年輕時便跟著陸老爺子闖蕩江湖的。按著輩分，柳眠棠得叫他張二爺爺。

    所以聽眠棠要名單，他便從厚厚的賬本上抬頭斜看了看柳眠棠，毫不客氣問：“柳丫頭，你要這個干嘛？”

    柳眠棠讓芳歇給她搬了條凳，坐在賬房里的炭盆便烤著手道：“這不是年關(guān)快到了嗎？我多久沒回陸家了！如今又不是孩子了，該走的禮節(jié)不能省，又不想煩著外祖父，便想著請二爺爺幫我開個單子，到時候，我依著月錢的高低，就能排出這些叔叔大爺們輕重緩急，挨個兒過去送份年禮。也算是替外祖父走一走人情場面?！?/br>
    這話說得張二爺爺很是愛聽，不過還是依著長輩的慣例再叮嚀小輩幾句：“能跟陸爺打江山的，都是能干踏實(shí)的，分什么輕重緩急？不在送去的果子酒水多少，你若有心，那些叔叔大爺都能領(lǐng)了你的這份心意?！?/br>
    眠棠笑著搓手：“就是這個道理，可我沒二爺爺會說，若是二爺爺忙，就將往常支出的賬本給我，我自己抄送一份就是了?！?/br>
    這話很對張二爺爺?shù)男乃?。他如今年歲大，可不愿做這些精細(xì)活，而且往常的月利賬本子也沒有什么怕人看了，于是便叫小伙計取了厚厚的三大本子，遞給了芳歇。

    柳眠棠從賬房出來后，正好路過二舅舅的宅子，沖著月門往里一望，不光是窗戶紙換了，而且就連廊下的燈籠也換了，都是薄紗勾梅花紋路的燈籠布，點(diǎn)上蠟燭的花，廊下的地上便會梅痕點(diǎn)點(diǎn)，很是雅致。

    不過這樣時興的燈籠，價格不菲，而且西州的地界可買不來呢！

    柳眠棠看了看后，便回到了自己的房中。讓芳歇磨墨，碧草燃香，她鋪展好紙，去抄賬本上的名單。

    碧草不是很理解為何寫字一定要燃香。其實(shí)眠棠也不太理解，不過是以前在北街寫字時，崔九都要點(diǎn)上，在裊裊香氣里精心寫字。有些習(xí)慣潛移默化，以至于眠棠現(xiàn)在抄個賬本都要點(diǎn)香。

    被碧草這么一提醒，眠棠才發(fā)覺自己又沾染了王府奢靡的壞習(xí)氣。回了西州，一切都要奉行節(jié)儉。于是題字沒寫幾個的時候，眠棠便讓碧草將香熄了。

    可是不知為何，滅了香后，寫出來的字就不如方才有模有樣了，眠棠心里暗道邪門，就又讓碧草再將香燃起來。

    碧草也是被小姐折騰怕了，一邊燃香一邊道：“這香是府里驅(qū)蚊子用，雖然不像土香那么嗆人，可也不是什么金貴之物，小姐您放心點(diǎn)就是了。大不了，我用月錢給您買一盒回來，抄部經(jīng)書都足夠用的了！”

    芳歇在一旁瞪了碧草一眼：“再貧嘴，仔細(xì)姑娘扣你月錢，讓你能在主子面前充大方！”

    碧草一吐舌頭，連忙跪在桌邊，替眠棠將寫好的名單鋪擺在地上的席子上，等著墨跡干了，再收攏到一處。

    眠棠這一寫，可是寫了大半天的功夫，才算將陸府養(yǎng)的元老們核算清楚。

    這么一算，健在的不健在的，竟然有一百六十戶這么多。

    健在的自不必說，不健在的因?yàn)榱粝碌氖枪聝汗涯?，陸武也照樣按月給錢，照顧遺孤。

    眠棠寫好名單后，碧草問：“小姐，接下來是不是要去定果子點(diǎn)心？屋里包扎點(diǎn)心的紙不夠用，須得再買些……”

    眠棠揮了揮寫酸了的手腕子道：“不必，從明天起，我們要挨家挨戶地去暗訪?！?/br>
    兩個丫鬟聽了面面相覷，不知道小姐葫蘆里賣的是什么藥。

    不過眠棠第二日真的是喬裝上陣，重新梳了婦人的發(fā)髻，戴了帶紗的兜帽，領(lǐng)著兩個丫鬟，假作外地來選買店鋪?zhàn)拥纳虌D，按著名單上的地址，挨家挨戶地走訪起來。

    眠棠走訪主要靠問，每條街里一到太陽好時，總有三五成群湊在一起聊天的老婦們。眠棠借口著要在街里租住房屋或者店鋪，不動聲色地就將鄰居們的情況打聽個明白。

    畢竟她在靈泉北街板凳子上練就的聊天閑扯的功夫并非浪得虛名，很容易跟老婦人們迅速達(dá)成一片。

    可是這幾日走訪下來的結(jié)果，卻讓眠棠聽得堵心憋氣。

    這些月月領(lǐng)著月歷的元老們，大部分日子過的甚是紅火。

    例如以前替外祖父分管水運(yùn)的曹爺，雖然當(dāng)初跑到陸家哭窮，只說自己喪了原配，拉扯著三個兒女不易，所以外祖父額外給了他兩份月歷，可是他趁著當(dāng)初鏢局生意不行時，自己另外支攤子，靠著低價拉攏住了神威鏢局原來的老客。

    他的水運(yùn)行當(dāng)初雖然本錢不甚充裕，可靠著吃靠陸家，還是一點(diǎn)點(diǎn)地將生意做起來了。只不過也許是怕陸家知道，他沒敢頂了自己的名頭，而是讓他的一個侄子出面代為打理。不過他的侄子原本是鄉(xiāng)下種田的，說話都說不利索，什么事兒都要請示著叔叔。

    鄰居們經(jīng)常在家門口聽到那位曹爺一邊急匆匆地走，一邊申斥著他的侄兒辦事不利。

    還有曾經(jīng)跟外祖父獨(dú)闖歷山賊寨的詹爺，動不動就將與外祖父的同生共死掛在嘴邊，也是領(lǐng)著比較著眾人更高額的月錢，人家在鄉(xiāng)下居然購置了田產(chǎn)無數(shù)。雖然詹爺為人低調(diào)。奈何有個愛炫耀的婆娘。一次無意間跟鄰居們納鞋底子的時候，說走了嘴，只說他家光佃戶就雇傭了十來個呢！

    如此這般的富戶，名冊的前排比比皆是。外祖父重情義，可是耗盡自己家底養(yǎng)的這些個元老們，大都自己另外尋了營生，日子過得風(fēng)生水起，卻依舊吸著陸家的血。

    而真正須得陸家?guī)鸵r的也有，但是不過是十幾家罷了。

    眠棠走了一遭，暗暗替外祖父心疼。說實(shí)在的，外祖父當(dāng)初病倒了后，精力不夠，管理上也有疏漏，那些個所謂跟他同生共死的兄弟，大都動了心眼，明修棧道暗度陳倉，一點(diǎn)點(diǎn)地將鏢局從里到外的掏空了，各自悶聲發(fā)著大財，卻還要領(lǐng)陸家的養(yǎng)老錢。

    當(dāng)眠棠從外面回來時，便將大舅舅叫來，跟她說了自己探查的情況，問大舅舅是否知情，為何不減了這些人的月錢。

    陸羨聽了，急得直擺手：“我的小祖宗啊，一個不留神，你就差點(diǎn)捅了馬蜂窩！你可千萬別在你外祖父面前提減月錢的事情！”

    原來這些人私下的貓膩，陸羨也是知情的。

    只是當(dāng)初他提了不給月錢時，那幫子元老竟然商量好了，一股腦兒跪在陸家門前哭，只說自己為了神威鏢局敬奉了自己大半的年華心血?？墒晴S局說散就散，不管顧著他們這幫子人，大爺如今又要給他們按上貪墨的罪名，千方百計的找借口甩了他們這些無用的老人。他們?nèi)缃翊蟛涣怂涝陉懠业拈T前，以死明志，也算是為陸家鞠躬盡瘁死而后已了。

    外祖父重情義，聽不得這些個，只勃然大怒，差點(diǎn)在家祠前將陸羨活活抽死。打那以后，陸家上下，再沒人敢提“減月錢”三個字。

    眠棠卻眉峰不動，又問：“那這事兒，我二舅舅怎么說？”

    陸羨長嘆一口氣：“你二舅舅多會做人，也勸我莫要太計較了，畢竟那些元老的確是替鏢局賣過命的，養(yǎng)著他們應(yīng)當(dāng)應(yīng)分，何況陸家又不是養(yǎng)不起，何必招惹一群人跪在府門前，讓老爺子背負(fù)不義的罵名……”

    眠棠微微皺了皺眉，倒是沒想到凡事都仔細(xì)的二舅舅，竟然能幫襯著外人說話。

    她的外祖母過世得早，大舅舅的妻子沈氏是個忠厚老實(shí)的，不像二舅媽全氏那般會來事兒。所以現(xiàn)在陸家的掌事是全氏，所有的賬單子，包括分發(fā)月歷的事情，都?xì)w二房來管。

    回家這么久，眠棠可是將一切看在眼里，大舅舅屋里的表姐陸青霞已經(jīng)出嫁，據(jù)說當(dāng)初的嫁妝也不算豐盈，大表哥陸之榮成親的時候，也不算太過風(fēng)光，而二表哥陸之華如今還沒有成家，據(jù)說已經(jīng)早早棄學(xué)跟著沈氏那邊的舅舅學(xué)做生意呢。

    可是到了二房這邊，簡直是撲面而來的富貴之氣。單是平日里的吃穿用度，都跟滿府的人不一樣。

    不過全氏倒是理直氣壯，只說這些都是她的嫁妝貼補(bǔ)，她娘家是官家，她總不能因?yàn)榧奕肓松虘艟瓦^苦哈哈的日子吧！

    不過依著眠棠對二舅媽的了解，她可不是個能拿自己的私房貼補(bǔ)了婆家的人。而且她冷眼看，二舅媽對二舅舅那叫一個體貼信服。

    只有能從外頭賺了銀子的男人，才能像二舅舅那般，在官眷夫人面前說話底氣十足，說一不二！

    那天晚上，因?yàn)椴皇窃骂^，不必全家人齊聚一處。眠棠照例要陪著外祖父吃飯。

    只不過她看著外祖父，有些嘆氣。陸武放下湯碗問她嘆什么氣。

    眠棠老實(shí)道：“小時聽我母親說，外祖母是個頂厲害的人，外祖父有些怕她，所以我想，若是外祖母還在就好了……”

    陸武差點(diǎn)將剛喝的湯嗆出來，自己怕老婆的陳年舊事，竟然被外孫女抖了個干凈。于是他一瞪眼道：“小混賬，要?dú)馑牢覇?？依著我看，你就跟你外祖母一個樣子！也不知將來哪個倒霉，要受你的管了！”

    眠棠笑嘻嘻道：“別人的事情，我才不愛管呢！可是外祖父的事情，我卻管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