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節(jié)
一個小個頭的消防員坐在通道內(nèi)側(cè)啃了個饅頭正拎著面罩朝回走。 安靜放下相機小跑追過去,聲音努力蓋過爆炸聲:“請問您是第一中隊進去的同志嗎?我是南方傳媒安雅,方便給我們做個簡單的采訪嗎?” “方便的,方便的,就是要快點?!毙€頭對著鏡頭樂呵呵地抹了一把臉,臉卻越抹越黑。 安雅直接用手給小個頭抹了抹臉,語速很快:“請問您叫什么?!?/br> 小個頭:“肖曉,濱江區(qū)消防中隊第二支隊第三小隊。” 安雅:“請問您是哪兒人?!?/br> 小個頭:“江蘇無錫?!?/br> 安雅:“請問你能說說里面具體受災(zāi)情況包括爆炸實際波及面積……” 安雅話沒說完,滾浪在她身后倏地躥起爆開,火光瞬間吞噬了整個畫面。 也是這一瞬間,陶思眠沒有驚呼,也沒有哭。 她只是愣愣地望著電視機屏幕,說不出話來。 作者有話要說: 本章所有2分評論全部紅包。 第62章 五十八口 陶思眠怎么也沒想通, 陶行川和安雅走的時候還活生生, 回來的時候,為什么渾身是燙傷,摸上去卻冷冰冰的。 這場化工爆炸事故轟動全國, 群眾的情緒和關(guān)注伴隨醒目的數(shù)字不斷高漲。 園區(qū)和分管安全的負責人在現(xiàn)場守了一天后, 連夜跟車到陶家。 幾方人馬站在客廳不敢動彈。 沙發(fā)很大, 陶思眠小小地蜷在邊角, 纖長的眼睫覆住眼窩, 安靜得像睡著。 墻角落地鐘“嘀嗒”震耳。 陶老爺子動作輕緩地給孫女蓋好薄毯, 拄著拐杖去了隔間。 陶老爺子走兩步,跟著的人走兩步, 陶老爺子加快步伐, 跟著的人加快步伐,陶老爺子停住, 跟著的人停住。 陶老爺子闔眸, 睜眼:“人已經(jīng)沒了, 你們憑什么……” 陶老爺子說不下去。 為首的男人咽了咽唾沫,鼓足勇氣上前一步:“陶老爺子, 我們很抱歉遇上這樣的事,但我們是真的沒辦法了才到這里來, 現(xiàn)在事態(tài)已經(jīng)到了崩潰邊緣,廳級撤了四個,處級撤了十二個,兩個中隊第一批次進去139個人出來4個人根本沒法報, 陶總和vivian的位置您也清楚……” 陶老爺子手下的拐杖顫巍巍:“人已經(jīng)沒了,你們,憑什么……” 為首的男人堅持:“如果在這種時候報出兩個人同時殉難,后續(xù)影響根本吃不住也吃不了,南方系或者說整個新傳圈會發(fā)酵成什么樣根本無法——” “所以少數(shù)是犧牲……多數(shù)是失蹤?”陶老爺子默了一瞬,下一秒,勃然喝指,“所以沖鋒陷陣的時候一批批他們在前面,救人搶災(zāi)的時候一批批他們在前面,我家老大和安雅拼著命要第一時間要一個真相,我家老大,”陶老爺子一口氣險些沒提上來,拐杖點在地板上的聲音膽戰(zhàn)心驚,“我家老大回來的時候手指都沒留全,你們就讓我點這個頭松這個口說失蹤,那你們說好端端的人憑什么說丟就丟,他們?nèi)疽簧硌乙粋€白發(fā)人都不能給黑發(fā)人善終——” 陶二叔和陶二嬸“噗通”一聲跪在地上:“爸,您為南方系想一想啊?!?/br> 陶二嬸仰頭看著老爺子,眼淚霎時涌出眼眶:“您知道南方系里面都是鋼筋鐵骨的人,以前出什么事兒他們都不怕,所有人都說只有南方系最敢說,只有南方系最敢寫,沒有人發(fā)聲的時候只有南方系發(fā)聲,”陶二嬸流淚道,“可您知道今早,就今早,我辦公室敲門聲沒斷過,所有人都走來走去坐立不安,所有人都在說陶總和vivian……” 陶老爺子沒說話。 陶二嬸放慢語速:“大家都看到了二次爆炸那一瞬間,但大家都抱著一絲僥幸當救命稻草,大哥大嫂給南方系那么多筆桿子撐腰開道,大哥大嫂在他們心中該是什么位置,如果訃告在這種時候發(fā)出來,”陶二嬸抹了一把眼淚,“如果在這種時候發(fā)出來,我不知道還有多少人受得住。南方系是大哥大嫂拼盡心血起的高樓,現(xiàn)在大哥大嫂人已經(jīng)沒了,爸您忍心看著南方系瞬間崩盤嗎?!?/br> 陶老爺子手下的拐杖顫得厲害。 “爸,”陶二嬸哀求,“如果大哥大嫂還在,你還可以做決定,他們也一定希望……” 陶二嬸哽住。 “爸,”一直沒說話的陶二叔眼睛通紅地盯著墻角,“就七天,就七天好不好?!?/br> 用七天失蹤換時局緩和。 用七天失蹤換人心安定。 假設(shè)陶行川和安雅沒出事,不管事情再難,大家都相信,南方系會給出一個真相。 假設(shè)陶行川和安雅沒出事,不管原因再多,大家都愿意等,起因給結(jié)局的一個交代。 沙發(fā)上,陶思眠小小的身體蜷得更緊一些。 隔間里,陶老爺子身體搖搖晃晃,折射在拐杖龍眼上的燈光亮得刺目。 ———— 黎嘉洲從來沒想過黎mama會在一大早因為一則新聞給自己打電話。 他剛和自家小姑娘通話不久,語氣頗為輕快:“用股權(quán)做海外抵押算正常cao作,南方影視投的幾個大制作都涼了,新媒體流量卡著上不去,紙媒也沒什么圈點的地方,整個南方系這段時間都有點難熬,如果你和爸想在傳媒這塊試試水,可以提前開這個季度的董事會。” 黎mama喃喃:“陶行渝,梁素?!?/br> “啊?”黎嘉洲楞了一瞬,心里隱隱生出些什么預感。 黎mama默了片刻,聲音輕輕道:“陶行渝和梁素是七七的二叔二嬸,七七是你陶行川叔叔和安雅阿姨的女兒?!?/br> 黎mama說:“七七就是陶思眠,慎思的思,安眠的眠?!?/br> 黎嘉洲嘴唇動了動,他想說自己有猜過,卻發(fā)不出一點響動。 黎mama似是笑了一下,每個字眼都是溫柔的。 黎mama說:“我昨晚夢到你安雅阿姨一家人了,夢到了你陶叔叔,夢到了七七,夢到他們真的像約好一樣暑假來我們家玩,你帶七七去買棉花糖,你安雅阿姨夸你個子高了,模樣也好看,我說七七更乖,大眼睛小酒窩笑起來甜得和什么一樣。” “我夢到你和七七走在前面,七七踩你的腳,你踩七七的腳,你倆眼看要打起來,七七沒看路跨空了一步臺階,你下意識抱住了她。” “然后我笑著想給你安雅阿姨和陶叔叔說你倆小調(diào)皮,結(jié)果一扭頭,你安雅阿姨和陶叔叔不見了,我趕緊回頭看前面,七七也不見了?!?/br> “我立馬慌了,大喊你爸爸去找你安雅阿姨和陶叔叔,結(jié)果你爸爸像聽不見一樣,我大喊你名字想讓你去找,一扭頭,你也不見了?!?/br> “我從夢里驚醒,才想起你和七七……好像都還沒見過?!?/br> 這是黎嘉洲第一次聽黎mama給自己說過去的事,給自己說關(guān)于陶叔叔和安雅阿姨的所有細節(jié)。 黎家夫婦和安雅夫婦認識是因為一場農(nóng)民工鬧事,最初的最初,安雅以為黎家夫婦吞了農(nóng)民工工資,派了三個小組寸步不離地守在黎家門口想要一個說法。 那是在夏天,蟬鳴叫出一層汗?jié)竦氖顭帷?/br> 黎mama和黎爸爸吃飯的時候可以在門口看到一張臉,出門倒垃圾可以看到一張臉,就連半夜睡醒都能窗戶上看到了一張臉。 黎mama笑:“我和你爸那時候看到安雅就和看到瘟神一樣。” 因為當時管著款項的不是他們,是他們相識多年的一個老友。 數(shù)額說多不多說少不少。 八百萬。 朋友半個月沒有音訊,民工開始鬧事,但黎mama和黎爸爸不知道朋友是跑了還是真的遇到了困難,只能一邊焦頭爛額一邊沉默,像被安雅揪辮子的小孩。 他們提過給安雅一筆錢讓安雅先撤,安雅一個眼神,他們再不敢說話。 再然后,民工開始在家門口放蛇和一麻袋蜘蛛,卸黎爸爸的車胎,朝墻上扔臭雞蛋。 也是安雅,面不改色叉著蛇的七寸告訴民工說不能動手,動了手理就在他們身上。 那天晚上,多年老友給黎爸爸打了個電話,哭得聲淚俱下:“嗯,在澳門,全輸完了,老黎我對不住你,對不住你一家老小,我房子車表全部抵了,只剩這條命,你和嫂子把我這條賤命拿去吧,老黎我對不住,真的對不住……” 沉默,死一樣的沉默。 半小時后,黎爸爸對電話道:“我朝你卡上轉(zhuǎn)了一千,一碗面三塊,一天三碗面,一個月三百,三個月一千?!?/br> 對方哽咽著說不出話。 黎爸爸說:“謝謝當年上學時你家對我的好……算算都快二十年了,”黎爸爸紅著眼眶,慢道,“就當,沒認識過吧?!?/br> 對方還想說什么,黎爸爸忽地掛了電話,長長嘆氣,黎mama手安撫性地覆上黎爸爸手背。 安雅對待惡人從來都是不留余地,到什么程度呢? 幾小時前,安雅聽到黎爸爸母親打電話說孫子生病了找黎爸爸要錢,她內(nèi)心毫無波瀾,聽到黎爸爸父親說追債的堵到了老家門口敲玻璃嚇得小孩睡不著覺,她毫無波瀾。 但這個時刻,在黎爸爸掛完老友電話這個時刻,她摘下監(jiān)聽耳機,前所未有的安靜。 第二天,黎家夫婦去到工地上,工人們沸騰的憤怒讓黎家夫婦寸步難行。 黎mama說:“錢的事我和老黎會盡快想辦法,賣車也好,賣房也好,都會湊出來,不會讓大家拿不到錢就回家過年?!?/br> 打碎牙朝肚子里咽,沒有其他。 只是黎mama和黎爸爸都沒想到,在朋友們撤資的撤資,退項的退項時,安雅給黎mama打了個電話,邀請他們?nèi)ゼ依镒隹汀?/br> 黎mama和黎爸爸自認只是包項目帶工人的,要文化沒文化,要學識沒學識。 而安雅是陶家長媳,是半個南方系掌舵人,她和陶行川百科上的介紹長得讓人看不到底。 黎mama都覺得說安雅能因為民工鬧事兒注意到自己算自己和老黎高攀了。 但有時候,緣分就是很奇妙。 安雅想給黎家夫婦做一頓飯,結(jié)果炒番茄雞蛋的時候燒了廚房。 陶行川一邊檢查太太有沒有受傷,一邊給黎家夫婦說著抱歉,然后他找人清理狼藉,又重新做,直到晚上快十點,四人才坐到飯桌上。 黎mama和黎爸爸有些拘謹。 安雅勾著紅酒杯起身:“很抱歉之前有些誤會……” 黎mama和黎爸爸受寵若驚。 后來,安雅和陶行川給黎家父母拿了一筆錢,在黎家父母跪下之前,安雅和陶行川把人扶了起來。 再后來,黎家父母單飛、拿地皮、起高樓,沒有人知道他們和陶行川夫婦的親密,只有節(jié)假日或者風里雨里,陶行川和安雅夫婦撐傘走在他們身旁,一次兩次三次把他們從烏云壓頂?shù)木蘩思馍辖踊丶依铩?/br> 陶行川好酒,黎爸爸也好酒。黎爸爸喜歡借著醉意給陶行川說自己早年做白酒采購走街串巷撈的第一桶金,陶爸爸會說家門森嚴其實自己有點叛逆。 安雅喜花,黎mama每次來都會帶花,黎mama喜歡聽安雅說科威特的小孩在夕陽下跳舞,安雅喜歡黎mama身上爽利的生活氣。 每次晚上,安雅都會掐著時間去廚房煮了牛奶給小姑娘端到客廳,小姑娘在杯沿嗅了嗅,然后皺皺眉頭把臉別到一旁。 安雅故作嚴肅地一字一字叫:“陶思眠,牛奶喝了長高?!?/br> 陶行川寵女兒得要命,把小姑娘抱到腿上教話:“給mama說我們會喝會喝,讓mama對你溫柔一點,叔叔阿姨在這看著,小朋友不喝牛奶會被羞羞?!?/br> 黎爸爸和黎mama也喜歡小姑娘得緊,趕緊道:“我們不羞,不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