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屋藥香彌漫。

    床前早已圍滿了人。

    被山昭扶來的楊郡君坐在床邊，到此時都還在抹淚。

    山昭在旁也是又哭又笑，眼睛又紅又腫：“大哥，我便知道你能挺過來！”

    胡十一擠在邊上，也不知是不是悄悄嚎過了，此時嗓子都啞著，偏生不承認(rèn)：“我早說了頭兒肯定會熬過去，真的，一點兒沒擔(dān)心！對了頭兒，你交代我的事我都辦好了，帶回來的人我也替你安頓好了，你放心養(yǎng)傷?！?/br>
    旁邊的幾個人都很安靜，龐錄和駱沖只在后面看著。

    山宗竟已稍稍坐起一些，身上披上了件素白的中衣，胸膛還敞著，露著一道一道包扎綁縛的白布。

    他掀了掀眼，看到他們都在，不用胡十一說，便已有數(shù)自己躺著的時候發(fā)生過什么了，眼一動，從床邊那捧軍旗上看去一旁的人身上。

    神容站在旁邊，正在那邊桌旁有一下沒一下地攪著一碗藥汁，騰出了地方給他們說話，側(cè)臉微垂，看不出什么神情。

    山昭走過來，小聲道：“嫂嫂辛苦了，我將藥端去給大哥?！?/br>
    他將藥碗端去床前，剛要送去面前，就見山宗幽幽瞄了他一眼。

    山昭愣一下，旁邊楊郡君已伸手來接：“還是我來吧。”

    他手往回讓一下，湊近他母親耳邊說了兩句：“母親讓大哥先安歇，反正他已醒了，多的是時候慢慢說，嫂嫂還在……”

    楊郡君看一眼山宗，便明白了，點點頭，起了身，抹了抹眼：“你好好養(yǎng)著，千萬不要再嚇為娘了。”

    神容還在旁邊站著，楊郡君過來拍了拍她手臂：“我先走，讓你們好好說話?！?/br>
    神容輕聲說：“他現(xiàn)在本也說不了什么話?！?/br>
    山昭已將那碗藥遞到她手里：“還是勞煩嫂嫂了?！?/br>
    神容手剛接住，他們便都出去了。

    胡十一還沒回味過來，轉(zhuǎn)頭看了看，一下看見山宗盯著自己，立馬就反應(yīng)過來了：“那我也先走，回頭再來看頭兒。”

    薄仲在山宗面前抱拳，捏去眼角淚花，先出去了，龐錄和駱沖也都出去了。

    經(jīng)過神容身邊，駱沖看她一眼，眼睛上那白疤橫著，笑得還是跟以往一樣猙獰，只不過沒那么陰陽怪氣了，也不再叫她“小美人兒”了。

    神容看他們都走了，緩步走去床邊。

    山宗正在看著她，眼神落在她身上。

    他懶洋洋地往后靠著，臉上還沒緩回血色，眼微垂，頗有幾分頹唐落拓味，擱在身側(cè)的手指勾了一下。

    神容知道他此時不太能動，坐下來，往他面前靠近一些：“什么？”

    山宗的嘴貼在她耳邊，低沉嘶啞地出了聲：“喂我……”

    她不禁轉(zhuǎn)頭，就見他嘴角提著，黑沉沉的眼盯著她的臉。

    神容被他這眼神語氣弄得眼神微動，低頭捏著勺子又?jǐn)囈幌履撬帨艘簧姿腿ニ竭叀?/br>
    他剛往下低頭，她手卻又收了回來，故意斜斜瞄著他：“你如此厲害，連死都不怕，哪里還要我?guī)湍惆?？?/br>
    山宗抬眼看到她眼里微微的紅，眼下的青，似乎連下頜都尖細了一些，看她的眼神深了些，揚著嘴角，一伸手抓住了她端藥碗的手。

    神容這才發(fā)現(xiàn)他已有力氣了，手被他拖過去，他低了頭，就著她的手低下頭來喝藥。

    神容看見他那如刻的側(cè)臉始終泛著一層白，到底還是心軟了，由著他喝下去。

    起初他眼始終盯著她，等藥碗隨著他抓著她的手慢慢掀起來，才垂下眼簾遮住了點漆眼眸。

    神容被他這樣緊緊盯著，總覺得他好似怕自己消失似的，心里沒來由地緊跳了幾下。

    藥喝完了，他抬起頭，唇邊沾了幾滴殘余。

    神容的手還被他抓著，他一手拿開那碗放下，一手抓著她的手指，在自己唇上抹了過去，又低頭含了一下她手指。

    神容指尖立時麻了一下，看見他的臉抬起來，嘶啞道：“你都知道了是嗎？”

    醒來的時候，她對他說的是“恭喜凱旋”，他便猜她知道了。

    神容想起他當(dāng)初的那些事，心里便有一處像被重重捏著，隱隱作疼。

    所謂的天之驕子，不世將才，那些光輝有什么用，都抵不上這實實在在的一個人。

    她手軟軟地被他抓著：“嗯，你父親已告訴我了?！?/br>
    山宗看著她低垂的眉目，抓緊了她的手：“下次不會了。”

    “不會什么？”她瞄著他問。

    他喉間輕滑：“差點死?！?/br>
    神容心口一縮，心頭那點氣忽然就全消了。

    原來氣的就是這個罷了。

    忽而外面幾聲重咳傳入。

    神容一怔，忙抽手轉(zhuǎn)頭：“是我聽錯了？為何像是我父親的聲音？”

    山宗眼睛看向門簾。

    一人掀簾走進來，是山上護軍，看著床上坐著的山宗，重重點兩下頭，沉沉吐出口氣：“你果然醒了?！?/br>
    似乎卸下一副重?fù)?dān)一般，他看向神容：“你父親來了，我剛與他說了些話過來，他正在外面等你?！?/br>
    神容看山宗一眼，心里愕然，立即就要起身出去。

    一只手拉住了她。

    神容不禁坐了回去，山宗的手正牢牢握著她手腕。

    他看著門簾，嘶啞開口說：“就現(xiàn)在，請你父親進來見?！?/br>
    神容詫異地看他一眼。

    他聲音太低，外面肯定聽不見。

    山上護軍看他兩眼，剛正的眉眼自帶威儀：“你還是跟以往一樣，認(rèn)定的事就做到底，如今終于弄到這挑開的一日了。”

    是在說盧龍軍，也是在說神容。

    山宗嘴邊澀澀一笑：“我就認(rèn)定了。”

    山上護軍轉(zhuǎn)頭掀簾走了出去，只聽見他高聲道：“請趙國公入內(nèi)，恕我兒此時重傷，不能親自出迎。”

    神容又看一眼山宗，他的手還拉著她，不讓她走。

    須臾，門簾一動，趙國公進來了。

    “父親。”她喚了一聲，稍稍起了一下身，又坐回去：“你一定知道這里的事了?！?/br>
    趙國公看著她，又看一眼山宗，擰眉點頭：“知道了，山上護軍已與我說了許多，也知道他已被查了。只不過剛剛才知道，你們在幽州便已自行再次成婚了，整個幽州城都傳遍了。”

    神容原本是想找個好時機告訴他的，不妨他已知道了，蹙了蹙眉，眼又往山宗身上瞄了瞄，只能點頭。

    趙國公不語，屋中一時沉寂。

    山宗此時才松開她，手在身側(cè)一撐，稍稍坐正，抬起手臂，準(zhǔn)備拜見。

    神容看見他身上中衣滑開，那條刺青斑駁的右臂將要在她父親眼前露出來，心中一動，伸手就攀住了他胳膊。

    山宗身稍稍一斜，看著她抱著自己的手臂，人歪靠在自己身上，綿綿軟軟的身軀溫軟地貼著，一邊口中淡淡地說：“父親見諒，方才沒坐穩(wěn)?！表槃荼銓⑺幸乱滦湔谘诹松先?。

    他笑了笑，干脆不抬胳膊了，抬眼看向趙國公，稍欠上身垂首，算半個軍中之禮：“恕我拜見已遲，岳父?！?/br>
    趙國公看著二人情形，又聽到這一聲稱呼，臉色越發(fā)嚴(yán)肅：“你何以認(rèn)定我就會承認(rèn)你再做我長孫家的女婿？”

    神容也朝他看了一眼，被他的大膽給弄得暗自咬唇。

    山宗抬起沉定定的眼：“我只認(rèn)定神容，國公既為她父親，便是我岳父?！?/br>
    神容心里一下就跳快了。

    趙國公看著他這神色，猶如看到了當(dāng)初在街頭攔他車時的模樣，又看一眼他身旁的神容。

    神容察覺到父親眼神，才想起來手還攀山宗胳膊上，不動聲色地拿開，抬手順一下耳邊發(fā)絲。

    趙國公負(fù)著手，緩步走動，短短幾步，已至床前。

    神容不好多言，只悄悄觀察她父親走近時的神色，沒看出怒意，也沒看出來別的意味，不知他是什么意思，又悄然往山宗身旁坐了坐，手指勾他右臂，將他那條胳膊往后藏。

    手被按住了，身后抵上他的手臂，山宗如她愿，半邊身徹底靠在了她身后，看著趙國公。

    趙國公亦在看他，沉思至此，才開口：“養(yǎng)好你的傷，將你被查的事解決清楚，到時候你再堂堂正正去長安，登我趙國公府的門?！?/br>
    神容意外地看過去，沒料到他會這么說。

    山宗垂首：“這次一定?！?/br>
    趙國公又看二人一眼，轉(zhuǎn)頭出去了。

    第九十六章

    官舍里，這幾日多出了許多來客。

    因為一個人的醒來， 城頭城下短短幾日就恢復(fù)如常， 幽州城內(nèi)也不再愁云慘淡， 這官舍也變熱鬧了。

    一行山家軍十?dāng)?shù)人齊整地守在官舍右側(cè)的客居院落前。

    左側(cè)的院落前，則是一隊長孫家的護衛(wèi)。

    趙國公在客房里坐著， 早已穿上了一身便服：“聽說你們探山開礦時便住這里了？”

    神容如常來問安，就在他身旁坐著， 眼珠輕轉(zhuǎn)：“是，父親現(xiàn)在住的便是哥哥客居的屋子。他當(dāng)時不住這里，只住軍所。”

    趙國公看她一眼，現(xiàn)在倒是明白了，她和那小子早在探山開礦時便一路走到如今了。

    “該說的還是得說，我那日同意他去長安登門， 一是知道他因重傷未能赴約，情有可原；二來是其父山上護軍擔(dān)保他被查之事有內(nèi)情；但頂重要的還是他當(dāng)著我面說的那番話， 說明他很看重你?！?/br>
    神容安靜地聽著，覺得她父親還有話沒說完。

    果然， 緊接著趙國公又道：“你們二人私下成婚于戰(zhàn)時，情形特殊我可以暫且不計較， 可也不要以為我讓他登門便是點頭同意了， 他身上的事還沒解決， 何況你母親也不會輕易答應(yīng)。”

    神容多少也猜到是這意思了，輕輕點頭：“嗯，我明白了。”

    這話無疑是在提醒她， 他們明面上仍然還在和離中，多少有些警醒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