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陷在自己的身世謎團(tuán)里，被一葉障目，路越走越窄，全然忘記了，其實(shí)所有事情都還存在另一種解釋。

    更合理的解釋。

    第33章

    驪山上下了一場雪。

    煙斂寒林，天遠(yuǎn)山遙，山巒疊嶂、飛檐瓊瓦皆隱沒在茫茫大雪之后，顯得格外素寡靜謐。

    楚璇自送走了素瓷，趴在軒窗前看了會兒雪景，忽聽殿門口傳進(jìn)嘈雜的腳步聲，忙飛奔過來，高顯仁正給蕭逸解紫貂裘的絲絳，宮女送了新加過炭的手爐，蕭逸接過歪頭看了看窗前新折的瓶花，道：“素瓷來過了？”

    楚璇點(diǎn)頭。

    他笑了笑：“那瓶花的手藝很像她的?！?/br>
    兩人進(jìn)了內(nèi)殿，到窗前的繡榻坐好，蕭逸一招手，便有宮女把湯藥端了上來，楚璇輕嘆了口氣，老老實(shí)實(shí)地端起來喝了。

    蕭逸拿著一本奏疏在看，約莫一炷香，覺得跟前人總沒有動靜，沒忍住抬眼看過去，見楚璇正托著腮，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看。

    “你想說什么就說?！?/br>
    蕭逸把奏疏放下，抬手給兩人各自斟了一杯熱茶。

    楚璇抿了抿唇，道：“你沒有騙我，我不是徐慕的女兒，因?yàn)樗挥袃鹤?，他的兒子是江淮?！?/br>
    蕭逸握茶甌的手一僵，神情略有些古怪地抬眸看她。

    靜默片刻，他有些無奈地一笑：“讓你做貴妃當(dāng)真是屈才了，該讓你進(jìn)校事府，沒有你打聽不出來的事，說吧，是誰跟你說的？素瓷？她也不該知道啊。”

    這就是默認(rèn)了。

    楚璇道：“素瓷也不知道，她只是三年前偶然間遇見你給徐慕上香，聽你說他的孩子要定親了，我問了問，正好是我要跟江淮定親的時候。”

    她以手撐住腦側(cè)，臉上盡是疑惑釋然的通透：“現(xiàn)在想想，除了他還能有誰??？那天我在梁王府去見外公的時候，蕭鳶本來在說徐慕的事，可一見我就不說了，而且表情還很是古怪。我還以為是沖我，其實(shí)不是，是因?yàn)槲疑砗蟾茨?。?/br>
    “可是……”她又覺出幾分古怪：“他既然是你義兄的兒子，為何你們自始至終就好像沒有這層關(guān)系似得？按道理講，他的父親是死在外公的手上，那他怎么還如此頻繁進(jìn)出梁王府，還與我們家結(jié)親，他心中就一點(diǎn)仇恨都沒有嗎？”

    楚璇猛然想起了蕭騰的話，他懷疑蕭逸在外公的身邊安插了眼線，而她自己也覺得，蕭逸的種種表現(xiàn)皆像極了有暗神相助。

    難道江淮就是他的眼線？

    兩人裝出一副疏離模樣，其實(shí)是在做戲？

    蕭逸斂下眉目，沉吟不語，仿佛在權(quán)衡著什么，沉默良久，他才道：“璇兒，此事不能外漏，你得當(dāng)不知道，江淮的身世我也得裝作不知道?！?/br>
    楚璇目光瑩亮地看向他：“我不會往外說的，你是不是早就和江淮串通好了，他在給你當(dāng)內(nèi)應(yīng)？”

    蕭逸被茶水嗆了一下，連咳嗽了好幾聲，楚璇忙起身踱到他身后給他順背，蕭逸抓住她的手，靜沉了片刻，沖她搖了搖頭。

    這一搖頭卻又有些深長復(fù)雜的意味了。

    楚璇一時不明白，是示意她不要妄加揣度，還是說江淮不是他的內(nèi)應(yīng)？

    蕭逸把她拉進(jìn)懷里，頗為警惕地四下環(huán)顧，偌大的寢殿，內(nèi)侍宮女都退到了殿外，空空蕩蕩，除了他們，再沒有別人。

    他眉宇間滿是凝重，壓低了聲音道：“你怎么會知道內(nèi)應(yīng)的事？”

    楚璇看他這副模樣，也不由得緊張起來，小心翼翼地看向他：“我猜的?！彼肓讼?，又補(bǔ)充：“不光我這樣想，蕭騰也這樣想，當(dāng)時在外公跟前他就這樣說，說你總是遇險(xiǎn)化吉，肯定是有高人暗中相助。”

    蕭逸凝著她，眸中仿有風(fēng)云激涌而過，轉(zhuǎn)瞬間，風(fēng)消云散，又恢復(fù)了平和寧靜，他滿不在乎地一笑：“他要說就讓他說，他們找不出人來，也摸不到證據(jù)?！?/br>
    楚璇心中一顫，又想繼續(xù)追問，卻聽蕭逸無奈道：“江淮不是我的內(nèi)應(yīng)。他是義兄的兒子不假，可他根本不知道他父親是死于誰人之手。他自小被你爹帶到梁王叔身邊，改名換姓，自梁王叔那里聽到的只會是另一個版本的故事，沒準(zhǔn)兒現(xiàn)下還把我當(dāng)仇人呢?！?/br>
    楚璇靜了須臾，美眸中閃過一道精光，認(rèn)真地凝著蕭逸：“你不能跟我說內(nèi)應(yīng)是誰？”

    蕭逸亦望入她眼底：“對。梁王叔向來多疑，他已經(jīng)就這個人的身份試探過你我多次了，之所以如今還風(fēng)平浪靜，是因?yàn)槟阄叶柬樌^關(guān)。我經(jīng)得住試探，是因?yàn)槲倚难郾饶愣?，而你?jīng)得住，只是因?yàn)槟闶裁炊疾恢??！?/br>
    楚璇滿面驚愕：“他試探我？”

    蕭逸抬手正了正她云髻邊有些松散的步搖，手背順著她的臉頰滑下來，將她攬入懷中，目光微渺，仿佛看到極為久遠(yuǎn)的往事，帶這些低悵，又?jǐn)€動著難以掩飾的仇恨：“梁王叔心思縝密且多疑，想要往他的身邊安插眼線，可想而知會有多難。這個人的存在是許多人用命換來的，我與梁王叔之間遲早有一戰(zhàn)，他的作用至關(guān)重要?！?/br>
    “所以璇兒，我不告訴你，不是因?yàn)槲也恍拍悖悄阍谀抢虾偟拿媲?，?shí)在是太嫩了?！?/br>
    話說到這份兒上，楚璇也該領(lǐng)悟透徹了，她攀在蕭逸身上，問：“那你不跟江淮相認(rèn)，也是因?yàn)檫@個？”

    蕭逸點(diǎn)了點(diǎn)頭，勾起唇角，清遠(yuǎn)一笑：“不急在一時。我相信，英靈在天，會保佑我們的，遲早會有云開雨霽，天地清明的那一天?！?/br>
    ……

    楚璇發(fā)現(xiàn)，多思多慮便多愁。

    譬如她從蕭逸那里知道了這么多，可是看上去除了平添些心事，并沒有多大的用處。

    相反，她還得多分出些精力來不停告誡自己，得當(dāng)做什么都不知道，得平心，不能在外人跟前露出馬腳。

    如此到了臘月尾，他們從驪山行宮搬回了太極宮，因年節(jié)將至，宮中顯得忙碌起來，宮燈朦朧，人影憧憧，從瑤臺瓊閣的玉闌干看出去，朱墻下錦繡堆砌，迎著冬日澄凈的陽光，日日不停歇的忙碌，節(jié)禮、新裝、封賞……流水般散去各殿及宮門外的各家宗親勛貴府中。

    楚璇已經(jīng)好幾天沒睡夠三個時辰了。

    中宮虛懸，她就得擔(dān)中宮之責(zé)，張羅年關(guān)下的瑣事，應(yīng)酬往來的貴眷命婦，銀子流水似得灑出去，化作了賬簿上密匝匝的記錄字樣，她夜夜在燭光下核對，臉都消瘦了一圈。

    相比較而言，蕭逸倒清閑了許多。

    邊疆安穩(wěn)，朝野和順，至少表面如此。三省六部的年尾總結(jié)已做完，只等著年關(guān)一至，便各自歸家休沐，到正月十五上元節(jié)才開朝。

    皇帝陛下一旦閑下來，就要忍不住作妖。

    他不知從哪個犄角旮旯里找來了所謂的《求子秘籍》，一天天地躲在長秋殿里研究，也不管楚璇是不是忙得著急上火，興致起來，就要把她拉過來一起研究，總結(jié)理論同時付諸于實(shí)踐……

    眼瞧著皇帝陛下的‘求子’行為漸漸朝著‘下流’的深淵一滑到底，并且樂在其中，全然沒有出坑的打算。

    楚璇實(shí)在忍無可忍，把他那些不忍直視的畫冊翻了出來，指著其中一幅蕭逸最喜歡的，怒氣滔天地問：“你是當(dāng)我傻嗎？這是求子？我看是為了滿足你那變態(tài)的癖好吧?！?/br>
    蕭逸想起夜間的旖旎風(fēng)光，不由得心馳蕩漾，脾氣也十分的好，側(cè)躺在繡榻上，手支著腦側(cè)，寢衣衣帶松散了開，露出里面精悍結(jié)實(shí)的胸膛。

    他懶懶道：“不試試怎么知道呢？這世上一切的真知灼見皆自實(shí)踐而出。”

    楚璇露出兩排雪白森森的牙齒，惡狠狠地盯著他：“信不信我把你這些東西都燒了?！?/br>
    蕭逸笑得格外溫柔妖嬈：“燒吧，反正都印我腦子里了。哦，對了……”他伸出胳膊，把楚璇拉下來，拿下巴蹭了蹭她的額頭，柔聲道：“你答應(yīng)過我的，要給我生個兒子，這大周國祚總得有人繼承啊……”

    繡帷外響起腳步聲，高顯仁稟道：“云蘅郡主求見。”

    自上次紅麝粉的事出了之后，楚璇就沒有跟家里人來往過了。只聽說父親本要啟程回南陽老家，可母親病倒了，兄長和楚玥在病榻前伺候，一家人便耽擱在了長安。

    楚璇對除父親之外的家人，感情著實(shí)復(fù)雜。

    一方面，她心有不平，很想當(dāng)面質(zhì)問他們到底有沒有把她當(dāng)家人；一方面，她又覺得實(shí)在不值。

    一個人若是在空谷前吶喊了無數(shù)次卻遲遲得不到回音，那她總該心里有數(shù)了，哪怕再渴望親情，可命中沒有的東西，再去強(qiáng)求又有什么用呢？

    因而她如今聽到母親來，所能掀起的情感已十分寥寥，只是奇怪，她這長秋殿母親鮮少踏足，聽外面?zhèn)鬟M(jìn)來的消息，她應(yīng)當(dāng)還病著，有什么要緊事要她帶病進(jìn)宮？

    楚璇看向蕭逸，蕭逸從繡榻坐起了身，思忖片刻，道：“我知道她是為什么而來。”他抬手摸了摸楚璇的臉頰，嘴角噙著一點(diǎn)柔和弧度：“她到底是你的母親，不管她說什么，你就應(yīng)下，后面的事有我?！?/br>
    楚璇還是泱泱坐著，一副提不起精神、不情愿的樣子。

    蕭逸寵溺卻又無可奈何地?fù)u了搖頭：“你若是不見，傳出去，外面人又要詬病你恃寵蠻橫，不顧孝道了。不為旁人，為了你自己，做做樣子吧。讓高顯仁陪你去，你若是不耐煩想送客了，就向高顯仁遞個眼神，他知道該怎么做?！?/br>
    高顯仁也道：“是呀，娘娘。奴才瞧郡主臉色蒼白，身體孱弱，老這么晾著她也說不過去啊?！?/br>
    楚璇經(jīng)不住勸，雖然心里還有委屈，但還是起身出去見了。

    畫月和霜月都是伶俐的，一早就跟云蘅說過，陛下晌午歇在長秋殿，正在午睡，娘娘只能走開一會兒，少頃就得回去伺候圣駕。

    云蘅一見楚璇出來，忙不迭想上去拉她的手，卻被楚璇輕輕一偏身，躲開了。

    她后退幾步，與云蘅隔著不近不遠(yuǎn)的距離，讓畫月看座，才淡淡問：“母親有何事？”

    如此明顯，云蘅就算再愚鈍，也猜到她知道興慶殿里的事了。

    因此也不急著說事，只用綿帕捂著嘴咳嗽了幾聲，強(qiáng)撐著精神，疲弱道：“那日在興慶殿，楚玥是不像話了，母親也有錯?；丶液蟊荒愀赣H狠罵了一頓，玥兒只因頂了一句嘴，說了一句你的不是，就被你爹打了一記耳光。她長這么大，還從來沒挨過打……”

    “那真是委屈她了?！背杂行┎荒蜔?，“母親有話就說吧，女兒不能久陪，陛下快要醒了?！?/br>
    云蘅被這么一噎，臉色黯了黯，喟嘆道：“是你二舅舅的事。你也知道，他是個風(fēng)流不羈的性子，在韶關(guān)荒蕪之地待久了，乍一回長安這錦繡繁華之地，耐不住寂寞，就容易犯錯……”

    楚璇打心眼里不愿意聽蕭鳶這畜生的半點(diǎn)消息，甚至一聽他就覺得煩躁，手指飛快地捻過腕間的珊瑚手釧，目光落在地上。

    云蘅渾然未覺：“他那夜只是跟些狐朋狗友喝多了酒，犯了混，就……就欺辱了一個小姑娘，那姑娘家中貧寒，本來都說好了給些銀錢，誰知她竟是個剛烈的，就投了湖。如今這事鬧出人命，眼瞧著是有人要往大了鬧，送到大理寺，本該是你表哥管的，可你也知道你大舅舅和二舅舅向來不和，你表哥也不愿意替他遮掩，這事已上達(dá)天聽，陛下那里還未見有處置，你能不能求個情，讓陛下高抬貴手，饒了你二舅舅這次，他以后不敢了?！?/br>
    她一口氣把話說完，忐忑地抬頭看向楚璇，卻見楚璇正面無表情地盯著她，眸光涼如水。

    許久，楚璇冷冷笑開，緊盯著母親，一字一句清晰無比：“我給母親捋捋，蕭鳶jian污了姑娘，人家姑娘不堪受辱投湖自盡，可母親想的卻是要給蕭鳶脫罪?；钌囊粭l人命啊，母親是覺得這姑娘不是人，活該受這些嗎？”

    云蘅聽她言辭犀利，當(dāng)即不快，蹙了眉道：“這不是已經(jīng)出了事，就算把你二舅舅打死又能怎么樣？咱們愿意出錢，這姑娘家里窮，他們需要錢?！?/br>
    楚璇靜靜坐著，目光落到地磚上，竟有種難以言說的荒涼與傷慨，她嘴角顫了顫，聲音也有些發(fā)虛：“我想問母親，若是你的女兒被人欺負(fù)了呢？”她抬起頭，臉上竟漾起了薄如霜雪的笑意：“你會替她出頭嗎？還是會這樣輕描淡寫，一帶而過？”

    云蘅倏然怔住了。

    侍立在側(cè)的高顯仁眼見局面不妙，忙上前，沖楚璇道：“娘娘，陛下該醒了?！彼姵糇?，目光發(fā)直，半點(diǎn)反應(yīng)沒有，忙補(bǔ)充：“陛下這些日子脾氣不好，醒來若是見不著您底下人又該遭殃了?！?/br>
    楚璇恍然回神，由畫月攙扶著起來，深吸了口氣，壓下胸前起伏狂涌的萬般情緒，平淡道：“女兒無能，幫不了這個忙，恐怕要讓母親白跑一趟了?！?/br>
    她轉(zhuǎn)身要走，可一躊躇，還是沒忍住，又倒退回來：“外公手眼通天，他會不保自己的兒子嗎？母親可別忘了，父親是因?yàn)槭裁磥G了官職，受了牢獄之災(zāi)的?！?/br>
    楚璇快步回內(nèi)殿，掀開垂下的碧綾帳，險(xiǎn)些撞上眼前的人。

    蕭逸站在帳后，面色沉凝，像是在想什么，出了神，竟沒看見楚璇進(jìn)來，被疾風(fēng)一灌，下意識抬手箍住她的腰，將她攬入懷里。

    楚璇好像闖了一道奇險(xiǎn)關(guān)隘，筋疲力竭，軟軟乖順地靠在蕭逸懷里，許久，她才滿是抱怨道：“思弈，我太累了，你一點(diǎn)都不體貼，只想著子嗣。”

    蕭逸將她緊往懷里扣了扣，好脾氣地順著她道：“是，我是個壞人，我知道錯了，你這就睡一覺，好好休息，我肯定不吵你?！?/br>
    說罷，把她攔腰抱起，極仔細(xì)地放回床上，一直等著她合上眼睛，才返身出來。

    蕭逸只覺腦子里一片空白，雷電霹靂閃過般的雪亮，他頓了頓，三步并作一步地跑到外殿的那摞奏疏前，挽起袖子翻找。

    高顯仁看得納罕：“陛下，您找什么？奴才幫您……”

    蕭逸驟然停了動作，捏著一方大理寺剛呈上來的奏疏，手不住的顫抖。

    他翻開，一目十行地掃下去——他自幼稟賦超絕，有過目不忘的本事，看過一遍的奏疏字句都能詳熟于胸，沒那么容易忘，只是，他還得確認(rèn)一遍。

    目光定住。

    ——‘苦主乃貧家女，住西卜巷三號，年十四……’

    十四歲。

    蕭逸額間皺起一個川字。他對蕭鳶那些烏七八糟的事向來不感興趣，但也架不住此人太過放蕩荒唐，總有些零星閑話傳進(jìn)內(nèi)帷，被當(dāng)成了笑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