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蘇佑憑借《詞話》中的納蘭容若一角迅速躥紅。即使之后又陸續(xù)飾演過許多不同類型的角色，但人們關(guān)于他的初印象卻始終停留在那個月白長衫的年輕公子身上。

    那時候蘇佑還沒有如今鋒芒畢露的凌厲漂亮，青澀的溫潤里帶著些沉靜出世的味道。毫無雕飾的少年，無所謂入戲或演技，就像輕輕勾勒的一筆墨色，疏淡拙樸的美反而能夠驚艷歲月與時光。

    時至今日，仍有許多人偏愛他的古裝扮相，爾雅從容或落拓疏狂，千百種面目下掩藏著不變的蘇佑式的風(fēng)流。

    卓靜言的記憶里就一直留著他少年時代的影子，只是從沒想到還能再見他一身白衣，拈花倚馬的初時模樣。

    午后的懷柔片場人多且雜，奇怪她輕易就能在一片往來喧囂里分辨出他的背影。與平日不同，他穿著一身雪色的曳撒站在桃花樹下，正低頭聽田山導(dǎo)演說話，旁邊黑馬晃著腦袋打了個噴嚏，他側(cè)身時就忽然瞧見人群里的她。正逢一陣風(fēng)來，那道具布景做得精細，頃刻間便有點點花雨落下。他昂然而挺拔地站著，在一片飛花落紅中對她揚眉一笑。

    卓靜言在袖中攥緊兩手。蘇佑依舊是那個蘇佑，但好像又多了些什么不一樣的東西。曾經(jīng)熟悉的影子與眼前的他重疊，相似眉眼間有迥異的氣質(zhì)，拼到一處便能填滿缺失的記憶。

    成年之后的鄭修，大概也就是這樣了。

    正思索間，他已拎著曳撒下擺朝她走過來。那衣服原本剛到腳踝上的長度，并不及地，但他這么提起衣擺長腿一邁，偏生顯出一種非凡灑脫的氣度。

    “歡迎你來?！彼缫娎嫌眩苁旖j(luò)地拍她肩膀。

    不遠處秦維鈞等眾人都在休息，見蘇佑走完戲忽然往人群里跑，這才發(fā)覺卓靜言來了，頓時一個個臉上跟著高深莫測起來。

    她站在原地仰頭看著蘇佑，很矜持地彎了彎唇：“你不讓奈奈來是對的?！?/br>
    周圍人很多，不停在他們身側(cè)走來走去。蘇佑沒說話，和藹友好的表情拿捏得很到位。

    卓靜言又打量他一下，接著道：“這造型……她看了估計當(dāng)場就得瘋，挺不錯啊。”

    “我知道?！彼唤?jīng)心地從衣襟上拈下個花瓣，垂眸望著，聲音低沉卻溫柔，“所以我才讓你來的?！?/br>
    卓靜言心頭微震，恍然間四周一切人聲喧嘩都退開遠去了，唯有面前的他，烏發(fā)白袍，眉眼澹然，沉靜得像個從畫里走出來的人。窗下的落月，簾外的樹影，橋頭的芳草，澗中的清流。這一刻所能想到的最寫意的風(fēng)景，全都像是他。

    劇務(wù)在不遠處連聲叫蘇佑的名字，田山坐在監(jiān)視器后拿著對講機讓各部門準(zhǔn)備。卓靜言把棒球帽壓低了些：“你去忙吧，我跟維鈞他們聊聊，不用特意跟導(dǎo)演說我在這兒。”

    “我還有最后一場，剩下的都他們拍了?！彼剡^身招手讓阿青過來，又對她道，“稍等會兒，拍完這段我陪你去附近逛逛?！?/br>
    “附近？”

    他笑了笑，對小跑過來的阿青道：“等下帶小靖作家去休息區(qū)后面我的椅子，把遮陽傘拿出來，折疊椅有點低，要坐著不舒服就去車里待著。椅子旁邊包里有蘋果和糖，保溫杯里有熱水?！?/br>
    卓靜言聽他絮絮囑咐著，不禁臉紅：“人家叫你呢，快去。”

    “很快就好，”蘇佑很想摸摸她的頭，礙于這時人多，只能輕嘆一聲作罷，“等我。”

    那雪白的身影飄然走遠了，卓靜言回過神來四下一望，便見人堆里有幾雙看得興起的眼睛，隔得老遠仍在對她行注目禮。

    阿青也順著她的視線看到他們，忍不住小聲笑：“他們差不多可都知道了?！?/br>
    卓靜言臉上又一熱：“知道什么？”

    “你們的事情，Saul在小范圍內(nèi)也沒過多隱瞞……被關(guān)注太久，總要有個可以喘氣的私人空間?！卑⑶嘧笥乙煌?，“今天拍的都是回憶古代的劇情，全是核心的宣傳物料，所以清場很嚴格，絕沒有媒體和外人探班，也不允許任何人私自拍照——應(yīng)該是出于這個原因，他才放心請你過來。況且，咱劇組氣氛不錯，幾乎都是華霆的人。即使這會兒知道你是誰，也沒人會往外宣揚。”

    “喲，小……卓小姐大駕光臨，歡迎歡迎，”兩人已經(jīng)走到演員休息的地方，張心寬率先站起來，滿臉堆笑搓著兩手，“熱烈歡迎?！?/br>
    “來這兒坐?！鼻鼐S鈞卷著劇本拍拍身旁的黑色椅子，椅背上貼著碩大的“蘇佑”兩字。

    這些人都自然而然地默認他們之間不一般的關(guān)系，卓靜言的尷尬似乎變得不合時宜，只能一臉淡定在那張椅子上坐下來。楊妍兮就坐在她對面，單薄的錦緞半臂外裹著條大毛毯，正仰著頭讓造型師補妝，只探出右手對她揮了揮。

    “那什么，我就出來透個氣，順便觀摩下拍戲是怎么個玩兒法，提前攢點經(jīng)驗。”卓靜言挺直腰板道明來意，神色一派正經(jīng)嚴肅。

    那幾人都沒吭聲，滿臉“我們都懂”的表情。

    她很挫敗地塌了腰桿，旁邊阿青擰開個黑色保溫杯遞過來，她順手接了，咬著吸管連喝幾口熱水壓驚，待扣住杯蓋才發(fā)現(xiàn)那上面也赫然貼著蘇佑的名簽。幾個圍觀群眾還目光炯炯地望著她，臉上的微笑意味深長。

    “那個……”她眨巴著眼負隅頑抗，“你們平時趕戲忙，反正我最近閑著，所以直接溜過來跟你們聊聊劇本的事兒?！?/br>
    “哦，阿佑今早就說請了你來探班。怪不得上午的戲全都一條過，狀態(tài)好得出奇……嘖嘖?！鼻鼐S鈞膝頭攤著劇本，神色專注垂眸看著，嘴里的話卻全然不是那么回事兒。

    “愛情的力量，嘖嘖。”楊妍兮補完妝，打量著自己描著桃花的指甲笑瞇瞇補上一刀。

    張心寬比他們更勇猛，神秘兮兮地湊過來：“嘖嘖嘖，都發(fā)展到這種地步了，打算什么時候領(lǐng)證吶？”

    所以——這種地步是個什么地步？

    卓靜言縮在椅子里憋紅了臉，一陣又一陣瑟瑟的秋風(fēng)，吹得她心頭都涼了。

    如秦維鈞所說，蘇佑的狀態(tài)確實很好，這天最后一場戲很快拍完，而時間才不過下午四點。

    卓靜言正和眾人聊著劇組的趣事，他悄悄繞了個圈走到她身后，冷不丁開口道：“走吧?！?/br>
    她嚇了一跳，回頭見他還是一身白衣，發(fā)套也沒取，手臂上搭著件玄色的斗篷。秋日的陽光自樹間縫隙灑到他身上，鎏金似的片片碎芒，玉玨似的點點溫潤。

    “不去卸妝？”她瞇著眼看他，恍然覺得他踏過了千年的月華流光才來到她面前。

    蘇佑站在暖融融的光暈里對她微笑：“不了。東邊這一大片都被劇組包下來了，這個時候其他地方?jīng)]什么人，正適合咱們逛逛。剩下的戲大概還得拍上一個小時，造型師忙著呢，收工前半小時回來卸妝還道具就好。”

    “你確定……不會被人拍到？”她四下環(huán)顧，總覺得有些不保險。

    他彎下腰平視她的眼睛，目光湛然：“第一，今天情況特殊，清場工作做得很徹底，而且這一大片區(qū)域內(nèi)都嚴禁拍照；第二，我要帶你去的地方這時候應(yīng)該沒人會去；第三，這圈子并沒那么險惡，即使劇組內(nèi)部的人看到我們在一起，也不會隨意外泄消息；最后，如果真的有些什么傳揚開了……你怕什么？”

    卓靜言怔住了，聽見對面楊妍兮咳了兩聲才回過神。蘇佑直起身居高臨下望著她，白衣上刺繡泛著冷然的光，無形中就帶來淡淡的壓迫感。

    她怕什么？反正昨天都那樣那樣了……再前怕狼后怕虎的，束手束腳，真叫人憋屈。即使今天真同蘇佑傳出什么風(fēng)聲，她也早在昨天就提前坐實了罪名，根本算不上吃虧。

    “我怕什么，走吧。”她垂眸拂開膝頭的幾瓣落花，懶洋洋地站起來。

    卓靜言跟在蘇佑后頭，出了劇組所在的大院子，又穿過條小胡同，遠遠就望見路口的老楊樹邊拴著匹黑馬。

    “這不是你剛在樹下面牽著的……”她一愣。

    “對，剛才也是它最后一場戲。牽馬出來太惹人注意，所以我讓馬師帶它到這兒等我們?！彼K于如愿摸了摸她的頭發(fā)，眼里漾著滿滿笑意，“不是想騎馬么？它脾氣還不錯，我?guī)е悖驮诟浇D(zhuǎn)轉(zhuǎn)。”

    忽然興起時提過的話，自己早忘了，他卻還記得。

    卓靜言心里快活，兩眼彎彎像月牙銀鉤。蘇佑上前幾步解下韁繩，順著那馬油亮的鬃毛捋了兩把，輕巧地一躍便上了馬背，然后俯身對她伸出右手。

    她歪著腦袋看他，銀袍黑駒，少年將軍般的凜凜神氣，可眉眼間卻是一片柔柔溫情。

    “等什么呢，”他并起食指和中指對她勾了勾，“上來呀?！?/br>
    她遲疑片刻，將手放在蘇佑掌心，只感覺一股大力將自己拉入個熟悉的懷抱，再回神時已經(jīng)在他身前穩(wěn)穩(wěn)坐好。腰側(cè)環(huán)來兩只手臂，繞到前面抓著馬韁，牢牢地將她圈住。左邊肩頭一沉，他的下巴擱上來，前額垂下的一綹頭發(fā)輕掃著她的眼角，有些微微的癢。

    “發(fā)什么呆，”他總喜歡對著她耳朵輕語，“時間有限。”

    她正好奇得很，伸手撫著黑馬脖子兩側(cè)的短毛，順口道：“我沒發(fā)呆?！?/br>
    蘇佑便抖開那件玄色斗篷將她兜頭裹?。骸耙粫号芷饋盹L(fēng)大，別感冒。這部戲服裝很費了些工夫，這是新新的好料子?！?/br>
    她被捂得嚴嚴實實，斗篷領(lǐng)口的狐皮出鋒柔軟雍容，圍在脖子上連著半張臉都一并遮了，只余下雙眼睛還露在外頭。

    這下，即使被人拍到，也沒什么所謂了。

    她放下心窩在他懷里，摸著領(lǐng)子上的皮毛，暗道這《魅影》劇組真是有錢。

    蘇佑拉著韁繩，兩腿夾了夾馬肚子，它便沿著狹長巷道的墻根顛顛地走起來。這一大片都是仿明清的建筑，一側(cè)朱墻黃瓦，一側(cè)青磚院落，襯著秋日澄凈的藍天和干枯的老樹，很有舊時京城的風(fēng)情。

    黑馬慢悠悠地向前，他挺直腰讓她依靠，手里除了韁繩還替她攏著斗篷。兩人之間養(yǎng)出了默契，即使不說話，也釀得出安寧溫馨。

    走了一小程，蘇佑耐不住沉默開了口，半是控訴，半是得意：“你剛才……使勁瞪著我，眼睛都直了?！?/br>
    這么個語氣，他想聽她說什么？要奉承他生得漂亮，還是要捧著心來表白？

    卓靜言早前渾渾噩噩地糊涂了好一陣，將口是心非的別扭發(fā)揮到了極致?？墒乾F(xiàn)在不同，經(jīng)過昨天，他們大概是到了張心寬口中的“這種地步”，總有些什么和之前迥異。就像忽然打通了任督二脈，她發(fā)現(xiàn)自己也是很能豁出去的，厚著臉皮說點好聽話并不是什么難事。

    “哦，我是使勁瞪你了，”她承認得極其干脆，“你長得好看，我色迷心竅?！?/br>
    背后立時無聲，她抿嘴偷笑了半天，才聽蘇佑幽幽的聲音貼在耳畔：“你最近可真坦誠。”

    她抻了抻唇角，昂首道：“這樣不好？你不喜歡？我夸你不是應(yīng)該的么，畢竟……”

    說起來還是有點尷尬，她聲氣又漸漸低了下去。

    蘇佑揚眉一笑，摸到她的雙手合在自己掌心，輕聲道：“畢竟，什么？”

    卓靜言側(cè)著身子，大半張臉都掩在兜帽里，隔著布料在他胸口蹭了蹭：“畢竟，都那樣那樣了……”

    他的手臂收緊了些：“那樣那樣，是哪樣哪樣……？”

    卓靜言惱他明知故問，回頭瞪了一眼。他卻笑吟吟地垂眸望她，帶著很快樂的戲謔神情。

    那樣那樣，還能是哪樣哪樣。

    剛才已經(jīng)偃旗息鼓的氣焰頓時又囂張起來，她雙眼骨碌碌四下一望，高墻之間只有他們兩人一馬，巷口除了幾只麻雀也不見旁的活物，便難得生出種放縱的沖動，揪住他胸前妝花紗的衣襟用力一扯，撅著唇迎上去。

    昨天的觸碰記憶還很鮮明，這一次幾乎算得上是輕車熟路的復(fù)習(xí)。蘇佑意外而下意識摟緊她，似乎是壓抑著從喉嚨里悶哼一聲，便扶住她頸后準(zhǔn)備好好迎接這突如其來的熱情。

    可他還沒來得及開張上陣，卓靜言竟然就呲著牙咬了他一口。不輕不重的疼痛，讓他倏地清醒，又倏地迷惘起來。

    “怎么？”他松開些手臂，抵著她的額頭沉聲問。

    她氣息咻咻，半垂著腦袋，從表情到語氣都惡狠狠的。

    “哼，那樣那樣么——就是這樣這樣。”

    我也想要這樣這樣！的珠珠！

    雙更達成！梯子還沒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