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晴方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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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靜言的人生剛過了二十三年,初時懵懂年少不知事,一場變故之后忽然踏入深山,清風(fēng)野鶴之間數(shù)了十載流云。幽靜到極致的歲月,往往又催生出無所事事的散漫,閑時常翻的書摞到一起,大概能高過千本鳥居最高的那根笠木。人被困在小小一方院落,卻總能從書里看到無盡的世界。 浪漫的,凄美的,跌宕起伏的,百態(tài)人生里的千萬種愛情都在紙面上鋪展開來。 文人墨客的渲染常常言過其實,連臆想也能捏出一個故事,歌詠贊頌,到最后全都成了她的消遣。因為難以理解,所以無從期待。風(fēng)花雪月到了她這里,便統(tǒng)統(tǒng)成了映在湖面的虛影和浮在半空的樓閣。坐在窗前樹下,捧書翻過一頁又一頁,即便偶有些觸動,也很快就會歸于平靜。 似乎很動人,卻也很陌生。 就像第一次見到蘇佑的時候,驚詫與悸動都令她覺得很新奇。分不清怎么個緣由,索性全都?xì)w咎到另一處巧合上去了。及至重逢以來,連日相處中不知不覺便放了架子,沒了戒備,愈發(fā)親密,到現(xiàn)在更習(xí)慣成了自然??傊彩瞧婀?,曾經(jīng)不以為然的那些說辭,忽然在一瞬之間就明白了。 所謂“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之類,原來就是這么個感覺。 她腦中猶自浮想聯(lián)翩,蘇佑的溫度氣息環(huán)繞身側(cè),隨著馬背上一顛一顛搖晃的節(jié)奏,越發(fā)讓人陶然沉迷。難得空曠地方也能無所顧忌地相偎,兩個人都只愿時間捱得再慢一些。除開圍滿了人正在拍攝的四合院,清場區(qū)域不大不小,一個鐘頭剛好繞足兩圈,又回到先前出發(fā)的胡同口。 蘇佑顯然還沒盡興,圍著老楊樹邊上又轉(zhuǎn)了幾轉(zhuǎn),才磨磨蹭蹭跳下馬背,然后轉(zhuǎn)身來扶她。卓靜言心情很好,搭著他的手往下一縱,玄色的斗篷揚出一陣風(fēng),像只大鳥,正好撲他個滿懷。 “小心點,崴了腳可就麻煩了?!彼麖埵址€(wěn)穩(wěn)接住這位凌空而來的女俠,哭笑不得地叮囑兩句,見左右無人,便替她解開兜帽下的系帶,“還是太長了,你拖著不成個樣子?!?/br> 卓靜言低頭一看,斗篷下擺的確已經(jīng)逶迤拖地,沾了些灰土,在腳邊層疊鋪著。 “像不像凱旋大將軍?”她拎起衣角很瀟灑地轉(zhuǎn)了個圈,一臉打了勝仗的志得意滿。 蘇佑屈指在她腦門輕彈:“像個花木蘭——請吧,將軍大人?!?/br> 卓靜言樂得不行,昂著腦袋威風(fēng)凜凜地往前走了兩步,回頭一看,他還站在黑馬旁邊,噙笑望著她,一襲白衣勝雪清寒。 似曾相識的熟悉模樣。 她翹起唇角,又跑回他身邊去。女將軍解了斗篷便如同一起解掉了颯爽的英姿,跟在他身邊慢行低語,巧笑焉兮,柔軟得像晚秋的暮色。蘇佑拉著韁繩,聽她小聲梳理《王城》里的人物脈絡(luò)。馬蹄鐵踏在石板上“嗒嗒”地響,他低頭看著她的側(cè)臉,隔了忽道:“不對。” “嗯?”她正講得興起,冷不丁被打斷,便很懵然地望向他。 他在胸前精致的飛魚補色上一拂,話還沒出口,先笑得兩眼彎起來:“說反了,你不是將軍……” 剛巧轉(zhuǎn)過路口,前面便是眾人拍戲的院子。朱漆大門忽的“吱呀”開了,中年馬師探出個腦袋望著他們:“喲,可算回來了?!?/br> 于是她剛伸去拽他的手到半途又停下來,慢慢收回了身側(cè)。原想再多和他說些什么,好像話到嘴邊就突然全忘了。沒了那幾尺布料的庇護(hù)遮掩,仿佛底氣和勇氣全都一瀉千里,她委頓而沮喪地長嘆一聲,指尖卻被他輕輕握到手心里。 “走吧?!彼劬νR師,目光平靜,聲音低沉溫柔。 卓靜言霎眼笑了笑,慢慢抽回自己的手:“我們從側(cè)門進(jìn)去……你去卸妝換衣服,我還在休息區(qū)那兒等你?!?/br> 他并沒堅持,看那馬師迎上來,便輕聲道:“這會兒他們都拍著呢,你去后面屋子里等,我換好衣服就可以先走了?!?/br> 她“嗯”了聲,不動聲色往旁邊挪開些距離。那馬師已經(jīng)小跑到了跟前,接過蘇佑手里的韁繩,然后在衣兜里掏摸著什么東西。看樣子他在門邊等了有一陣了,曬成紫黑的臉膛上卻無一絲慍色,反而樂呵呵地摸出張照片問蘇佑能不能給簽個名。原來他家里小女兒是蘇佑的鐵桿粉絲,臥室里滿墻壁都是《詞話》和《魅影》的海報,連珍藏版影碟都存了好幾套。 蘇佑原本是個泰山壓頂也巋然不動的性子,簽名這種事做起來更是駕輕就熟,偏這次遇上粉絲家人成了工作人員,居然有點偷摸著約會卻被長輩撞見的尷尬。他握著筆簽好名字,額外多添了幾句“開心快樂”之類的祝語,然后又主動攀著馬師的肩膀合影。 對方也非常上道,拿著簽名照看看他又看看卓靜言,笑得很憨厚:“放心放心,我懂我懂,你們明星講究個隱私嘛……我絕對不會說出去的?!?/br> 蘇佑愣了一愣,然后淡笑著頷首:“多謝您?!?/br> 馬師牽著黑馬先進(jìn)了院子,兩扇朱漆大門又緩緩合上了。 她長吁一口氣,撫著胸口道:“你這美人計真是老少咸宜型的通殺,厲害啊。” “說不準(zhǔn),也許回了家就會告訴女兒的,”蘇佑低聲道,“不過,那也沒什么,順勢公開了也很好?!?/br> 順勢公開,然后惹怒萬千粉絲影迷,再連帶讓她被八卦記者們刨個底兒朝天么。 她涼涼地瞟了他一眼,他也自覺不妥,握著拳頭干咳兩聲:“進(jìn)去吧?!?/br> 兩人從側(cè)門進(jìn)了第二進(jìn)院子,蘇佑領(lǐng)著她到了用作休息室的東廂房,然后自己穿過游廊去對面西廂房里換衣服了。 卓靜言一個人在屋子里坐著,四下打量一圈,家具陳設(shè)除了兩張茶幾和幾把椅子,也沒什么可看的。倒是杉木房梁上的雕花描得不錯,她伸著脖子望了會兒,忽然聽到有人說話的聲音,由遠(yuǎn)而近,漸漸往自己這邊來了。 四面門窗都緊閉著,她安然坐在圈椅里,垂眼看著自己的鞋子。小羊皮的短靴尖兒上不知什么時候多了道細(xì)微的刮痕,好在不算明顯,不仔細(xì)看不出來。外面一男一女兩個陌生的聲音越來越近,隔著一層窗戶紙已能聽得很清楚。 “怎么人還沒到就先起了風(fēng)聲,”那女人的聲音又尖又利像刀子,扎到卓靜言耳里刮得生疼,“這到底哪尊真佛啊,我可不知道她是打哪個旮旯角里冒出來……” 然后便有個沙啞的男聲應(yīng)道:“這左晴你沒聽說過也正常,她是早幾年前出道的。因為《詞話》火過一陣兒,后來沒聲沒息又不見影兒了。聽說不想混演藝圈,跑國外讀書去了。上周忽然被記者拍到回北京,人還大大方方接受采訪呢,說這次回來是要和朋友聚聚?!?/br> “記者也夠拼的,這年頭新人一茬接一茬地出,三天不上個頭條,一準(zhǔn)就被人忘在腦后,蹲機場拍明星還拍不過來呢,還追著個隱退的過氣演員干嘛……” “這你就不懂了,采她當(dāng)然有采她的價值。左晴現(xiàn)在是不紅,可還有個人正紅著呢,跟他沾著點兒關(guān)系的人隨隨便便蹭個曝光率還不容易么。” “嗬,別賣關(guān)子,說呀,誰呀?”女人正聽得興起,卡在這里便有些著急。 屋外人的聲音已經(jīng)停在門口,兩道身影被落日余暉拉得扭曲,像兩只變形的可怖的皮影投在麻紙上。卓靜言安靜坐在椅子上,垂目屏息聽著。 “還能有誰?蘇佑唄,”那男人笑道,又故作神秘把聲音壓低,“左晴是戲曲出身,原本那唱戲轉(zhuǎn)行來演咱這行的戲可不行,這中間差得遠(yuǎn)呢。她啊,挑本子的眼光更不怎么樣,除了出道那會兒有個《詞話》,再沒一部火得起來的,真白瞎那張漂亮的臉了……要不是當(dāng)年和蘇佑有那么一段兒,現(xiàn)在回來誰還理她呀?!?/br> “這……怎么會呢?”那女人又驚又疑,“蘇佑不是沒女朋友么,也沒見報道過前女友啊?!?/br> 那男聲得意道:“這事兒其實到現(xiàn)在也沒個定論,雖然微博論壇里偶爾也有人提起,但兩人好的時候都沒照片視頻這種實證。只是《詞話》還沒殺青那會兒,有人看到他們牽著手去吃飯。不過知道的人少,也沒證據(jù),慢慢也就沒人提了。后來左晴出國,蘇佑大火,一個隱退,一個當(dāng)紅,誰能想到他們還有牽扯呢……記者能抓住她回來也是能耐,這一回國還不知道會鬧出點兒什么花邊呢。現(xiàn)在蘇佑不比當(dāng)年,紅成這樣,只要有動靜就一定能拍到證據(jù)。” 女聲靜了半晌,才感嘆道:“怪不得蘇佑這么些年都沒緋聞——不就是念念不忘么?!?/br> 這時那男人卻忽的換了個語氣,非常熱絡(luò)地嚷起來:“喲,田導(dǎo)吶,您今兒戲拍完了?后面幾條挺順利的吧?” “呀,田導(dǎo),您怎么打那頭穿過來了,我這都沒看到您……”那女人也立時熱情起來了,調(diào)子比之前更拔高一度,刺耳得好像指甲撓過黑板的聲音。 田山的聲音不咸不淡地傳過來:“前頭演員要卸妝了,你們趕緊去準(zhǔn)備吧。你們造型組人夠多的了,別凈偷著空聊些有的沒的?!?/br> 那兩人連連應(yīng)著,然后招呼著田山進(jìn)休息室喝口水歇會兒。木門“吱呀”開了,淺金色的夕日從屋外鋪進(jìn)來,三個灰白的人影在青磚地面上定格。 “你誰呀,哪家的粉絲混這兒來了?今兒封場了不讓探班不知道么?你怎么進(jìn)來的,趕緊出去!”田山左手邊站著個中年絡(luò)腮胡子,一見屋里有個陌生人,立時如臨大敵。 另一邊的小個子女人也嚇了一跳,三步并作兩步邁到卓靜言面前:“后院兒是演員梳化的地方,你藏這兒多久了?不會偷拍了什么東西吧?手機……” “小……小……你怎么來這兒了?”田山僵了半天終于回過神來,顯然意外得很,“小”了半天也沒拿準(zhǔn)怎么叫才好,索性略去了稱呼,一面說一面抬腿邁進(jìn)了屋子。 原來這是導(dǎo)演認(rèn)識的人,剛才還氣勢洶洶的一男一女站在田山身后,大眼瞪小眼互相望著,一時沒了主意。 卓靜言牽起唇角笑了笑,慢悠悠站起來:“我來探個班,跟維鈞他們聊聊。來的時候看您工作呢,沒想驚動您。這會兒——還是被發(fā)現(xiàn)了呀。” “你們先去忙吧,”田山大手一揮,待兩個造型師出去關(guān)好了門,才回過身同她說話,“來得突然了點兒,我這拍戲也還有一幫人一起盯著呢,抽個空陪你看看片場也不礙事的。” “嗯,那我先謝謝您?!彼蛑近c點頭,卻是很意興闌珊的樣子。 田山瞄她兩眼,看她臉色不太好,只顧望著自己放在膝頭的手,連笑容也是淡淡的欠奉。他摸不太準(zhǔn)這小靖作家的性子,便挑了個很日常的話題,提著茶壺給她倒了杯水:“喝水,喝水?!?/br> 這時緊閉的木門“吱呀”一聲又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