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一名五六十的老者邁著四方步而來，白于提學(xué)憲副劉公飽讀詩書，論‘博學(xué)’二字在南直隸官吏之中，不出第二人。

    吉惠即刻起身，拿了幾份較好文和謝遷的答卷混在一起，遞給劉公道:“劉公，您看看這第幾篇文章如何”

    提學(xué)憲副劉公拿起文章后，一目十行，快速讀了幾篇，這時道:“佳文，可取案首。”說著便把答卷取出，遞給吉惠。

    吉惠瞥了眼名字一欄，遞上來果真是謝遷的文章，不停的直搖頭，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樣。

    提學(xué)憲副劉公，嘴上的胡子一顫一顫的道“少拿這一套，說吧，這是何用意？”

    吉惠為難道:“這……這晚輩實在不敢再說……”

    提學(xué)憲副劉公猛地站起身，問道“把老朽叫來，卻又打起啞，呵呵！再不說老朽可這就走了！”

    吉惠討好的笑成菊花，道:“劉公，你多慮了，您看此文文詞清麗，頗符合取中條件，但……”說著二人便咬起耳根，說著悄悄話。

    聽罷，提學(xué)憲副劉公，低聲嘀咕道“你覺得在圣人心里，你和圣人結(jié)發(fā)妻吳皇后比起來如何？”

    頓時吉惠眸子一亮，道“吳皇后出身名門，又是英宗親自定的皇后之位，卻僅因打了萬貴妃幾下，才不足一月鳳位的吳皇后，便先被圣人施暴杖刑，其后圣人又連下了三道詔書，向天下宣布廢黜皇后……”

    提學(xué)憲副劉公白胡子一吹，道“放肆，豈可議論皇室?！?/br>
    吉惠恭敬的點頭道“是。”暗嘆不是你問本官的嗎！真是個怪老頭！

    提學(xué)憲副劉公瞥了一眼吉惠，這才緩緩道“這些事放在心里便好，可懂如何做？”

    聽了這句話，吉惠松了口氣，眼睛一轉(zhuǎn)，咧開嘴笑道:“多謝，劉公提點?！卑档澜€是老的辣啊，是??！就算是和萬貴妃挨上點邊，也是極好的。

    提學(xué)憲副劉公走后，吉惠心道，劉公乃是名儒，連名儒都認(rèn)可的文章，就算程家找自己麻煩，他也暫時無礙，畢竟他官聲是極好的，看來程家大廈將傾。

    想到這里，吉惠拿起答卷，再次一閱反復(fù)潤色后，由衷寫了百字批語，其實若不是擔(dān)心太刻意，他吉惠會寫個千字批語。若是這次他的科名和文名顯赫起來，他吉惠的閱卷標(biāo)準(zhǔn)，必將會通過考卷批語，引領(lǐng)時文風(fēng)氣，當(dāng)下心頭一熱，尋了幾份差不多的答卷，繼續(xù)寫了批語，不盡詳細(xì)。

    堂下謝遷絲毫不知，他的名字已被討論透了，他已將第三道題寫完，待晾干墨跡。

    這一篇寫完，剩下五經(jīng)題，謝遷自是信手拈來。

    最后看向末題五言八韻，詩題為陰陰夏木囀黃鸝。

    此題選自大唐王維的秋歸輞川莊作，原文是

    “積雨空林煙火遲，蒸藜炊黍餉東菑。

    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木囀黃鸝。

    山中習(xí)靜觀朝槿，松下清齋折露葵。

    野老與人爭席罷，海鷗何事更相疑。”

    即刻謝遷靈光一閃，提筆入墨，在草稿紙上寫道

    “長夏千章木，濃陰百囀鸝。（破題）

    雙襟黃似繡，一帶綠成帷。（承題）

    葉暗佇蹤久，枝高送響遲。（起股）

    舌尖風(fēng)剪剪，身外雨絲絲。（中股）

    坐宛遮云母，歌能斗雪兒。

    好音難自閟，炎景不曾知。（后股）

    楊柳三義路，櫻桃四月時?！?/br>
    而這時絕大部分考生都還在埋頭做題，考場安靜得落針可聞。

    謝遷輕輕收拾好行李，隨后將卷子一卷拿在手上，昂首闊步直上公堂而去！

    這一刻考場內(nèi)，眾考生筆下都稍稍停頓了下，抬起頭來看去，心想此人是誰，竟第一個交卷

    謝遷不去理會眾人的目光，大步流星直至公堂之下。抬起頭但見公堂外匾下書著四個金字‘明鏡高懸’，堂上豎著‘天地君親師’的牌位，案子上點著線香，香稷馨香溢在考場間。

    吉惠端坐在案后，看著正拾階而來的謝遷。而不遠(yuǎn)處的書吏、周邊巡視教諭加起來百余人，目光均是匯聚在謝遷身上，但卻唯獨不見余姚盧教諭。

    謝遷停下腳步雙手舉卷，一旁書吏接過鋪在吉惠的案上。謝遷當(dāng)下道:“請府尊當(dāng)堂面試!”

    吉惠搖頭，笑著道:“你的文字已在這里，本官也不知試你什么”說到這里，眸子閃過一道精光，繼續(xù)道:“本官剛剛瞧了你的詩文，便想起九重樓你敗北李東陽李大人的事兒，當(dāng)真是我大明江山代有才人出，圣人鴻福齊天庇佑我大明。古有七步詩成為佳話，你可否也如此？”若是這謝遷真有大才，今日便是他揚名之時。

    謝遷朗聲道:“學(xué)生求舉業(yè)為，上不負(fù)天子，下不負(fù)所學(xué)，請府尊出題?！?/br>
    聽謝遷這么說，眾人都露出贊許的神色，‘學(xué)而優(yōu)則仕，仕而優(yōu)則學(xué)?！汀畬W(xué)成文武事，賣予帝王家?！怨疟闶悄袃旱脑竿?，若是不仕，要么是朝廷烏煙瘴氣，做個大儒教書育人，要么荒廢一生所學(xué)，寄情于山野。

    吉惠面上不動聲色，拿起謝遷的答卷，問道:“盛世大唐，才子羅隱曾做《偶興》，逐隊隨行二十春，曲江池畔避車塵。如今贏得將衰老，閑看人間得意人。你也試著七步做一首《偶興》吧！”

    “是，府尊。”謝遷儀態(tài)俊美，邁著生姿玉步走在大堂上。

    “啪嗒，啪噠……”牛皮靴與大理石碰撞的聲音傳來。

    本在周邊巡視的書吏、教諭不知什么時候也湊了過來。

    堂下本是寫題的學(xué)子們也默默放下了筆，眾人灼灼的目光齊聚在那風(fēng)光齊月謝遷的步伐上，暗自數(shù)著，一步、兩步、三步、四步、五步、六步。

    這時只聽溫潤又不失清冷的聲音傳來，謝遷淡笑著，不經(jīng)意的運著內(nèi)力，道

    “曲徑疏籬擁薜蘿，晚風(fēng)紅落豆花多。

    南山夜半?？帮?，東海門深雀自羅。

    遺恨未酬三顧寵，清時誰解五噫歌。

    謾將舊硯臨池洗，莫遣余生待墨磨?！?/br>
    頓時容納千千學(xué)子、官員的考場落針可聞，不禁陷入思緒。

    吉惠喝了口鐵觀音，壓下躁動的心，這才道“此六步詩引用，東漢梁鴻過洛陽登北邙山，見宮殿之豪華，感人民之疾苦的典故?？梢娔阈闹型瑯佑兄鵀槊裾埫男?，是個有大愛的人?！?/br>
    不遠(yuǎn)處，提學(xué)憲副劉公邁著穩(wěn)穩(wěn)的四方步，邊走邊道“此詩中用了五個‘噫’字，在文字火候的把握中，味道十足，立意、文采更勝于唐詩。且此七律卻在喘息之間六步而成，少好讀書，間善文筆。紹興府不愧是我大明最為人杰地靈的貴地，莘莘學(xué)子中的普通一員便有如此風(fēng)采?！?/br>
    此話一落，下面的學(xué)子各個與有榮焉，仿佛在大堂上被夸贊的那人，就是他們自己。

    吉惠欣然的點點頭，對著謝遷，緩緩道:“本官也是如此以為，劉公說出了本官的心聲。若是有一日，你文風(fēng)大成，必成一代文宗?！?/br>
    謝遷聽了不由訝然，這評價可是相當(dāng)之高，其實他覺得自己這首六步詩，根本不及程溁隨性般的出口成章，還好溁兒心屬于他，否則那求親之人定要踏破了門檻！”

    吉惠即刻拿起朱筆，在謝遷答卷的批語上畫了幾個圈，隨即道:“你的文本官已取，名次待發(fā)案時再定?！?/br>
    謝遷雙手一舉，長揖道:“謝府尊！”

    吉惠與劉公相視一笑，轉(zhuǎn)首對著謝遷，道:“退下吧！”

    謝遷面朝著吉惠后退幾步，這才轉(zhuǎn)身，當(dāng)下走到月臺邊，不禁被眾視線掃射，但見考場內(nèi)千千學(xué)子，均用灼灼閃耀如琉璃般的眸子瞅著他，估計若是不在考場上，這些學(xué)子早便撲了過來。

    謝遷大袖一拂快步走向龍門，他還急著要去找程溁報喜，哪有功夫在這耽擱。

    守門的藍(lán)衣衙役上前一步道，“恭喜公子，但還請稍待，如今尚不足五十人，龍門還不能開?！?/br>
    謝遷心中的暗喜頓時消了一半，但想起程溁說過，就算是是哭，也要哭的漂亮，任何時候都要保持風(fēng)度，即刻嘴角微微勾起，道“那謝某，就先謝過差大哥了?！?/br>
    藍(lán)衣衙役受寵若驚，拱手道“童生老爺您這是折煞小的了，您剛剛的六步詩小的也聽得清楚，雖然不大懂，但是也覺得好。小的聽說才華橫溢的人，大多恃才傲物，呵呵！可您卻是如此有親和力。”

    謝遷溢出對程溁的思念，把程溁的順口溜拿出來，念著道“一等人，有本事，沒脾氣；二等人，有本事，有脾氣；三等人，沒本事，沒脾氣；四等人，沒本事，有脾氣?！?/br>
    藍(lán)衣衙役眼睛一亮，如同閃著小星星，道“童生老爺，您好有文采，說的好有道理呦！”

    后面幾個府試提了坐堂號，它縣的學(xué)子也上前來，無視著衙役，圍上了謝遷。

    身著玉色的錦袍男子，帶頭拱手道“恭喜，謝童生！”

    話音未落，又一人搶上前，道“恭喜謝六步！剛才那四等人，四脾氣論，可真是令我等茅塞頓開！”

    謝遷嘴角一抽，道“謝六步？”

    那人唾沫橫飛，興奮道“是啊！六步成詩，又姓謝，不是謝六步又叫什么？”

    外圍的幾名學(xué)子，不分先后，道“是?。∵@個謝六步貼切，比謝遷好記多了，以后就稱六步兄了！”

    后面又是一群學(xué)子急步朝著龍門而來，雜亂的喧嘩道“快來啊！謝六步在這里，還沒有走?！?/br>
    謝遷淡笑不語，挨個拱手行禮，暗嘆真是刮躁，他的溁兒還在等著他，自己僅是想早點回去，這點要求過分嗎！

    一腰間墜著青玉的書生，上前笑著拱手道“兄臺們，你們可來晚了，剛剛謝六步可是在六步詩后，又說了四等人，四脾氣論，言簡意賅，真是精妙絕倫，道出哲理真諦。”

    那人迫不及待的惋惜道“兄臺，來，快給小弟說一說。”

    頓時把謝遷給落在一邊，幾個學(xué)子高談闊論起來。

    謝遷趁著這會兒，悄悄擠到圈外，貼著龍門而站。

    剛剛那個看門的衙役，瞧著謝遷那個委屈勁兒，將就地數(shù)著四十多個學(xué)子，便提早開了龍門。

    謝遷心里默默數(shù)著人數(shù)，就等著龍門大開，回去找程溁分享喜悅，剛數(shù)到四十三時，便發(fā)現(xiàn)龍門開了個小縫隙，一道金色陽光映了進(jìn)來。

    正好瞥見角落里的衙役憨厚的對著他笑，謝遷心中頓時明了，對著衙役深深一作揖，便在眾人還未發(fā)現(xiàn)時，大步流星的走出龍門。

    心中歡喜的提起拉桿箱運著輕功，飛身上了屋頂，直線奔向貴妃私宅足尖輕點著。

    就在路過運達(dá)當(dāng)鋪之時，一抹熟悉的身影，鬼祟的鉆進(jìn)當(dāng)鋪后門，左顧右盼。

    隨即謝遷眉頭一皺，悄悄把拉桿箱藏在樹冠里，便縱身隱藏起來跟了上去。

    那人不是別人正是貼身伺候程溁的的丫鬟嫣紅，若是別人，謝遷還真是不關(guān)心，但這嫣紅可是貼身伺候他溁兒的丫鬟，如此鬼祟異常，他不得不多留個心眼。

    嫣紅摸出懷里的小包裹，送上紅木柜臺，道“掌柜的，看看這兩顆人參值多少銀子?！?/br>
    花白胡子的掌柜伸手一請，道“姑娘又來了，來！咱進(jìn)內(nèi)堂?！闭f著二人便進(jìn)了里間。

    當(dāng)鋪李掌柜小心翼翼的把小包裹打開，臉上帶著喜色，道“姑娘的人參和上次一樣，都是百年人參，這兩顆我依舊給姑娘一百兩可好？”

    嫣紅不情愿的皺褶眉，道“上次說好，若是我下次再來，掌柜的便多給些銀子的，可不能說話不算話！”

    “好吧，一百二十兩不能再多了，否則我這就沒有賺頭了。”當(dāng)鋪掌柜說著便從袖兜里拿出銀票，遞了過去。

    嫣紅抿著嘴，不高興的點點頭，接過了銀票，便快步離開當(dāng)鋪，從小路往集市上走。

    謝遷還有什么不明白的，程溁自幼便遺傳了榮家的肺病，只要是生病就必須吃蜜煉人參枇杷膏，那藥方他閉著眼都能背‘百年人參、川貝母、枇杷葉、茯苓、化橘紅、桔梗、法半夏、五味子、瓜蔞子、款冬花、遠(yuǎn)志、苦杏仁、生姜、甘草、杏仁水、薄荷、蜂蜜?！?/br>
    嫣紅一個小丫鬟又哪里來的百年人參，定是偷了程溁的藥，換了銀子，難怪溁兒的身子，這些日子都是都不見好，肺病少了大補(bǔ)元氣，固脫生津，安神的百年人參，能好那才是怪了。

    頓時謝遷殺意四起暗自跟上，欲要尋個沒人的地方處理了這嫣紅。

    但是這嫣紅忽然又左顧右盼的進(jìn)了客棧，這時大部分學(xué)子還未從龍門出來，客棧則是門可羅雀。

    警惕的嫣紅發(fā)現(xiàn)無人跟蹤，這才熟門熟路的進(jìn)了客棧后面的小院。

    謝遷縱身一躍從樹冠上飛身到了小院屋頂，足尖輕點，慢慢俯下身，掀開屋頂?shù)耐咂?。這一看，頓時心里恨意滋生，這不是那個被鄒潔買通的余姚盧教諭嘛！隨即附耳在破洞口。

    盧教諭在嫣紅身后又警覺的掃了一遍，低聲詢問道“可有被發(fā)現(xiàn)？”

    嫣紅掛上女兒家的嬌羞，道“大人，嫣紅辦事您放心，每次都是夜里才在廚房動手，那護(hù)衛(wèi)吳綬只是個傻大個，僅會守在院子里，謝遷雖然心思細(xì)膩，但又顧忌著男女大防，是以嫣紅自是不會被察覺的?！?/br>
    盧教諭低聲警示道“這次的人參，拿去吧！日常少出來，萬一被發(fā)現(xiàn)，本官可沒法替你贖身了?！?/br>
    嫣紅將音色刻意放得嬌如黃鸝般悅耳，道“嫣紅早就是大人的人了，心自然也向著大人，只是這溁仙鄉(xiāng)君，好歹有個貴妃的表姨，咱么這樣會不會受牽連。”

    盧教諭不屑的一個冷笑，道“程溁不過只是個從五品的鄉(xiāng)君，又是程家的女兒，到時程家自會從內(nèi)部解決。再說咱們僅是把人參換成蘿卜，又不是下毒，只要不是經(jīng)驗老道的醫(yī)者，誰能發(fā)現(xiàn)，是以爺?shù)逆碳t定要小心行事才是！”

    嫣紅羞澀著臉，吐氣如蘭道“大人英明，嫣紅想要您！”

    盧教諭摸了一把嫣紅身后，道“爺什么時候喂不飽你個小妖精了，已快到龍門開之時，那謝遷也該回來了，本官也要再回去露個面，萬一被發(fā)現(xiàn)本官擅離職守，又怎么給嫣紅富貴日子?！?/br>
    嫣紅趁機(jī)撲在盧教諭懷里，嬌羞道“爺，您對嫣紅真好！”

    二人說著便到了小院門口，依依惜別著。

    聽了這些話謝遷反而冷靜下來了，面色淡淡的瞧著這二人嘴臉，說不出的惡心，堂堂一縣教諭，滿肚子男盜女娼，這種先生有何資格為人師表，且此事又是程家搞的鬼，明殺不成，就來暗的！

    心思百轉(zhuǎn)千回，卻不忘了回到樹冠里，取回拉桿箱，這可是溁兒用大價錢買了牛，又熟出牛皮才做成的。都病得如此，程溁卻還在為他著想，想到這里謝遷心里又甜又酸，不禁紅了眼眶。

    回來萬貴妃的私宅，謝遷佯裝不知，和往常一樣淡淡笑著，只是步伐快了很多，來到程溁住的廂房。

    這時嫣紅正在廚房給程溁熬藥，瞧著謝遷進(jìn)來，一張笑臉主動迎了出來，同謝遷打招呼，問著考場的事兒。

    謝遷一如既往的溫文爾雅，只是不熟悉的人根本察覺不到，謝遷那眸子冷到極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