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8)填榜
副主考瞧著陷入了沉思的劉敷,疑惑道“劉大人,此文如何?” 神游太虛的劉敷,半響后方道“凡鄉(xiāng)試七篇,士子重頭三篇。后四篇輕之,但此子卻是一氣呵成,一篇勝過一篇。觀最后幾篇文章,氣勢磅礴,如海如潮,辭無所假,徜徉恣肆,風神雅秀,實乃百年一遇的好文!” 副主考聽劉敷這么認同自己,喜問道“不知劉大人,以為此文可列幾等” 劉敷笑著道“此文蹙金結繡,神完氣足,此人甚似商公,異日名位必繼之矣?!?/br> 鄉(xiāng)試第三場考試是策論,是程溁最擅長的部分,自是連著這上輩子的功底,一股腦通通傳授與謝遷,本就才思敏捷的謝遷,則融會貫通,更上一層樓…… 幾日后,戌時末,貢院大堂中,點燃蠟燭數(shù)百枚。 大堂內(nèi)八十張朱卷一并呈放,要先定出五經(jīng)卷首,也就是五經(jīng)魁。 五魁是從第五名到第一名的次序填寫。五魁出自哪位房考官,就在該房考官前的案幾上放一對紅燭,以示榮譽。 堂中以南北相對為居中之位,主考、監(jiān)試中間,橫設五桌為寫榜之案,旁列兩桌為拆彌封之案,皆書吏分職之。 閱卷官們一并坐著吃茶聊天,說道著幾篇批改時,遇到的得意文章,也有在旁監(jiān)督的監(jiān)臨、學政、提調(diào)、監(jiān)試,時不時加入聊天群,湊個熱鬧。 而副主考與幾名同考官,則在那拿著幾張朱卷商議著,一面議卷,一面填榜。 主考官劉敷疲憊的坐在大案后,用手揉著太陽xue,畢竟年歲大了,連閱了幾日的答卷,不免體力有幾分不濟。 瞧著副主考與同考官還在爭論之中,劉敷耐著性子又等候了一陣。壓下打哈欠的沖動,沉聲問道“詩經(jīng)房的首卷,議定好了沒?” 副主考上前一步,拱手道“回劉大人,綜論三場,下官與六名房官,認為辛卯號和己丑號兩篇答卷,各有所長,難分伯仲,請劉大人公斷?!?/br> 鄉(xiāng)試在揭名之前,眾考官議論名次,只能說朱卷編號。 劉敷思慮一番,道“既是如此,本官以為辛卯略勝一籌。” 當下一旁的書吏,朗聲道“辛卯號為詩經(jīng)房卷首!” 書吏立時取過朱卷來,核對墨卷后,將墨卷上的糊名仔細拆開,隨后朗聲唱名,道“余姚泗門謝迊,為詩經(jīng)房魁首!” 聽了書吏唱名后,一旁的官員們開始議論紛紛,不少人皆聽過謝迊的名諱,有人道“謝迊此子在雞籠山南雍的名聲極好,中舉實至名歸。” 又有人感慨,道“不知次名是誰,寒窗苦讀十載,真是可惜了?!?/br> 另一房官咽下口中的棗泥酥,道“五經(jīng)里治詩經(jīng)的士子最多,看來解元要屬此人了?!?/br> 當下劉敷想起那篇意猶未盡,蹙金結繡的文,問道“尚書房的首卷,可定下了?” 下面的副主考與房官,僅是簡短交談兩句。 立時,便回道“回劉大人,已定了,是庚寅號……” 陡然間,各位監(jiān)臨、學政、提調(diào)、監(jiān)試,茶也不喝了,點心也不食了,堂內(nèi)頓時靜得落針可聞。 眾人皆是豎起了耳朵,聽副考官的話,這才得知,此次鄉(xiāng)試居然有一子,竟是場場第一,還得到諸位考官的一致認可,這般簡直就是天下奇聞。 有幾位按耐不住的,悄然上前,瞅著那庚寅號答卷。 隨后各個是贊嘆不已,心道這可是比方才,那謝迊的答卷,強上數(shù)倍不止,此卷定是桂榜的解元卷,無疑了! 一名花白頭發(fā)的房官,奪過眾人手中庚寅號的文,胡須一翹一翹的道“這倒是稀奇了,此卷竟得眾考官一致認可,難不成是文曲星下凡?” 藩臬諸公相視一笑,咸相謂道“此人甚似商公,異日名位必繼之矣。公退齋戒坐小閣,濡染大筆何淋漓。點竄堯典舜典字,涂改清廟生民詩。” 劉敷緩緩品了口茶后,笑著打趣道“此卷縱觀三場,文章筆不停綴,文不加點,傳神絕妙之處,讀后便如醍醐灌頂,令本官茅塞頓開。這等經(jīng)學功底,本官瞧可為在座各位之師了?!?/br> 本是心中甚是不服氣,那花白頭發(fā)的房官,在通體讀過庚寅號的文后,不禁一愣,待緩過神后,心悅誠服的拱手,道“劉大人言之有理,吾等汗顏?!?/br> 隨后不待劉敷發(fā)問,幾名同考官也是一并道“能令劉大人如此盛贊之文,亦足見此子有一代文宗的學識?!?/br> 立時,一名書吏,朗聲唱名道“庚寅號為尚書房首卷!” 隨后,書吏取過庚寅號的朱卷來,再核對墨卷。 庚寅號答卷既拆封,吏以朱墨筆,呈主考、監(jiān)臨、監(jiān)試、提調(diào)驗訖,付尚書本房核對朱墨卷,寫名條,然后一吏持條,環(huán)堂唱名,聲引而長,唱畢,始書榜。 此時,唱名的聲音也特別高,尚書房的書吏們心中甚為榮耀,紛紛去搶奪房官前的紅燭,以求吉利。 眾人不由在羨慕的同時,也在揣測到底何人取得尚書房的經(jīng)魁? 鬧五魁后,閱卷已畢,名次已定,余下的任務就是在堂內(nèi)拆封、對號、寫榜、發(fā)榜了。 放榜前數(shù)日。 期間也有不少同案、同窗、同鄉(xiāng),上錦鯉樓來拜訪謝遷,但卻被放哨的衛(wèi)凌、衛(wèi)凋、衛(wèi)冶告知,謝遷臥病在床,不能見客。 眾人也表示理解,畢竟考了鄉(xiāng)試的,就沒有幾人是不病的。 但自幼習武的謝遷,那身體可真真是好極了,又怎會生病,其實生病的并非謝遷,而是程溁。 自從謝遷考了鄉(xiāng)試,程溁便日益牙疼的緊,待謝遷考第三場時。 程溁心頭一松,仿佛忽然之間,不僅疼得嘴張不開,就連小口的吞咽都疼得緊。 但牙越疼,口水還越多,總不能張著嘴,讓口水流下來吧,遂程溁只能忍著疼,連連吞口水。 不說食葷腥,就連喝粥都沒有食欲,仿若曾貪吃的那人不是她。 日落后,程溁將就著睡下,卻在夜半被疼得驚醒,根本無法入睡。 不停地在床上輾轉反側,捂著牙疼的半邊臉,說實話真的有想把那半邊臉給狠狠削了的沖動。 深更半夜的,程溁也不方便去打擾苜蓿,便艱難的爬起來,打算去找些涼水,來漱漱口。 “天字壹號房的丑小六,這是日日是湯藥不離口,我家公子此次若是中不了舉,便是沾染了這丑小六的晦氣!” “可不是,那小六的臉,紅的跟個猴屁股似的,還讓苜蓿那漂亮jiejie日日伺候著,真是暴斂天物……” “還別說,那謝家公子,雖長得玉樹臨風,但這眼神可真不咋樣,有著苜蓿那大美人,竟連瞧都不瞧一眼兒,卻偏偏一見那病病歪歪的‘猴屁股’,便寵溺得跟個嘛似的!” “可不是,那謝家公子不僅眼神有問題,就連腦子也不正常,把他的天字壹號房給個‘猴屁股’住,自己住下人房,真是可惜了那謫仙般的氣質(zhì),俊美的臉龐!” “要是我長得那樣俊俏多好,定會尚公主,做個駙馬啥的!” 扶著欄桿站在角落里的程溁,微微皺眉,淡淡瞧著這兩個書童。 若是往常程溁也許還會上前理論,但這回兒她牙疼,連嘴疼得都張不開,哪有心情理會這些無關緊要的人。 程溁對著小廚房里的水缸照了照,沒有刻意涂紅胭脂的臉上,慘白得沒有一絲血色,摸了摸牙疼的那半邊臉,外面竟瞧不出一點紅腫,就跟沒病一樣,可疼得卻連嘴都張不開。 疼,非常疼,疼得開始低燒,自己為了纖體幾乎不怎么吃飯的人,這會兒竟不僅沒有食欲,還會老犯惡心,不禁心里煩躁的厲害。 她想起自己五歲那年患了牛痘,謝遷無微不至的照顧,想謝遷溫暖的懷抱,還好,還好,謝遷就快回來了。 牙疼呻吟似大病,痛楚難眠盼曉明。 腮腫如含橄欖核,切切陣痛入天庭。 貢院,龍門前。 謝遷下了考場,沒心思與旁人寒暄幾句,這幾日雖程溁不說,但他也察覺到,懷中之人的消瘦。 特意繞路去買程溁愛吃的棗花酥和牛舌酥,便歸心似箭的直奔錦鯉樓。 本以為這幾次,程溁沒在考場外等自己,是在避諱男女大防,但這會兒連到了錦鯉樓外,都沒發(fā)現(xiàn)衛(wèi)凌等人,頓時心里有種不好的預感。 剛邁進門檻,便聽見堂內(nèi)的喧嘩聲。 “你家不過是個丫鬟牙疼,請什么大夫,熬勞什子藥,放在我們府上,這種病秧子都要發(fā)賣出去的!”一頭戴方巾,面容清秀的書童,瞪圓了眸子怒道。 “本來給大伙們添晦氣,我們也不好說什么,誰讓咱們是奴才,命賤,但今日是我家公子下考場的日子,今日說什么你們也不能再熬藥請大夫!”一身穿青布衫的書童,咄咄逼人道。 “少廢話!老子是粗人一個,能動手的事兒,便不動口?!毙l(wèi)凋叉腰站在樓梯口,一夫當關道。 謝遷瞧著衛(wèi)凋的架勢,頓時擠開人群,上前幾步,擔心道“是溁……小六不舒服嗎?” 衛(wèi)凋驚訝道“遷公子,您怎么回來的這么早?”瞧著謝遷渾身上下散發(fā)的戾氣,不敢再多廢話。 立時六尺高的漢子,耷拉著肩膀認慫,道“噢!小的知罪,小六自從遷公子進考場,就牙疼的緊,怕耽誤您鄉(xiāng)試,是以便一直沒敢告訴您,哎,這幾日小六連粒米都未進食了?!?/br> 陡然間,謝遷臉色一沉,道“大夫怎么說?” 二人說著便無視叫囂的書童們,謝遷步伐極快,猶如一道幻影便上了二樓,旁若無人的進了天字壹號房。 衛(wèi)凋在后面運著輕功緊追,道“咱們都請遍了杭州府的名醫(yī),卻一個都沒用??!” 苜蓿從小廚房端著湯藥出來,道“不僅是湯藥,像咬個茶包,咬片橙子,用醋,花椒水漱口,或是將大蒜噙于牙疼處,丁香花咬碎,填入齲齒空隙,但郡……小六卻一點疼痛都未緩解。就連熱敷、冷敷腮部也都試過了,卻依舊不行。” 隨即,謝遷接下湯藥,大手一揮,便將衛(wèi)凋、苜蓿關在外間,緩緩拉開帳子,焦急道“溁兒,溁兒?” 程溁這會兒正難受的緊,燒的迷迷糊糊的,瞧見謝遷來了,本就是是假裝的堅強,即刻眼淚汪汪掉下來。 顫顫巍巍的伸著冰涼的小手,要抱抱,哽咽道“遷表哥,我疼……痛……疼死我了!嗚嗚!” 無奈這一張嘴說話,口水便往外流。 謝遷也不嫌棄,趕緊給程溁擦這一臉的淚水、鼻涕、口水,用一旁的熱水,又給程溁洗了把臉,心疼的將程溁擁在懷里輕拍。 程溁只覺得謝遷一碰,臉疼得就更厲害了,頓時猶如受了委屈的小奶狐,含淚道“疼,疼……” 謝遷這一擁起來,只覺得程溁輕飄飄,身上哪里還有一點rou,再一拍只覺得都能摸到那消瘦的脊梁骨,心口疼得一抽一抽,關心道“怎么瘦成了這般模樣,小臉竟沒一點兒血色?” 程溁倚在謝遷懷里道“就是疼,嗚嗚!好疼!遷表哥我疼!” 謝遷揮了揮手里的點心,道“遷表哥特意買了,溁兒愛吃的棗花酥、牛舌酥呢?” 程溁吞了吞口水,道“嗚嗚!溁兒吃不了東西,什么都吃不下!” 疼痛感持續(xù)的、連綿不斷的穿過大腦,牙疼的那半邊臉感覺都麻木了,可卻還能感覺到疼。 右邊齒、右腮幫、右半腦、喉嚨疼得像用錘子在牙床鑿著洞,外加一根鐵棍刺穿左太陽xue直抵下顎,一秒一個來回。 疼得咽口唾沫都費勁的程溁,不經(jīng)意間抓著床單,疼得一把撕開,道“遷表哥,溁兒好累,也好困,把我打暈了吧!溁兒實在是受不了咧!” 謝遷急得眼眶發(fā)紅,只恨不得疼在自己身上,強壓下心中的的焦急道“溁兒不哭,不哭,乖乖!遷表哥的醫(yī)術雖算不算高明,但也略微有點底子,這就給溁兒揉揉?要不先漱漱口?” 謝遷迅速兌了一杯淡鹽水,緩緩喂給程溁。 程溁疼得張不開嘴,但努力的配合著謝遷,將鹽水含在嘴里,只覺得嘴里一股腥甜,待將漱口水一吐出來,無色的淡鹽水已經(jīng)染血。 疼得都不會笑了的程溁,只覺得渾身無力,耷拉著小腦,眼淚汪汪流的更厲害了。 謝遷看著都覺得疼,顫著手,輕輕給程溁擦著嘴角,道“是遷表哥不好,是遷表哥不好……” 說著便點了程溁的睡xue,將內(nèi)力凝聚在手上,用雙手掌心,分別放在程溁同側面頰部,適當用力揉按,直到程溁頰部發(fā)熱。 隨后推通腑瀉熱,清熱止痛的行間xue。按揉祛風散寒,提神醒腦的陽溪xue,指掐少海xue。按揉解痙止痛,活血消腫的風池xue。按壓疏風解表,活絡鎮(zhèn)痛的頰車xue。 隨即按揉疏風清熱,解痙止痛的下關xue,指掐合谷xue…… 謝遷做完這一切,已是汗流浹背,但顧不得抹一把汗,瞧著連睡夢中都疼得緊緊皺眉的程溁,心里難受極了,都是他沒照顧好溁兒,才讓溁兒招這份罪。 輕輕邁著步子,緩緩走了出去,生怕吵醒淺睡的人兒,將雕花門掩上。 瞧著等在抱夏的苜蓿,臉色一稟,道“花去哪了?” 苜蓿心頭一驚,但面上不敢顯露,笑道“花大夫與墨漪,將郡主送上五牙戰(zhàn)船后,便離開了!” 謝遷將衣袍一甩,坐在雕花大椅上,道“別以為謝某不知曉你的心思,溁兒純善被你的別有居心糊弄了,但謝某自認與純善二字不挨邊。這次溁兒患病絕非偶然,更非普通名醫(yī)可醫(yī),你若還感念溁兒對你的恩情,便說出花的下落?” 苜蓿瞧著瞞不住,即刻跪下連連磕頭,道“奴婢該死!奴婢該死……” 謝遷眼中毫無一絲波瀾,冷冷道“謝某可以容你到現(xiàn)在,不過僅是看在你沒有加害溁兒的心,但如今溁兒危在旦夕,苜蓿你竟忘了自己的本分,那可就休怪謝某不念舊情!” 苜蓿深知謝遷眼里、心里只有程溁,為了程溁的一個笑臉,便有勇氣親自率領五百親衛(wèi)隊,大戰(zhàn)一萬二千余人的倭寇,在別人眼中必敗的戰(zhàn)斗,在眼前這有勇有謀,文武雙全的謝遷手里,不過只是小菜一碟。 她也深知,只要能救下程溁,在謝遷眼里就沒有什么不能做的。 是以她明白,謝遷為了令自己說出花所在,定會不惜一切手段嚴加逼問。 看來自己不能因再擔心花,治不治得好這怪病,受不受埋怨、責罰,便隱瞞其行蹤了。 不如趁著這會兒,謝遷還能好好說話的時候,坦白從寬。 想通個中緣由,苜蓿顫顫巍巍,道“花大夫臨走時,不讓苜蓿告訴任何人其下落,但透露出,要來杭州府看望故友。” 謝遷擔心吵到里面程溁,強壓著聲音,問道“在杭州府哪里?” 苜蓿強忍著想要顫抖的身子,再次磕頭“奴婢真的不知道!” 謝遷眼神流露出戾氣,剛要開口,便聽見里面主屋,程溁哽咽的叫喚,道“遷表哥,遷表哥,溁兒疼!” 陡然間,謝遷收掉一身戾氣,急急沖進了主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