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3)風(fēng)光
另一頭,謝遷運(yùn)著如影隨形,足下幾個借力,飄逸輕靈的上了錦鯉樓,快得猶如幻影,抱著程溁進(jìn)了天字壹號房。 “嗷嗷嗷!解元,嗷!嗷!我的天!嗷!”程溁得知喜報,只覺得她那小心臟跳得蹦到了嗓子眼兒。頓時,忘了自己已然變回了人,這一興奮起來,便開始如靈狐嚎叫。 幸好外面也亂,不然被眾人聞見,只會以為這個姑娘瘋了。 瞧著程溁如此開心,謝遷只覺得自己的努力沒有白費(fèi),上前幾步,緊緊擁住程溁。 程溁興奮的勁兒還沒過去,抱著謝遷又咬、又捶。 謝遷擔(dān)心打疼了那小rou手,盡量放松著,讓程溁咬得、捶得舒服些。 又過了許久,程溁累得喘著大氣,從謝遷懷里探出個小腦袋。笑得見嘴,不見眼,道“遷表哥,溁兒給你準(zhǔn)備了禮物喲!” 話落,蹬著小腿兒,跑到了自己的雕花大首飾盒前,小手輕輕觸動機(jī)關(guān),暗格里的抽屜“啪!”的一聲彈開。 程溁從里面摸出用小紅帕子包裹著的,一塊羊脂白玉平安懷古的吊墜。 雙手遞了過去,調(diào)皮道“這是溁兒與衛(wèi)凋這幾日學(xué)來的,手藝還有些生疏,只能做個沒有圖案的平安懷古。言念君子,溫其如玉,是以遷表哥若是嫌棄,便不是君子呢!” 頓時,謝遷感動得紅了眼眶,緊緊握著那雙小手,心疼道“遷表哥很喜歡呢,繡個荷包不就好了?這都……都磨出水泡來了。” 程溁得意非常,笑道“荷包、帕子……不是有那么多俏麗佳人送你了嘛,溁兒怎么能和她們一樣?山有玉而草木潤,人藏玉則萬事興。這羊脂白玉,可以上下傳承千百年咧!” 謝遷目光炯炯的瞅著眼前的小姑娘,道“相思樹上合歡枝,紫鳳青鸞兩相知。 我與春風(fēng)約有信,宜家宜室于歸時?!?/br> 程溁害羞得紅了臉,道“這平安懷古外圈是圓,象征著遼闊天地混沌;內(nèi)圈也是圓,象征內(nèi)心的平寧安遠(yuǎn)。玉有靈,結(jié)有緣之人。謙謙君子,溫潤如玉,這般有文曲雅性底蘊(yùn)之物,才配得上遷表哥。” 謝遷瞅著手中的平安懷古,簡直能瞧出朵花來,從心里甜到嘴里,連連點(diǎn)頭,道“《禮記》里面的美玉,皆是以素為貴、大圭不琢,美其質(zhì)也、至敬無文。在遷表哥眼里這平安懷古,便是天下最美的寶玉。 溁兒看它細(xì)膩油潤,脂白無暇,油感強(qiáng)烈,脂感細(xì)密,白若凝脂,線條圓潤順暢,怎么看,怎么討喜,溁兒手藝的確好!” 聽了這話,程溁得意的都能將尾巴翹上天,笑得露出小虎牙,傲嬌道“遷表哥可不要覺得這平安懷古,雕磨便簡單了!雕刻的時候可費(fèi)勁了,稍微多打磨一點(diǎn)兒,就不是正圓了。人家雕了九個,才出了這一個正圓,廢了老多好料子呢!” 伸著小手比劃著,作西施捧心狀,繼續(xù)道“都給衛(wèi)凋心疼死了,說這玉石是一種蓄氣充沛,最是養(yǎng)生護(hù)體的寶貝,還可陶心情情,祛病辟邪。長期把玩盤弄,不僅鍛煉經(jīng)絡(luò)筋骨,還會使人精神煥發(fā),延年益壽……” 說著,程溁又從床下拿來剩下的,八個不圓不方的殘品。 謝遷將殘品接過緊緊握在手中,感動得張了張嘴,卻不知該說些什么,來表達(dá)自己的心情,仿佛這世間任何的言語,也描述不出自己心中的感動。 就在此時,忽聞見外面叫囂的謝通,程溁好奇的從窗縫隙中瞅了出去。 但見那肩摩袂接的人群與身穿大紅袍,謝迊、程廷珙、謝通分外顯眼的三人,說的不三不四的話。 程溁癟癟嘴,不滿道“至于那么大陣仗嗎,真是吃不著葡萄,說葡萄酸!” 說話間,鑼鼓齊響。 幾十名衙役率先涌入清場,緊隨其后是穿著明紅色戰(zhàn)袍的兩隊(duì)撫院機(jī)兵,持槍按刀的來到錦鯉樓內(nèi),分列兩旁。 門口一頂紫色冠蓋的大轎,在前呼后擁中緩緩落轎。 立時,眾百姓也不用清場了,紛紛躲至一旁。 當(dāng)下衙役大喝道“巡撫大人在此,爾等速速跪下迎接!” 聽聞有大人物親臨,眾百姓、眾士子,皆是連忙跪在地上,連這些新進(jìn)的舉子也不能例外。 不多時轎簾掀開,身著二品緋袍,繡著錦雞的劉敷,從轎里踏著云靴,緩緩走出。 跟在其身后,還有數(shù)名穿著補(bǔ)子官服的官吏,隨后有衙役捧著嶄新的頂戴衣冠,以及一副寫著“解元”二字的匾額,畢恭畢敬的上前。 在場之人通通齊聲,道“草民、學(xué)生、晚輩……拜見巡撫大人!” 劉敷略微左右旁顧,身旁無論任何人,皆是立即垂下頭。劉敷這才隱忍著怒氣,負(fù)手問道“新科解元謝遷何在?” 暗道還好他劉敷來得及時,若不然被這群無知學(xué)子這般一鬧,后果不堪設(shè)想。那可是科舉舞弊??!科舉舞弊可是要抄家滅門、死無全尸的重罪。 眾人伏在地上,頓時即是膽戰(zhàn)心驚,又是滿臉尷尬。 就在這氣氛冷凝之時,但見一男子身著銀線直襟長袍,內(nèi)襯月白色對襟,及肩而下一路蜿蜒皆繡了銀線花紋,腰束月白祥云紋的寬腰帶。 雙眸深邃似水,仿若能看透一切,如雕刻般的五官,俊美異常。陽光從背后射下,恍若披上了一層金紗,如落入凡塵的謫仙。 嘴角微微勾起一抹淡笑,但卻帶著談?wù)劦谋?,好似熠熠閃爍著寒光,不禁增添了一絲冷漠,那渾然天成不經(jīng)意流露出的氣質(zhì),讓人不敢忽視。 此人不是謝遷,又是誰? 當(dāng)下,謝遷緩緩走來,施禮道“劉大人,許久未見,在下近來身子欠佳,怠慢了,請海涵?!?/br> 話落,瞧著微微頷首的劉敷,對著樓下的眾人,長長作揖道“讓各位久候,是在下的不是,還請諸位海涵!” 緊隨其后的松江提學(xué)張時敏與浙江左布政使寧良,一起跟著進(jìn)了錦鯉樓,瞧著這個年輕又謙虛的謝遷,相互對視一眼。 寧良不禁懷疑的盯著這竦眉俊目、神彩鑠人的年輕人,問道“你便是新科解元郎謝遷?” 謝遷拱手道“回大人,在下正是?!?/br> 一旁的張時敏想著那筆酣墨飽的文章,絕非尋常閱歷不可寫出,但此人竟和他想的老學(xué)究模樣,一點(diǎn)兒也不相似。 這樣一位曙光玉立的年輕人,真能寫出那般波瀾老成的文章嗎?不由得懷疑道“有何為證?” 謝遷拿出袖兜里的考憑,雙手遞了過去,道“在下有鄉(xiāng)試考憑為證!” 不待謝遷話落,寧良便將謝遷考憑拿過,上面有答卷號房號、祖上三代、籍貫。 張時敏湊了過去,一目十行后,驚訝的失聲道“竟……真是……” 寧良伸手?jǐn)r住張時敏欲要說的話,道“且慢,還請你寫幾個字,給咱們瞧瞧!” 謝遷接過一旁衙役遞上的文房四寶,提筆入墨,寫道“窮則獨(dú)善其身,達(dá)則兼濟(jì)天下?!?/br> 瞧了這與答卷同出一轍的臺閣體,當(dāng)下,幾人低聲細(xì)語議論起來。 不過片刻,張時敏與寧良笑逐顏開,一同施禮,道“鄙人浙江左布政使寧良、鄙人松江提學(xué)張時敏,賀浙江甲午鄉(xiāng)試謝遷榜解元,京報連登黃甲!” 劉敷蹬著云靴上前,雖面子有些抹不開,但也是惜才之人,拱手道“鄙人兩浙巡撫劉敷、賀浙江甲午鄉(xiāng)試謝遷榜解元,京報連登黃甲!” 這般說,便等于確認(rèn)了謝遷解元郎的身份。 眾報錄人團(tuán)團(tuán)上前,賀道“賀謝解元,京報連登黃甲!” 隨后,就連本是別有用心的落榜士子們,與一旁看熱鬧的眾人,也是附和著大笑,仿若忘了之前的小心思,連連恭喜,道“賀解元郎謝遷,京報連登黃甲!” 謝遷心中雖榮辱不驚,但臉色不顯,微笑著對著眾人長長作揖,道“多謝張大人、寧大人、劉大人吉言,多謝諸位同科吉言,多謝諸位看得起在下,來給捧場?!?/br> 方才被花救醒的王華,也一改頹廢,笑道“遷賢弟年紀(jì)輕輕,便得中解元,將來前途定是不可限量,恭喜,恭喜!” 謝遷拱手道“賢兄謬贊了,愚弟不過是僥幸得諸位考官賞識罷了,自古便是文無第一,武無第二,愚弟著實(shí)是擔(dān)當(dāng)不起?!?/br> 不待王華回禮,劉敷上前一步,道“本官身為鄉(xiāng)試主考官,率眾官登門授衣,請新科解元謝遷更衣,赴貢院受禮!” 當(dāng)下,外面舞龍耍獅得更起勁了,鑼鼓聲響成一片。 吹耍間,衛(wèi)凌趕著找錦鯉樓借的,裝滿一筐筐炮竹的牛車,走過街頭巷尾,衛(wèi)凋與衛(wèi)冶則挑著竹竿,一同歡喜的放著炮竹。 “乒乒乓乓!”好不熱鬧,巷內(nèi)充溢著祥和喜慶的氣氛。 與此同時,謝遷上樓更衣,頭戴烏紗,身著嶄新的冠服。 屋內(nèi)的程溁從后面擁著謝遷,笑著打趣道“解元郎真是豐神俊朗,這去貢院一路騎著高頭大馬,那就更添了幾分英俊,以后那些媒人若是踏破了咱家門檻兒,可咋辦呢?” 謝遷卻從這嬌聲中,聽出了醋味兒,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道“遷表哥本也不喜歡應(yīng)酬,要不便稱病不去了,在屋陪溁兒慶賀?” 程溁搖搖頭,努努嘴道“溁兒扮做小書童,陪在解元郎身邊吧,昨夜的事兒,溁兒可都聽說了,不看著點(diǎn)兒遷表哥,溁兒這心里還真是不踏實(shí)吶!” 謝遷瞅著程溁藏在床上的男裝,道“溁兒做書童可真糟蹋了,若不是有謝迊這個亞元在,說溁兒是家弟也好?。 ?/br> 程溁狡黠一笑,從床底下拿出幾個超大的帆布雙肩包,道“怎么能這么說呢,真是的!” 謝遷大步向前,道“溁兒別臟了手,讓遷表拿,要用這幾個大包做什么?” 程溁瞇著眸子,得意的笑道“嘿嘿!一會兒姑娘們丟給遷表哥的心意,可不能浪費(fèi)…若是吃的、用的啥,也不能糟蹋了不是!” 謝遷輕輕捏了捏小姑娘光滑的臉蛋,道“就說嘛!溁兒這么自信的姑娘,怎么會想起來盯梢遷表哥呢,原來竟是財迷心竅吶!” 程溁調(diào)皮一笑,道“嘿嘿,溁兒有五百親衛(wèi)隊(duì)要養(yǎng),怎么能不算計(jì)著呢,若是依遷表哥的性子,定是不會接那些東西的?!?/br> 謝遷打趣道“親衛(wèi)隊(duì)可是沒拿過溁兒的銀子,各自仗著一身武藝打獵掙錢。遷表哥就更好養(yǎng)了,不僅月月交銀子給溁兒,這陣子,還給溁兒掙了二十八萬兩封口費(fèi)……” 程溁小手揪著衣裳,靦腆的嘟囔,道“哼哼,遷表哥都知道了?” 謝遷將小姑娘擁在懷里,笑道“不好意思,遷表哥耳聰目明,衛(wèi)凋說的又那么大聲,遷表哥就在隔壁,就是想聽不見,都不行吶!” 隨后幫程溁穿好男裝,但瞧著那雞蛋似的小臉,還是覺得不像個男子。隨手拿個衛(wèi)凋的瓜皮帽,戴在那小腦袋上,這才勉強(qiáng)點(diǎn)頭,帶著程溁這個小書童出了房門。 張時敏笑著迎了上前,道“眼下還請解元郎跨馬至貢院受禮?!?/br> 緊隨其后的寧良捋著胡子,笑道“呦呦鹿鳴,食野之芩,待到了貢院受禮完,便連鹿鳴宴也一起辦了?!?/br> 張時敏眉毛一挑,笑問道“寧大人這一起舉辦的事兒,本官也聽說了,您可知為何提前了鹿鳴宴?” 寧良用袖中的手,指了指上面,低聲隱晦道“上面的意思!” 謝遷佯裝沒聽到二人的悄悄話,若無其事的拱手,道“是,張大人,寧大人?!?/br> 寧良瞅著玉樹臨風(fēng)的謝遷,撫著胡子,贊道“自古貧賤出良才,古人誠不欺我!” 謝遷舉步走到門口,正要跨上烏漩,本能的尋找身后程溁的身影,這一回首,但見程溁正騎在牛身上揪著牛耳朵,玩得不亦樂乎。 暗道那是牛,不是兔子,牛脾氣一上來,摔了他家溁兒怎么辦,立時給衛(wèi)冶使了個眼色。 衛(wèi)冶心領(lǐng)神會后不敢耽擱,立時上了牛車,坐在趕牛的位置上,將程溁勸了下牛身。 緊接著,謝遷又給衛(wèi)凋、衛(wèi)凌使眼色,瞧著衛(wèi)凋、衛(wèi)凌一左一右護(hù)在牛車兩旁,謝遷這才上了系著大紅花的烏漩。 暗處角落里,也是一身書童打扮的凌婳蝶,將這一幕瞧個滿眼,陡然氣得紅了眼眶。 這會兒,巷口已然將彩棚扎好,一旁是清一色穿著紅襖的官兵。 東起西健康路、接三角蕩,西至西橋?qū)P起路,長百丈的通衢大道,皆是人頭攢動,摩肩擦踵。 爆竹是放了一掛,又一掛,滿地都是紅色的鞭炮屑,在陽光下宛如鋪了一層紅地毯。 程溁拿出籮筐中提前備好的銅錢,開始撒銅錢,頓時巷子里無數(shù)的賀喜聲,響作一片。 錦鯉樓的老板娘,抽著旱煙擠到謝遷面前,道“恭喜解元公,賀喜解元公,自從您住到咱們客棧里,大娘我就夜夜觀星象,但見那天上的文曲星變得更是明亮,我就知咱們錦鯉樓又要出貴人了,果不其然啊,一下子就出了四位新貴人,還有個解元公,哈哈!” 這話剛好被正要上馬的謝通,聽個滿耳,氣得冷哼,道“哼!我看解元郎哪里有老板娘厲害呢?畢竟解元郎可不會看星象吶!” 謝遷沒去搭理謝通的酸話,徹底的忽視了那人。從善如流的面對道旁的人群,深深作了個團(tuán)揖,道“多謝諸位捧場,在下感激不盡!” 整個貢院路,從頭到尾,乃至左右酒樓、客棧,皆被百姓占滿。 有抱著孩童的老父親,叮嚀道“你要好好讀書,做解元公這樣光宗耀祖的男人!” 也有牽著自家閨女的母親,指著謝遷,道“你看,這就是今科解元郎,以后咱家要是能有這般頂天立地的女婿,阿娘就是做夢都會笑醒的!” 幾個小姑娘聚在一起,笑道“好俊俏的人兒啊,這輩子還沒見過這么俊秀的人兒呢!” “咱們塊丟帕子、荷包吧!” “解元公,這是小女的心意!” “解元公,這是我家樹上結(jié)的枇杷!” “解元公,這是我家新燉的豬腿兒、燒雞!” “解元公,俺家自己種的小白菜、茄子,您嘗嘗!” “解元公,這是雞蛋,給您補(bǔ)補(bǔ)身子!” 及目而來,皆是是向解元公謝遷招手的少男少女。 程溁不亦樂乎的坐在牛車上,指揮著衛(wèi)凋、衛(wèi)凌接住一應(yīng)物品,自己則將二人拿回的東西一一分類,分別放在大背包里。 謝迊騎馬跟在謝遷后面,嘲諷道“解元郎,真是好風(fēng)光吶!” 謝遷穩(wěn)穩(wěn)騎在烏漩背上,馬蹄撥動徐徐而行,連個眼神兒都未給謝迊,對著人群拱手作禮,但余光卻一直未離開傻笑的程溁。 而一旁的凌婳蝶已是淚痕濕,別有深意的望著騎馬走在最前的謝遷,面上的酸意是藏也藏不住。 程廷珙失落的瞅著凌婳蝶,心中不由得產(chǎn)生了落差,中舉的喜悅也消了一大半。自從他這次中舉,婳蝶表妹還未曾道過一次恭喜,甚至連個完整的眼神,都未曾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