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醫(yī)令站直了身，疑惑問道“陛下召臣來，可是有什么吩咐？”

    “卿……”劉藻的話語含在口中，轉(zhuǎn)了一圈，問道“可有延齡增壽之法？”

    太醫(yī)令聞言，不禁納罕，天子不過二十來歲，體質(zhì)雖弱，卻調(diào)養(yǎng)得當，近來連小恙都不曾染過，何以憂心起壽數(shù)來？

    只是主上既有垂詢，為人臣者便不可不答。太醫(yī)令尋思著，回道:“《高唐賦》有載，‘思萬方，憂國害。開圣賢，輔不逮。九竅通郁，精神察滯。延年益壽千萬歲?！家詾椋瑸榫?，掛念萬方百姓，為國家禍患而憂思。選賢舉能，彌補過失，便可九竅通泰，精神清明，與天同壽?！?/br>
    這是端方之語，若是平日聽聞，劉藻許會奉為良諫，贊上兩句，然而此時，這等言辭卻被她視為空話，漂亮卻無用。

    劉藻忍住了煩躁，又問“若是尋常人，如何延壽？”

    太醫(yī)令回道“常人則重在養(yǎng)氣?！?/br>
    劉藻道“何為養(yǎng)氣？”

    太醫(yī)令緩緩回道“鬼谷子有云……”

    他還未說下去，便聞一聲重擊，皇帝拍案怒斥“休再引經(jīng)據(jù)典！”

    太醫(yī)令嚇得腿軟，砰地一聲跪下了，語速飛快道“欲多則心散，心散則神衰，神衰則仿佛，仿佛則參會不一。故而多思不如養(yǎng)志，多慮不如養(yǎng)氣，多勞不如養(yǎng)神。多思多慮多勞，皆壽之敵也。心平則氣和，氣和則壽達。常人需心平氣和，少思少慮，不cao勞，不憂憤，起居飲食，皆在規(guī)律之中，則延壽可期?！?/br>
    他一口氣說完，幾要喘不上氣。劉藻陰沉的神色這才稍有舒展，道“只需少思少慮，不cao勞，不憂憤，起居飲食，皆在規(guī)律，便可延壽了？”

    人之壽數(shù)，皆有定數(shù)，太醫(yī)令所言是延壽之法，卻不敢說如此行事，必可延壽。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道“或、或可延壽?！?/br>
    或可。劉藻怒意又上來了。太醫(yī)令察覺氛圍不對，忙補上一句“但憂思過甚，辛勞無度，必傷及壽數(shù)。”

    劉藻聚起的怒氣頃刻間又散了去，無力彎曲了脊梁，揮揮手，道“退下?！?/br>
    太醫(yī)令忙不迭地下去了，仿佛躲過一劫，逃出生天。

    劉藻則抬手捂住了額頭，不可憂思，不可辛勞?？少即笠粋€天下，丞相哪能不憂思，不辛勞。若去謝相相位，藏于后宮之中，劉藻卻是舍不得。謝相不該如那等依附帝寵，甘愿將自己拘束在一道宮墻之中的女子一般，草草度一生。

    接下去數(shù)日，劉藻皆在想此事。

    時下之人，能到五十，便不算短壽。能到七十，則寥寥無幾，稱之為古來稀，便是說，自古就很稀少。

    劉藻算著年數(shù)，只覺時光緊迫，每過一日都萬分不舍。她常欲召見謝相，又或是她去相府。但眼下正是關(guān)鍵時候，她不能自亂陣腳，必得一擊即中方好。

    政事再忙，都顯得沒滋沒味。劉藻并未將希望寄托在謝文一人身上，她還有備選之人，若謝文挑不起重任，她便會換人頂上。此事雖未與謝相說起，但謝相多半也知。故而近些日子，謝相處也在著手，為謝文鋪平道路，好使他盡快上手。

    皇帝做得久了，便會越來越順。長安城中暗流涌動，劉藻卻不覺得如何艱難，許多舉措行來，皆是得心應(yīng)手。

    這日微雨，她在太液池畔信步而行，欲散散心。

    池畔飛花零落，被雨水打濕，落入塵埃之中。劉藻望著池面霧氣，忽而有些恍惚，仿佛有一年，也是如此落著雨，她登神明臺卜了一回，卜算她的姻緣。

    這般想著，她抬首望去，便見神明臺矗立前方，其高臨九闕，恢弘之氣，震懾寰宇。

    劉藻吩咐左右“備宮車，登神明臺?！?/br>
    數(shù)年不曾臨此地，臺上仍舊煙霧繚繞，又因下著雨，氣息清冽，猶如仙境，使人如在云端。方相氏領(lǐng)著十余名巫祝出迎，見過禮后，他恭敬問道“陛下降臨，可是有事吩咐？”

    劉藻看了眼他身后的巫祝，道“都退下?！?/br>
    那十余名巫祝攝于天子威嚴，頭也不敢抬，無聲地下去了。

    方相氏大膽一些，望著皇帝的面容道“多年不見，陛下仿佛有了煩心事？”

    若是從前，劉藻多半隨意一笑，心下許還會嘲諷一番，方士總是喜愛故弄玄虛，好為自己招攬生意。然而此時，她連話都不愿多說一句。只負手在后，舉步往前。

    方相氏侍奉在側(cè)，看出皇帝心事重重，也不敢擅自開口了。二人走得十分靜默。行至那座銅鑄的仙人像前，劉藻停住了腳步，抬頭望去，擎?zhèn)愕膶m人極具機敏，恰到好處地將傘往后移了幾寸，既使陛下能望見仙人的頂部，又使雨水淋不到陛下身上。

    劉藻看到仙人手中托著的玉盤，語氣恍惚道“朕上回來，你說仙人所接仙露，乃天之瓊漿玉液，有延年益壽之奇效?！?/br>
    “是?！狈较嗍匣氐馈?/br>
    劉藻將目光自仙人身上收回，轉(zhuǎn)而望向她身后的方相氏，語含希冀道“這可是真的？”

    這一回，方相氏便沒了上回的殷切，反倒退縮起來，含蓄回道“陛下，心誠則靈。”

    劉藻的目光黯淡下來，繼而自嘲一笑，舉步道“去歇室?！?/br>
    歇室與上回來時別無二致，室中焚香，使人清心靜氣，那用以占卜的龜殼仍在高幾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