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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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枕寧怕極了,踉蹌了一步,撲上去,抱住了他的肩膀。 他下意識地掙了一下,卻被那溫柔的聲音安撫。 “別哭,我同你一起?!?/br> 像是天外有音,他似乎醒過幾分神智,看向眸前的女孩兒。 她的手冰冰涼,在他的頸旁。 他將她圍住,將下巴抵在她瘦削的肩上,無聲地咬緊了牙關。 她知道他在哭。 這夜仿佛永遠不會亮似的,昏昏的,茫茫的。 在那茫茫的灘涂之上,一霎兒風起,將山霧吹來,在那nongnong的霧氣中,忽的行來了大隊的士兵。 他們目不斜視,蒼白脆弱。 他們腳步整齊,動作僵硬。 他們自濃霧里走來,漸漸地快要走近了。 霍枕寧汗毛倒豎,抱緊了江微之。 她一動也不敢動,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些士兵走近,再走近、最終穿過了她與他…… 她驚懼地抬起頭,卻見那飄渺的人煙里,江微之向她伸出了手,喚她的名字,溫柔且適意。 “怕么?”他溫柔地不再像他,像是要勾魂奪魄似的,“來,到我這里來?!?/br> 霍枕寧怕的捂住了耳朵,搖頭不止。 “快滾吧!”她閉著眼睛擺手,企圖揮走那駭人的景象,“江遲要是像你這般溫柔,我把霍字倒著寫!” 而在那江微之的眼中,卻在那些僵硬的軍士里,看到了自己的父親和兄長。 父親沒有戴帽盔,英俊的面龐上沒有一絲兒人氣,青白僵硬。 二哥江遜右手臂垂在一旁,似乎折斷了一般,隨著僵硬的腳步,一晃一晃的,仿佛假肢。 而三哥江逸半邊面目已然不見,如同鬼魅一樣行的詭異。 江微之哽噎難鳴,急痛攻心,便要撲上前去,霍枕寧一把抱住了他,捂住了他的眼睛。 “那是假的?!?/br> 活著的士兵們圍簇在了公主同江微之的身旁,有老兵上前,死死地按住了江微之。 “是陰兵借道,殿帥勿慌??!”他低吼著,此時也不管公主之尊,將她的頭壓下去,“不要看,不要聽,等他們走。” 江微之在地上掙扎,努力地睜著雙目去看眼前陰森的軍隊,在其中找尋自己的父兄。 可那陰兵們步履依舊整齊,僵硬著穿過茫茫的大霧和夜色。 所有的人屏息,只余一聲聲的叩心泣血之聲——是年輕的殿帥,徹骨刺心的痛。 作者有話要說: 抱歉,寫了很久。 第35章 怕(下) 那一輪慘淡的月, 慢慢地隱去,駭人的夜終究過去了。 帳深而靜, 狐貉制成的寬大墊縟上, 江微之緊閉雙目,雖在昏迷之中,可眉聚如峰,十分痛苦。 霍枕寧靠著一旁的矮幾, 雙目垂顧,淚痕干了又濕,像是流不盡似的。 她居深宮不諳世事,未曾經歷過風霜雨雪,不知人世間的疾苦, 不懂百姓的柴米油鹽,但卻知失去至親的痛楚。 可是他與她又不同,她的痛隱沒在心底, 偶一晃神才會觸碰。 而他…… 木樨靜悄悄地掀帳而來,打水為江微之擦拭額上的汗, 細聲安慰公主。 “……營醫(yī)來瞧過, 不過是心脈瘀阻運行不暢,發(fā)了怔忡之癥, 殿下不必擔心?!彼潦眠^后, 又用小勺蘸水,滴了些水在江微之的唇上,“昨夜公主是在莽撞, 若是出了什么事,奴婢真是活不下去了?!?/br> 霍枕寧醒過神來,有些歉疚,抹了抹眼淚。 “誰叫姑姑腿短,攆都攆不上我?!彼叵肫鹱蛞沟哪菆鲫幈璧溃耘f心悸難安,“怎會有這等奇事,回去我一定要說給爹爹聽聽?!?/br> 木樨嘆了口氣,輕言:“那些都是陛下的兵,您說給陛下聽,他怎能安心?公主住在深宮里,哪里能知道這些民間的神怪異事呢?好在您有真龍護體,到哪里都不用怕的?!?/br> 霍枕寧晃了晃腦袋,有些失落。 “大約都是海市蜃樓罷了,”她指了指沉睡的江微之,小聲道,“他見了那些陰兵,便要撲過去,駭人極了。” 木樨心里隱隱地想到了什么,思量一時卻不敢說,只安慰道:“公主萬金之身,邪祟不敢靠近。奴婢聽人說常有人在戰(zhàn)場上遇著了陰兵,鬼打墻似的出不來?!?/br> 霍枕寧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見木樨出了帳,才又看著榻上那人,呆坐半晌。 有人在外頭嚷嚷,只聽見木樨聲音冷冷:“昨夜你擄走殿下,今日又想做什么?” 那清脆爽朗的女聲道:“我來看看公主好沒好,好姑姑,你就讓我進去,您瞧我都受傷了?!?/br> 木樨剛說了拒絕,霍枕寧便掀了帳子,見是昨夜那女將軍海鏡。 海鏡乃是河陽巾幗軍的統(tǒng)帥,年方二十一,正是個大大咧咧的性子。 霍枕寧揚手叫她來:“你怎么受傷啦?” 海鏡躥到公主的面前,扭著臉給她瞧自己耳后的一道血痕。 “公主帳下的姜步帥,一言不合就打我,您瞧,我一個女孩子家家,差點毀容了?!?/br> 霍枕寧歪著頭,有心捉弄她。 “你不是女將軍嘛,怕他做甚,和他打呀?我五百兩買你勝!” 海鏡嗷嗚一聲跳起來,也忘了自己原本是來看公主的,仰天長嘯。 “姜鯉魚你給我等著,老子這就去收拾你。” 霍枕寧望著她躥出去的背影,問木樨:“她是誰家的呀?為什么來這里?” 木樨哦了一聲,“是河陽伯的獨生女兒,河陽伯沒有兒子,帶她自小就在軍中養(yǎng)著,大了就做了河陽軍的主帥。” 霍枕寧沉默了一時,有些意動。 要是她也能像海鏡這樣英武就好了。 可這個念頭才剛出,那海鏡海將軍便踉蹌著跑過來,一手的血。 “公主,這姜鯉魚也太氣人了,又給了我一刀!” …… 還是不要像海鏡這樣英武了——不過就是個戰(zhàn)五渣…… 見木樨扶額,將海鏡的手拉去包扎,霍枕寧默默地掀了帳子,矮了身子進去,正對上一雙不起波瀾的雙目。 霍枕寧心里顫了一下。 他醒了。 他斜靠著,有些頹然的清氣。 霍枕寧不敢上前,僵在原地。 江微之怔忡之疾還未好透,一顆心仍緊緊地揪著。 眼前人垂著眼,悄悄地滴了兩滴淚,砸在地上的黑土里。 心,好像更痛了。 他想抬起手來,卻發(fā)現(xiàn)渾身無力——大約是昨夜使勁兒太過。 “你怕嗎?”他的嗓音有些嘶啞,卻說的清晰,他不動聲色,問的突兀。“這樣的地方,不該是公主呆的?!?/br> 霍枕寧抬起頭,一雙幼鹿一般的天真眼神望住了他。 “怕極了?!彼J真地回答,“這兒的風帶著腥氣,泥土也是和了血的濕潤,就連林子里的鳥雀,大概都銜過人rou。” 她一樣一樣地說給他聽,“睡覺只能在帳子里,沒有疏郁丸,也無法沐浴,你瞧,我還穿著昨日的里衣,只將外頭沾著血的衣衫換了?!?/br> 江微之想到那些血跡,一時痛的無法呼吸,好一時才緩過氣,靜靜地看了公主一會兒。 “公主還有帳子可供安眠,也不缺衣少穿,更不必在槍林箭雨之中,去廝殺,甚至保命?!彼暰€平緩,似乎不帶任何情緒,“這里才將發(fā)生過一場大戰(zhàn),死去的人不知凡幾,也不知會否再有敵人進犯,公主既然怕極了,那便即刻返回吧。” 霍枕寧一字一句地聽他說完,委屈之意油然而生,卻又顧念著他才失去至親,只認真地同他解釋:“我話還沒有說完,”她努力地壓下自己的委屈,“雖然怕,可我愿意待在這兒,故去的人都是我大梁的忠魂,我不怕他們。而且,我想知道國公爺?shù)南侣洌蚕胫滥愫貌缓谩?/br> 她說到這兒,聲音漸漸地低了下來,生怕觸碰到他心底的痛。 江微之果然還是生氣了。 他閉了閉眼睛,有些不受控制的怒意上浮。 “陛下視您為掌珠,愛若珍寶,您違逆陛下,行千里路來此地,萬一遇上折返的蠻人,亦或是喪了天良的匪徒,公主該當如何?”他的語氣冰冷至極,像是在壓制自己的怒意,“臣好不好,自會寫信告知與您,您為何要以身涉險?” 他又重重地落下一句,“這里不是公主該待的地方,還請即刻返回?!?/br> 霍枕寧的眼淚終于噼里啪啦地砸了下來,她有些生氣,又有些委屈。 “這里是我大梁的國土,我為什么不該待在這里?在你眼里,我就只配在深宮里爬爬狗洞逃逃學?”她越說越傷心,揉了揉眼睛,“我知道你在生什么氣,可我沒有罰他跪,也沒有耽誤他的軍機,為什么這樣的傳聞愈演愈烈,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反正你也會說你就是這般嬌縱跋扈之人,做出這樣的事不稀奇,可是我沒有!” 眼前的人握緊了拳頭,連淚都忘記流了。 江微之輕輕地搖頭,以同樣的長篇大論回敬與她。 “公主大約是逃學逃慣了,竟不知‘君子不立危墻之下’?!彼∷驓鈶嵍t的面龐,夷然道,“知道會有爭議,那便不要去做,知道那里有危險,那便遠離。公主既然知曉自己的脾性,那便更要自我約束,又何必往是非漩渦里一頭扎進去呢?” 他頓了一頓,繼續(xù)說她,“百姓蒙昧,只看眼前,他們看見良家肆鋪被占,卻不知公主鏟除jian人,收容孤弱;他們聽說公主責打公侯家的女兒,便罵一聲跋扈,卻不知公主是因了那女兒口出狂言。他們瞧見公主縱奴當街抓人,卻不知那家奴救了幾多被拍了花子的幼童。” 霍枕寧本聽的一臉怒意,卻在他后來的話語里,聽到了對自己的褒獎。 他知道,他都知道! 他知道她不是那個傳言里,囂張跋扈的江都公主! 他信她了。 江微之輕輕換了一口氣,眼神對上她的,雖仍有些哀慟,到底沒有那么冰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