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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曉霜楓葉丹，夕曛嵐氣陰。”天漸漸的涼了，俞家溝山上的楓葉都慢慢地轉(zhuǎn)成了赭紅或淡黃色；山茶鄉(xiāng)中學(xué)門前的幾棵白楊樹光禿禿的枝椏伸向高遠的藍天；門前那條小溪也瘦了下去。早晨，地面上枯草和敗葉上空氣已然凝華成了晶體：讓人不由想起“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的詩句來。

    今天是星期天，學(xué)生都放假回家了，平時補課的初三也不例外。一大早，俞大寨就來了學(xué)校，他是來喊學(xué)校的男老師去俞校長家壘窯挑磚坯的，他叔叔家蓋房子，先要箍窯燒磚。

    昨天下午，老師在飯?zhí)美锍燥埖臅r候，章敬亭主任打了個招呼：“明天早上，學(xué)校的男老師，特別是你們幾個青年伢，如果沒有什么重要的事情都去俞校長家?guī)蛡€忙，俞校長家里要建房子，我們同事一場，錢財?shù)拿筒簧?，貼兩個人工，這也是難得的?！睕]想到他話剛落音，王亦斌就小聲嘀咕：“想得倒美，廉價的不要錢的勞動力，我才不去?！?/br>
    “你傻啊，明天，你表哥章主任后勤總務(wù)主任一準兒都得去，你剛參加工作，校長的帳你都不賣，那時候會吃虧的。再說，你不看僧面看佛面，今天這話是你表哥章主任說出來的，你不是讓你表哥難堪嗎？”坐在王亦斌旁邊的賴天陽說。

    “明天我也去?！弊谫囂礻柹磉叺挠岈幷f。

    “你又不是個爺們，你去干嘛？”賴天陽說。

    “我明天就帶張嘴去，去吃香的喝辣的……我明天去給你們端茶倒水幫廚做飯總可以吧。”俞瑤說。

    “我明天去咸安看女朋友去，這總行了吧?！蓖跻啾蟪酝曜詈笠豢陲?，遲疑一會兒說。

    “老是往咸安跑，什么時候把女朋友帶來讓大家瞧瞧，也好讓大家見識大城市的女孩啊?！币粡埻尥弈樀恼掳簿ξ卣f。

    飯?zhí)美锞蛢蓮堊雷?，俞大寨和上官致遠坐在另外一張桌子上，但是隔壁的聲音還是隱隱約約的傳了過來。

    “致遠明天去的吧？聽說你也有個女朋友？”俞大寨在學(xué)校里就像個衙內(nèi)，說話之間不免有點頤指氣使，其實也是吃不住冬瓜拿瓠子刨皮，他和王亦斌交過鋒，雖說是略占上風，但人家這正規(guī)的大學(xué)畢業(yè)生，后面還有章主任撐腰，所以并不好惹。

    “我去的，不就是干活嗎，有什么大不了的?！鄙瞎僦逻h本來就打算去，他也沒有什么理由不去。上次，秋收的時候，總務(wù)主任說聲讓上官致遠帶班上的學(xué)生去他的家中割晚稻，他也沒有二話可說，帶了學(xué)生就去了。

    俞大寨來到學(xué)校，先叫上了上官致遠一起去喊賴天陽，而賴天陽還在床上，菊子正在催他起來。

    “天陽，快點起來，致遠都起來了，看你磨磨蹭蹭的。”菊子在一邊說。

    “還早著哩，讓我睡一會兒吧。真是折騰人，校長建房子還不讓人睡覺了?！辟囂礻栕蛲砩虾屯跻啾髱讉€人又是酣戰(zhàn)一夜，所以有點困。

    “噓！天陽，俞大寨在外面。”菊子見天陽發(fā)牢sao便趕緊小聲的提醒他，“你這樣俞校長會不高興的，再說人家校長對你也算不錯了?！?/br>
    聽說俞大寨在外面，賴天陽也不好意思睡了，于是爬了起來。他讓菊子換了件粗布衣去，畢竟是干重活。臨走時，菊子提醒賴天陽：“天陽，酒少喝點啊?！睅讉€人一起出來時剛好在門口碰到王亦斌，王亦斌說他去咸安市看女朋友。王亦斌說這話不過是個借口而已，實際上是對俞大寨不滿，更不想去干這沒有工錢白送的活。俞大寨也心知肚明，于是皮笑rou不笑地說，王老師肯定是看女朋友要緊。

    “你們現(xiàn)在才動身啊，我爸爸早就過去了。”一個女孩站在章敬亭的門口對著俞大寨說。

    “那是誰??？”上官致遠見過這女孩幾次并且都是在放假的時候，但是不知道她是章敬亭的什么人。

    “那就是章主任的女兒章曉紅，她在師范讀書，原來是在山茶小學(xué)教民辦的?！辟囂礻栒f。

    “今年新來了不少老師啊?！闭聲约t問她的mama俞春花，娘兒倆站在一起就像是倆姐妹。據(jù)俞大寨說，俞春花十六歲生了孩子，想必就是這眼前的章曉紅了。

    “是的，那個賴老師是和你表哥一起分來的?！庇岽夯ㄔ陂T口一邊梳頭一邊說。

    俞校長家的磚窯箍在通往俞家溝小學(xué)的路邊上。上官致遠和賴天陽兩個人去的時候，章敬亭主任和總務(wù)主任則已經(jīng)干了好一大陣了，他們這時正在窯基上休息著，吸著煙，就像普通民工一樣說著粗話。一個在那里幫工的莊稼漢笑著說，這哪里像個老師，賴天陽接過話茬說，老師不也長個**？和你是一樣的！

    上官致遠和賴天陽被分派去拆老房子的土磚箍窯，正在拆著的時候，上官致遠看到一個穿著野戰(zhàn)部隊作訓(xùn)服背影正挑著一擔磚坯一步一步的上了窯基。等他轉(zhuǎn)過身來，上官致遠愣住了，那人居然是俞文輝，此時他的身上已是沾滿了土磚灰。

    “文輝!”上官致遠有點動情地叫了一聲。

    “致遠……你怎么會在這里？”俞文輝愣住了，穿著一件破舊的衣服正坐在窯基上休息的幫工是上官致遠。

    上官致遠站了起來和俞文輝擁抱了一下，心情無比的激動。旁邊的賴天陽看

    到兩個人抱在一起老半天才知道他們原來是戰(zhàn)友。

    “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啊！我是在這里給別人代課?！鄙瞎僦逻h苦笑著說。

    “你就這樣不聲不響的回來了，害得我在退伍前從華縣跑到華陰去找你，通信連的一個見習軍官叫林曉軍說，你已經(jīng)回來了，還是他送的你?！庇嵛妮x說。

    “我的遭遇是一言難盡啊……”上官致遠說，“反正那陣子心情很抑郁，好像天塌下來了一樣。除了睡覺發(fā)呆，就是什么事情都不想了，就連吃飯都沒有味口。醉了幾次酒，連里見我這個樣子就干脆讓我提前退伍了?！?/br>
    “我聽他們說過了，我想你這人也是太脆弱了，不就是沒有上軍校嗎，喝喝酒，解解悶，就當一陣風把不快吹跑了，沒有必要把自己整得慘兮兮的。”和上官致遠一樣兜了一個圈回來了的俞文輝好像還挺看得開的。

    “文輝，我其實也是這樣想的，可不知道為什么，人的心中就是解不開這個結(jié)。你說我們都是一樣的落榜生，為什么找個出路就那么難，究竟是命運不公，還是自己努力不夠，總之我心里很痛苦，真的，我走不出那失敗的陰影?！北还雌鹜碌纳瞎僦逻h又沉浸在了那往昔的痛苦記憶中。

    “我也參加過軍校學(xué)員苗子的選拔，團里的考試是通過了，但在師里給刷了下來?？捎行┤嗣髅鞒煽儽任疫€不如，為什么他們就能上呢？我們團里有一個蘭州的兵，他初中畢業(yè)就去參軍了，可后來他照樣上軍校，我不知道他到底是憑什么考上的，聽說他家里直接在蘭州軍區(qū)找的關(guān)系，他哥哥上的第四軍醫(yī)大，據(jù)說是直接去讀的?！庇嵛妮x似是受了上官致遠的感染，顯得有點落寞。

    “人有時候你不得不信命，一切好像是上天給你安排好的一樣，你我逃脫不了這種宿命。許多人認為我上軍校毫無懸念，可偏偏戰(zhàn)曉強就上了軍校?！鄙瞎僦逻h道。

    “假如你不是這樣的節(jié)外生枝的話，你現(xiàn)在已經(jīng)在軍校里讀書了。”俞文輝感慨地說，他何嘗也不想考上軍校，可那已成了他心中永久的痛。他只是說：“唉，軍校就別提了，我們是徹底的失敗者，高考名落孫山，從戎鎩羽而歸。”

    “現(xiàn)在你在教書，精神應(yīng)該好點了吧?！庇嵛妮x在部隊里聽說上官致遠好像是得了什么抑郁癥什么的，他很想直接了當?shù)貑?，但最終說含糊地說了一句。

    上官致遠聞聽此言只是默不作聲，在這里教書不過是得過且過而已。

    “百無一用是書生啊，我們還抵不上裘名金，在部隊里泡妞不說，回來還有工作分配?！?/br>
    “哦，裘名金現(xiàn)在也回來了。”上官致遠說。

    “裘名金回來好像工作都找好了，說是要到一個公路收費站當收費員。那小子就是個花心大蘿卜，他復(fù)員時就把姜燕給撂了……這小子閑不住，過一陣子說不定會來找我玩?！庇嵛妮x道。

    “姜燕，姜菲?！鄙瞎僦逻h似是自言自語道。

    “姜菲在今年春節(jié)過后去了廣東深圳打工，她在你退役回來后，給你寫了兩封信，只是你沒有收到。老兵復(fù)員的前夕她從廣東回來過，并且去華陰a團找過你，她還以為你在上軍校，根本就不知道你已經(jīng)回來了?！庇嵛妮x說。

    “她還去找我了？你又是怎么知道的？”上官致遠心里掠過一絲感動。

    “我都聽她姐說的。姜菲真是個有情有義的女孩子，她去a團沒找到你，都哭了，看得出來她是個非常喜歡你的人。姜菲當時想到湖北來找你，最后被她jiejie勸住了。不過話說回來，你穿上軍裝確實是很帥，不像我才16八厘米……”俞文輝道。

    “你現(xiàn)在回來有什么打算？”

    “還沒有想好，也想去南方深圳闖一闖，我有好幾個戰(zhàn)友已經(jīng)過去了，可是一個退伍兵能做什么，無非就是當保安給那些老板看大門。有一個戰(zhàn)友寫信來叫我也去，里面有張他穿著保安服的照片，戴著個船形帽，好像挺神氣的，但我看著就是別扭，哪有我們野戰(zhàn)部隊的國防綠穿起來帶勁?！庇嵛妮x看了看自己身上的作訓(xùn)服，上面已經(jīng)滿是塵土，他于是用力地拍打了幾下。

    “那你喜歡干什么呢？”

    “其實，我還是喜歡教書，最起碼是個文化人，做的是斯文事。但是這點薪水也真是太少了，家里這么貧窮，無異于是杯水車薪?！庇嵛妮x想到這里，忽然記起了一件事情，“哦，對了，我聽我爸爸說，我meimei俞文惠的學(xué)費是你擔保的，等明天我給吧?！?/br>
    “沒想到俞文惠還真是你meimei，那時，我就有點懷疑，只是沒有多問。”上官致遠說。

    “我想我還是有可能重cao舊業(yè)，只是當初從山茶小學(xué)走出去，現(xiàn)在又回來了，覺得不是個事兒。讓有些人真是看不起啊。”俞文輝看了一眼在窯基上休息的章敬亭，意味深長地說。

    “什么意思，誰看不起你了？”上官致遠不明底里。

    “章敬亭有個女兒，是和我一起在山茶小學(xué)教書的，在一起天長日久，我們倆就有一點像是談戀愛的意思，雖然不是很張揚，可在這個閉塞的小山溝里，那也是大事。一開始她mama俞春花就反對，她說，她當初就是因為不懂事才上了章敬亭的當，找個老公就像找了個爹。她是嫌章敬亭比她的年齡大。后來，章敬亭公開說，他女兒章曉紅年齡還小，她還要去上學(xué)的。其實說白了，就是嫌我是個民辦老師，你想一個民辦老師要想轉(zhuǎn)正，要等到猴年馬月啊。你不知道，我當初去當兵也是想爭口氣，在部隊里混出個人樣來，讓章敬亭看一看。可不曾想又回到這地方來丟人現(xiàn)眼了?！庇嵛妮x道。

    “民辦老師經(jīng)濟條件差不說，主要是有些人有偏見，看不起民辦老師。”上官致遠想到養(yǎng)父也是民辦老師，教了一輩子最后的晚景卻是如此凄涼。

    吃晚飯了的時間到了，上官致遠和俞文輝坐在了一起。由于干的是重活，肚子里特別的餓，就像當年在新兵連里訓(xùn)練一樣，到了吃飯就是拼搏。

    “終于可以喝酒了?！辟囂礻栵@得異常的興奮，因為中午活沒干完，大家基本上不敢喝酒，怕在窯基上掉下來。這會兒他和校長主任坐在一席，此時，他正喝得面紅耳赤，大聲的嚷嚷。

    “今天我們一醉方休啊?！庇嵝ｉL招呼著大家吃飯。

    這時，俞瑤端了菜過來，她走到章主任身邊說：“章主任，曉紅在外面找你，可能是什么事情?！?/br>
    “他為什么不進來？”總務(wù)主任正要和章敬亭喝酒。

    “等一會兒啊。”章敬亭對總務(wù)主任說，又朝俞文輝那邊看了一眼，他想女兒可能是知道俞文輝在這里，不想過來。正當他抽身離席的時候，章曉紅已經(jīng)進來了。

    “你看，這就是章曉紅?！庇嵛妮x指著站在大門口的女孩對上官致遠說。

    上官致遠這次算是看清了章曉紅，她長得像俞春花，皮膚白凈，身材苗條，在這個山窩窩里也算是只金鳳凰了。他對俞文輝說：“你們倆現(xiàn)在沒有什么瓜葛了？”

    “你看她像是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的人嗎？其實她早就看到我了，就是裝著看不見?，F(xiàn)在我是個普通的農(nóng)民，她是師范生，和我更像是陌路人了。”俞文輝說。

    吃完飯后，俞文輝說改天讓上官致遠去他家去喝酒。上官致遠說，行吧，到時候，我把文惠班上的課任老師都叫上。

    “那我呢？”不知什么時候，賴天陽站在了身后，他剔著牙齒，酒氣撲鼻。

    “那一起去吧。”俞文輝說。

    累了一整天上官致遠等天黑和賴天陽回到學(xué)校時，根本不想動，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的進入了夢鄉(xiāng)……陜北的黃土高原上，姜菲唱著信天游向上官致遠走來，窯洞門前桃樹上的姜菲笑靨如花……夢里神游情景變幻中，分明是華山之顛米瓊醉人的眼神……

    第二天下午放學(xué)后，上官致遠、賴天陽、章安君還有一個教英語的章飛老師，幾個人就一起去了俞文輝的家。

    “今天是搭上官老師的福。”肥頭大耳，皮膚粗糙的章飛笑得咧開的嘴露出被煙熏得焦黃的牙齒，聽說他也是個高考落榜生，今年被章敬亭弄來教英語。

    見到老師來了，俞文惠很是羞澀，不過她還是很禮貌地和老師打招呼。聽章安君說，俞文惠的數(shù)學(xué)成績相當好，他對俞文惠的好，家長也知道。俞文惠的爸爸說，孩子要是能讀書，就讓她上師范好了，這樣早點出來工作。

    一會兒，俞文惠的父親回來了，他從村子里補皮鞋回來，見到老師，是那一貫謙卑的笑容。他是聽文輝說上官致遠和他是戰(zhàn)友，他還以為上官致遠是退伍安置到學(xué)校來教書了。只是給人代課的上官致遠聽著就有點發(fā)燒，但并沒有過多的解釋。

    “想不到，俞文惠還有個當兵的哥哥?！背酝觑埢貋淼穆飞险掳簿缡钦f。

    “俞文惠的哥，將來不是你的哥嗎？”賴天陽說。

    “感情培養(yǎng)得差不多了，俞文惠今天對章老師就特別的關(guān)照，端茶倒水，添酒盛飯?zhí)貏e殷勤?！闭嘛w說完，就很粗鄙的大笑起來。

    “你們可別亂講啊，得注意影響，八字都沒有一撇?！闭掳簿f。

    賴天陽岔開話題說：“俞大寨班上的有個學(xué)生是從外面打工回來的，聽說在深圳一個月七八百，抵得上我們幾個月的工資了。”

    “這個地方也真是的，一天到晚也就看到幾個放牛的大媽大嬸，看不到一個大姑娘?！闭嘛w說著又笑了起來，嗓門特粗，像個屠夫。

    “南下打工大潮涌起，都出去打工了，好一點的讀個初中畢業(yè)，有的上個小學(xué)就出去了?！闭掳簿f，“呆在家里的一般是在讀書的，或者是有工作的，可那些有工作的誰看得上我們這些窮教書匠啊。”

    “前不久，我們村里的一個教民辦的女老師拋棄了一個師范畢業(yè)的國家老師，和一個村里的赤腳醫(yī)生結(jié)婚了，赤腳醫(yī)生在村里開個診所能來錢啊。所以說，一般有個工作單位的女孩根本就看不上這些窩在山溝里的窮教書匠。”章飛說得唾沫橫飛。

    “你們好歹還是個國家老師，像我和章飛這樣的沒名沒份的‘老師’那就更不用說了。”上官致遠感慨地說。

    未婚青年老師在一起和別的未婚男青年一樣，喜歡談異性，這似乎是男人的天性。在九十年代打工大潮風起云涌的中國，農(nóng)村幾乎喪失了原有的生機和活力，成年的未成年的年輕一代幾乎都涌向了江浙沿海，南國珠三角等經(jīng)濟發(fā)達的大中城市。

    于是自己的學(xué)生就成了這幾個山溝里窮酸而正值青春年少的老師私下談?wù)摰脑掝}。上官致遠常聽他們背地里說誰誰漂亮，誰的成績好，誰長大了可以當老婆，時間長了也就司空見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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