揀盡寒枝[古風]_分節(jié)閱讀_4
第3章 三、他是特別的 躺在小榻上的人嚶嚀翻轉(zhuǎn)身來,側(cè)臥時,拉了拉他衣袖,眼神水潤。“又出神?”勾著唇角,仿佛那些謔語已銜在唇邊,只待吐出。 嘉斐驚了一瞬,很快鎮(zhèn)定下來。“剛想到你小時候?!彼畔麓昂?,向嘉鈺挪了一挪,伸手覆上嘉鈺額頭,低聲詢問:“還好么?” 嘉鈺任由他這么將手撫在額上,充分享受那掌心上的溫度,末了,終還是給他拽了下來,垂下眼簾嘆了一聲:“騙我。肯定又在想你的甄賢?!?/br> 嘉斐靜看嘉鈺片刻,闔目深吸一口氣。“你不明白,他對我而言——”他忽然又頓下來,良久竟似詞窮,“他對我而言是特別的?!?/br> “如何特別?”嘉鈺睜著墨黑眸子,辰星映淵?!岸?,你把他說的這樣好,我偏不信?!?/br> “其實你見過,你小時候,他還抱過你呢。可你那時太小,當然不記得了。”再憶起當年情景,嘉斐不禁悵然,似有微笑,還似哀涼。 離開永和宮,他便被父皇交由萬貴妃教養(yǎng),又重新住回了擷芳殿。萬貴妃誕下的四皇子先天體弱,險些夭折,御醫(yī)們懷疑貴妃孕時已遭人長期投毒,但這事查來查去,終于也只是懸案一樁。貴妃顧著虛弱幼子,成天以淚洗面,自然是沒什么心思來管他的。 而他自己,也實實在在的并不想再認一個娘。 好在,父皇讓甄賢做了他的伴讀,陪著他在麟文閣念書。這大概可算是唯一的喜事。 甄賢真是個天生的好學生,論讀書,麟文閣上一眾諸王公子們無人能與之相比。他總覺得,老師最喜愛甄賢,甚于他們這些皇子王孫數(shù)倍。但甄賢卻只跟著他,只聽他的話,也只對他一人那樣好。這令他無端端很有優(yōu)越感,同時,竟也令他無形中四處樹敵。 又或許,是形勢微妙透過大人們的言傳身教沾染在了孩子們身上,與甄賢本沒有什么關系。 那時父皇已另立了新中宮,正是大哥的生母,從前的鄭惠妃。于是庶長子忽然變成了嫡長子,他這個嫡長子,反而什么也不是了。那些曾經(jīng)將他團團圍住的紛紛棄他而去,這時候握住他手的,只有甄賢。而他竟也不覺得在意,反而感到開心慶幸。 小賢,只要有小賢陪著他,其余的,也就無所謂了。 甄賢果真從家里偷書來給他看,有時兩人尋個沒人角落躲著,看得癡癡迷迷,險些誤了上課,猛醒時只得一陣狂奔,萬一不幸沒趕上,總是甄賢替他頂著,而老師不知是否真得偏心至此,每每地竟也就不追究了。 他原本以為他們可以一直這樣恃寵下去,但他怎么也沒想到,忽然一天,甄賢卻幾乎為這事丟了命。 那是甄賢拿了一本書來給他,叫作《夢中記》。是時兩人都有十歲了,窩在一處看得熱汗冷汗一起流,什么也忘得干干凈凈。之后就被老師拿了個正著。這一回,老師可再沒心軟,直接把事兒捅到了甄閣老那里。 甄閣老氣得暴跳如雷,把甄賢拖回府上,請了家法,往死里一頓好打,生生打得吐血,若非父皇親臨,怕是已打死了。 父皇將他們倆喚到一處問:“說說,你倆都看懂了點什么?” 說實在的,他其實沒看懂多少,恁厚一本書,當時又才看了多少去,于是悶著腦袋沒吭聲。 甄賢已被打得連跪也跪不住,只能趴在地上,整個后背一片鮮紅,衣衫粘著皮rou,但努力仰面時,那雙眼睛卻是華彩熠熠,半點也未被血汗模糊。他聽見他一字字地說:“我只覺得,這故事里的許多人都像是見過的。明明是書中人事,卻又是眼前情狀。” 話音未落,父皇已倏地變了臉色,陰沉沉瞪著他們。 甄閣老恨得發(fā)抖,揚手便又給了甄賢一耳光,大罵:“你還胡說,引著殿下看這些旁門左道胡言亂語的邪書!” “是我要他找來的,不干他的事!”他幾乎是下意識便一把將甄賢抱住了,用肩背將之嚴實護住。 甄賢從他懷里鉆出臉來,一句也不辯白,咬破嘴唇,卻還是緊緊抓住了他的腰封。 那次,父皇最終只淡淡嘆了一句:“童言無忌啊……”沒做任何追究。 然而,甄賢卻傷得十分兇險,起初還以為沒大礙了,誰知半夜里便高熱起來,燙得不省人事,說著胡話,一時喊“娘”,一時又喊:“殿下……殿下……”甄府上人別無他法,閣老連夜又上拜皇帝,請旨恩準二皇子屈尊再容甄賢見上一面。 他得了信,嚇得瞬間冷汗?jié)裢?,苦苦地哀求父皇讓他在甄府住了十天,不撒手不合眼地陪著甄賢,直到人終于從鬼門關轉(zhuǎn)了回來,才把一團窩在心上的怒氣爆出了口。 他逼問甄閣老:“早知今日,當初又何必下狠手?” 甄閣老不答話,只看著他長嘆,眼角還啜著淚。 他得不著回音,心火不熄,還想要罵,卻被一雙小手軟軟拉住。甄賢趴在床上,嘴唇還染著白霜,輕聲嗔怪:“不打我,難道讓圣上打你?爺爺一心護著你,你還冤枉好人……” 他頓時像給堵住了喉管,胸腔里猛得一悸,眼淚就滾下來。 甄賢努力抬手,夠上他面頰,拭著他眼淚低語:“有你這一顆眼淚,我就知足了?!?/br> 一句話跌在心坎兒里,他卻哭得更兇了。 那天他默默在心里起誓,從此往后,他要護著小賢,再不許小賢為他受一丁點兒苦。 可他那時并不知道,他其實是,什么人也護不住的。 其后不過短短一年,便又出了事故,甄府一夕之間忽而被抄了家,男丁賜死,婦孺為奴。內(nèi)閣親信,與死囚犯官,原來也不過一線之隔。 吏部府來拿人時,甄賢正陪他寫字,抬頭看見陣仗,遽爾臉色慘白。 他驚得險些沒當場掀了桌子,憤恨大喝:“誰敢動他一下連我也一并拿走算了!” 可甄賢卻將那些被他掃落地面的紙硯筆墨一一撿起,靜靜對他說道:“殿下,你得讓我去,家祖、父母、兄長俱身陷囹圄,我又怎能棄之不顧?!?/br> 他死死將之拽住不放,終于還是被生生扯開了手,只能眼睜睜看著一干差役將人拖走,情急大喊:“我會想法子救你出來,你等著我,不要做傻事!” 甄賢驀地回頭,只來得及望他展眉一笑。 于是,他還是只能去求父皇。 遽然發(fā)現(xiàn),無論他想做什么,都只能去求父皇,父皇準了,他才能,父皇不準,那便不能,縱然他有千萬理由,也不能夠。 父皇不以為意地反問他:“不過一個小小伴讀,有什么好成這樣的?回頭你再要多少乖巧伶俐的,又何愁找不到?” 他咬牙拒絕:“我不要乖巧伶俐的,我只要小賢?!?/br> “小賢!小賢!你就知道小賢!”父皇揮手不想聽他再說下去,“若有一日朕問你,要江山還是要甄賢,你還要這樣無理取鬧不成?” 他身子猛一搖晃,險些跌倒,直咬得嘴唇滲血,艱難地說:“我要小賢。” “你!”父皇怒得一口氣沒順上來,抄了壓折子的玉鎮(zhèn)就照他腦袋砸。他險險躲開了,聽見父皇重重地一聲嘆:“你是朕和皇后的兒子!” “皇后?”他忽而就似被拔了逆鱗的龍,怒吼在心里,臉上卻綻出冷笑來,“父皇您記錯了,如今的皇后,不是兒臣的親娘?!逼鋵嵥?,這會兒他不該觸怒父皇,他該乖乖地討父皇歡心,軟軟地替小賢求個情??刹恢獮槭裁?,他偏偏忍不住了,愈是如此,愈是劍刺全開。 果然,話音未落,已見父皇猛站起身來,一腳踹翻了御案。各種器物“嘩啦”倒了一地,翻倒的巨大書案險些將他壓住。父皇瞪著他的眼神,似恨不能將他撕碎了,陰沉得叫他脊背濕冷。 父皇命人將甄賢帶了上來,冷冷睨著他道:“你不是為了他什么都可以不要么?好,你就當他的面在這里磕三百個響頭,朕要聽著聲響!足數(shù)了朕就放他。否則朕現(xiàn)在就把他拖出去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