揀盡寒枝[古風(fēng)]_分節(jié)閱讀_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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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鈺卻拿過他手上的藥碗,仰頭一口灌下去,再不看他一眼。 一個“恨”字,說出口來,便不是玩笑。 真心真情是最珍貴難得的至寶,不是路邊任人踐踏的沙礫,給,便只給值得之人,倘或不幸給錯了,就該收回來,絕沒有繼續(xù)自輕自賤的道理。最怕傾盡一腔熱血地給了,收也收不回來,銀釘縛魂一樣被困在原地,生死不能。除了恨,還能如何超度? 可愛縱然不易,恨又談何容易啊。種種因愛成恨,必先有愛而后生恨。如此即便是恨了,每恨人一分,必先恨己十倍。到頭來依舊是徒勞自苦。 若當(dāng)真山窮水盡到這步田地,豈不悲哀至極。 嘉鈺捏著那空藥碗怔怔地發(fā)呆,連二哥何時出去了也不察覺,忽然,卻有人來接他手中那只空碗。 他轉(zhuǎn)目去看,見白日里領(lǐng)回來那繡娘正跪在跟前,想了一想,才想起來她叫作蘅蕪。 “你看著我的眼睛。”他就用那只碗將她下巴挑起,問:“說,看見了什么?” 蘅蕪順從抬頭,迎著那雙烏深眼眸,良久垂下眼簾,“殿下的眼睛里有執(zhí)著。” “執(zhí)著??烧鏁懬伞!奔吴曒p哂,將那藥碗隨手扔在一旁,靠回榻上去,瞇眼睨著蘅蕪,又問:“還有呢?我倒是想聽聽,一樣兩顆黑眼珠子,究竟都能瞧出些什么來?!?/br> “殿下是真想聽么?!鞭渴徱琅f垂眼跪著,語聲如水。 嘉鈺噙笑點頭。 蘅蕪略靜了靜,嗓音愈發(fā)輕細(xì),“殿下眼里還有戾氣?!?/br> 嘉鈺聞之眸光微爍,笑便斂了起來?!斑€真是個有眼色的?!彼亮松ひ?,一手撐著額角,倚在榻上,冷道:“既然識得戾氣,想必也能識厲害。說罷,你總不會真以為你是被我要回來伺候的?!?/br> 蘅蕪并不立即答話,而是反問:“如果奴婢把所知巨細(xì)和盤托出,殿下能不能保奴婢的萬全?” 這女人竟與他討價還價起來。剎那心下微震,嘉鈺不禁略略揚眉:“那也要先看你值不值?!?/br> 一句“值不值”撂下來,蘅蕪似怔了一瞬,忽而重重俯身拜下,語聲竟有哽噎:“早在京里通牒下來,知會二位殿下要來蘇州時,奴婢就在想,無論如何也得把這些話當(dāng)面說與殿下們知道。盧世全是內(nèi)廷掌在蘇州的一只手,州府的老爺們管不了他,若是殿下們也不管,那便是再沒人來管了!” 第5章 五、藏巧 入夜涼滑,空氣里彌漫著淡淡的薄荷蘭香。 那雙手帶著微冷環(huán)上腰間,開始頑童般四處撓癢時,嘉斐終于忍不住一把將之扼住。他也不說話,就緊緊抓住了那只手,黑暗里,不知所思。 身后那人被他扼住,非但不驚不急,反而撐起身覆過他肩頭,長發(fā)柔軟委下,酥涼摩挲?!岸缒氵@樣睡得好么?夢里都還要提著劍?”說著,就將那只未被擒住的手往他右脅下探去。 “四郎!別鬧!”嘉斐忍無可忍,翻身把這潛入夢中的小鬼掀在鋪上,摁住那些居心叵測的小動作,低聲斥問:“你干什么?” 嘉鈺卻竊竊笑出聲來,乖順伸直了手腳,很享受地在那臂彎里仰躺了,一雙鳳眼在暗夜里閃爍不定?!皩?fù)炅宋揖瓦^來睡覺啊?!彼f著又挪了挪腿,愈發(fā)往嘉斐懷里貼,理所當(dāng)然反問:“不上你這兒,難道真跟那丫頭擠一張榻上睡?” 嘉斐被他氣得兩眼發(fā)黑,咬牙道:“你可以把她攆出去?!睆妷褐艣]踹人。 嘉鈺懶懶打個呵欠,“那豈不就露餡了?!彼p輕在枕頭上蹭了蹭腦袋,愈發(fā)青絲微亂,眼角眉梢都染上了俏意,“我習(xí)慣了,不抱著二哥我睡不好?!彼荒樜靥а鄱⒆〖戊常壑閮恨D(zhuǎn)一個彎,深吸兩口氣嗅了嗅,卻挑起唇角,“二哥你其實等著我過來的罷,明明這床上的枕頭被褥皆是兩套,還點著我喜歡的香?!?/br> 一句話說得嘉斐不禁微怔。事實上,是嘉鈺每每地總愛粘著他,卻又敏感體弱,受不了許多香料的刺激,于是他便命下人們將他的這些置用都按照嘉鈺的喜好換了,凡事皆替嘉鈺備著一套,久而久之,他習(xí)慣了,仆侍們也習(xí)慣了,默默以之為常。他忽然又發(fā)不起火來,暗嘆一聲,松開了手。 才得回自由,嘉鈺立刻很歡喜地翻個身,大有反客為主之意地推了推嘉斐壓在枕側(cè)的那柄短劍,嫌棄嗔道:“把你那兇器擺遠(yuǎn)一點,有寒氣,我覺著不舒服。” 嘉斐苦笑,將短劍收起,往里挪了一挪,讓出位置來,嘴上亦真亦假地抱怨:“早知我就把阿崔也帶來?!?/br> 嘉鈺本還笑著,一聽這話頓時就冷了臉,悻悻地哼了一聲:“阿崔來又如何?憑她還能趕了我?” 嘉斐不接話鋒,反略瞇起眼,挑眉,“‘阿崔’也是你叫得的?”竟似有責(zé)備僭越之意。 嘉鈺眸色一震,好一陣子不說話,一動不動,只把那烏漆漆一汪深眸膠在這眼前人身上,末了,緩緩地吐出聲來:“叫了又怎么著?不就是王爺?shù)囊粋€妾么,便是‘甄賢’我也叫過了!” “你——”話聲不高,卻是字字戳到骨子里。嘉斐一口氣沒順上來,險些當(dāng)場翻臉。這個小四啊,真是個貓兒性子,從來只許他撓人,誰若是撓著了他那是鐵定一口咬回來的,還偏要專揀痛處下口,生生見血。嘉斐強壓著平復(fù)了好一會兒才緩過來,放沉了嗓音道:“好,不說這個……說正事?!?/br> 嘉鈺還嘟著嘴,白眼不樂意地背過身去,恨道:“就記著你的‘正事’,我可是偷溜過來的,身子都還沒捂暖和呢?!闭f著又蜷了蜷腿腳。 他著實是穿的單薄,又赤著足,團身縮在一旁的模樣孱弱可憐。其實正是伏天,對普通人而言只有熱哪有冷,但嘉鈺卻是個半點寒氣也不能受的,稍有不慎,夜風(fēng)也能將他吹倒了。嘉斐看在眼里,萬般無奈,只得一邊捂住那雙略顯冰冷的裸足,一邊扯過被褥來將他裹嚴(yán)實了。嘉鈺卻不肯依,低呼著嫌那絲被太涼,一個勁兒往嘉斐懷里鉆。好容易,終于在那懷抱里找了個溫暖踏實的位置躺舒服了,他伸手環(huán)住嘉斐的腰,把耳朵貼著心跳,聲如呵氣:“二哥,你就不能索性再多寵我一點,別老讓我心里難過么……” 嘉斐任由他抱著,撫著他長發(fā),一言不發(fā)得似不曾聽見。 嘉鈺等了半晌未等到回應(yīng),放棄地嘆了一聲,把臉埋得更深,徹底不動了。 見他安靜下來,嘉斐拍拍他肩膀,輕問:“說正經(jīng)的,你趕緊告訴我,那丫頭都跟你說了什么?” 嘉鈺久久地沒應(yīng)話,忽然,卻抬起頭,就著懷抱盯住那雙居高俯視著自己的眼睛,“二哥,你可曾讓甄賢待在離你這樣近的地方過?”他喃喃地問著,神色清澈得宛如迷失。 瞬息,嘉斐只覺心頭一震,腦海里竟“嘩”得一下白光暴漲。 小賢離開京城以后,他曾經(jīng)長久得失眠,整夜無法合眼。再也沒有那個熟悉的少年和他手足相抵地團在同一張榻上,念一段書里的故事,伴他入睡方止。父皇賜下的宦侍、宮婢沒一個可心的,他連多瞧一眼的興趣也沒有,更不談其他。 直到他喬裝在京城書院遇見一個清秀書童。 那樣的身段、嗓音,尤其背影,甚至七分眉眼,都像極了小賢。 少年行事總不知深淺。他曾沉迷了好一陣子,日日跑去纏著人家,險些分不清幻影與現(xiàn)實。直到一日,那小童忽然抽出一把匕首來刺他。他幾乎就著了道,猛從虛無縹緲的錯覺中掙起身來,驚得不能言語。 但那小童卻反轉(zhuǎn)刀尖,剜進(jìn)了自己的心口。 “公子你到這時恐怕都還不記得我叫什么名字罷,總這樣自說自話地喊我‘小賢’。你啊,究竟是有情之至,還是無情至極?也好,也好,我也可以當(dāng)做我從不知你是何人,反正從此不必再記得你。” 到如今那小童究竟叫什么,他也依然沒能想起,便是模樣也早模糊了,只有那雙至死不愿閉起的眼睛,和那些落在血泊里的話語,還烙在心里。 從那以后,他開始隨身傍著短劍,每時每刻,睡覺也不能放下。 他也曾試圖回想,究竟是什么人讓他落入了這場險些要他性命的醉生夢死,何以偏偏這樣巧,輕易就讓這一抹相仿云煙勾了魂魄,但終于又放棄了。這世上,想要他死的人太多,揪出來又如何?重要的是,他從此再不會給他們這樣的機會。 之后那兩年,是最風(fēng)聲鶴唳草木皆兵的兩年。再不敢松懈,更毋論信任,每一根神經(jīng)都繃緊到極點,他覺得他快被壓垮了。以至于,忽然驚聞小賢回來了時,有好一陣子,他仍如在云霧,簡直無法相信。 小賢還是從前那樣,一樣澄澈,一樣宛如赤子,一樣會安心在他身邊睡如醉貓。而他卻覺得自己有些變了。無數(shù)次,他都盯著小賢毫無戒備的睡臉,猶猶豫豫,輾轉(zhuǎn)反側(cè),心底久久難平,難述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