揀盡寒枝[古風]_分節(jié)閱讀_35
巴圖猛克必不會在休戰(zhàn)這件事上便宜了他,這一點嘉斐早有準備。 唯一不曾料到的是四位總兵大人的反應。 都是鎮(zhèn)守邊關沙場多年的軍人,雖受制于兵力和局勢,被那小王子欺壓了多年,卻也一直在咬牙堅守,鐵骨尚在,信義不負,按理說見過大世面,對這數(shù)年來交鋒不斷的對手也都該有所了解,何至于自亂方寸? 當時的嘉斐絲毫也未覺得這四張苦不堪言的臉至少有一多半是被他自己嚇出來的。 他自幼便經(jīng)歷坎坷與眾不同,大風大浪大起大落,死局生門也都闖過,這世間許多事都已不能再入他的眼他的心,是以比之尋常人才多出許多天塌不驚的沉著膽魄。 但也有不好。 如同常人往往不懂他,他也常會忽視人心中的痛苦與恐懼。喜,怒,哀,樂,人之所欲,于靖王殿下而言更像是堆疊眼前的一摞摞籌碼,是可以稱量的算計。 然而,當算計漸漸脫軌,他是容易越界的。而這界線一旦打破了,必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傷人,更傷己。 這正是甄賢最為擔憂的所在。 英雄與梟雄常一線之隔,明君與暴君常集于一身。 此時此刻的嘉斐就像一條踩在黑白界限上的蛟,不經(jīng)意便要忘了蒼生弱小根本經(jīng)不起他隨意踩下的一爪,一念可成真龍,一念亦可成妖邪。 只是這一切,那時年方廿六正藏鋒日久耀眼出鞘的靖王殿下自己,根本渾然無覺。 嘉斐審視著跪在面前的四位總兵,問他們:“怎么都不說話?” 四位總兵誰也不肯做這出頭椽子,推來推去,最終將一卷羊皮信送到他的手里。 信是一名韃靼弓箭手綁在箭上射上城頭的,上頭用蒙漢兩族文字寫著,要靖王殿下本人親自出城與大元可汗面議和談事宜,但不許帶兵馬,以示誠意。 巴圖猛克根本沒有派遣使節(jié)前來向圣朝送上請和書,而是下了一封新的戰(zhàn)書。 難怪四位總兵都十分緊張,還不由分說先羈押了蘇哥八剌。 嘉斐把這信看完,靜了半晌,忽而笑出聲來。 他原以為這小王子了不起擺起姿態(tài)玩弄些許文字游戲,責難圣朝擄走了蘇哥八剌別吉,再討要些糧食、牲口、錢財、女人,甚至要一個圣朝的公主。 他本已說服了自己,大局優(yōu)先,國事為重,他可以放下他那些私心里的恩怨糾結和巴圖猛克和談,甚至可以部分接受巴圖猛克提出的條件。然而他卻沒想到,這些東西巴圖猛克統(tǒng)統(tǒng)都不要。 巴圖猛克要的竟然是與他親自對面一戰(zhàn)。 應州這一仗,是巴圖猛克小覷了圣朝,小覷了他嘉斐,而這一回,真真是他小覷了巴圖猛克。 這小王子還沒有服輸。 既然沒有服輸,就不會老實退走,不會安于在關外好好牧馬放羊不再來犯,他所寄望的震懾韃虜靖綏邊關就會變成一句空談。 既然如此,他又何必。 九十九步都已走完了,他更不能在這最后關頭打退堂鼓。 嘉斐眸色漸漸沉下來。 “給我備馬。要十個敢死的騎手。除此以外,所有人照原定部署堅守邊堡,不許擅自出擊?!?/br> 他站起身,一邊如是交待,一邊就往外走。 四位總兵聞言皆是一愣。 劉榮最先跳起來,小步急趨追上去就想將人攔住。 “王爺!去不得呀!這是韃子的激將法!” 然而嘉斐只側目看了他一眼。 只這一眼,便嚇得劉榮怯怯縮回了手,愣在原地再也發(fā)不出聲音。 靖王殿下的眼睛里有殺氣。笑著的,濃黑如鬼魅的殺氣。 劉榮面如死灰地回過頭,看向同樣愣在原地的同僚們,卻見依舊呆磕磕在他身后的只余兩人。那恨不得把臉壓扁在地上的白皓仁已沒了蹤影,早不知何時就腳底抹油開溜了。 白總兵心里有自己的小算盤。 若靖王殿下真要殺他,能救他命的,大概只有軍師了。 可如今要軍師還愿意救他,他恐怕得下點功夫。畢竟當年他把人扔給韃子就不管了這事軍師究竟有沒有記恨他還不好說。除非他能先給軍師點好處哄著軍師消了氣,怎么說軍師人還是挺好的。白皓仁打心底這么覺著。 于是嘉斐前腳要去應巴圖猛克的戰(zhàn),白總兵立刻偷空轉身開溜去找甄賢去了。 白總兵心里是這么盤算的: 靖王殿下要去跟小王子打架,這事兒一定不樂意讓軍師知道。但這是韃子使的激將法呀,軍師知道了保準得攔著王爺不許去,萬一沒攔住,那必須得想辦法把王爺救回來吧。所以他得趕緊把這事兒告訴軍師知道。一來,他要幫軍師救了王爺這一回,就算王爺不念他的好,軍師總是會念的;二來,這事也著實耽擱不得,耽擱了這靖王殿下沒救回來怎么辦? 白皓仁覺得自己這主意特別正,一路小跑就到了甄賢那間營房外,起初還想嚇唬嚇唬嘉斐留在門口的護衛(wèi)和婢女蒙他們讓路,被一眼識破以后便在門口大喊大叫起來。 而甄賢正在屋里看書。 嘉斐走了以后,甄賢也沒法當真繼續(xù)在床上懶著,便起身收拾好儀容,在桌前坐下來。 手邊只有那本已翻得爛熟的《柴扉小札》。 甄賢隨意翻看著,毫無意識地將書頁上被揉出的折痕壓了又壓,怎么也無法集中精神。 方才他終于與殿下坦誠相擁,殿下待他溫柔至極,與巴圖猛克曾令他感到的那些恐懼和痛苦截然不同。 這么比較是不合適的,甄賢知道,但他就是控制不住。 他沒法不在此時想起巴圖猛克。不是因為這位韃靼小王子有多么叫他刻骨民心難以忘懷,而是因為他深知這一仗還遠沒有打完。 他了解巴圖猛克,而他更了解嘉斐。 以巴圖猛克的性子,斷然不可能輕易服軟退卻。尤其這應州之戰(zhàn),他們勝得如此僥幸又艱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