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gè)年輕男子步入艙中來，拱手略作了一揖，含笑道：“承貴人大禮，霽園陸瀾特來拜會了?！?/br>
    甄賢看著這人，不由得愣住了。

    太年輕了。

    眼前的陸瀾著一身月白暗繡的衣衫，打扮十分儒雅高貴，半點(diǎn)不像個(gè)整日逢迎應(yīng)酬的商賈，倒像個(gè)洗手焚香的文士名流。他的臉龐有些瘦削，眉目卻十分俊朗，年紀(jì)瞧著也就在廿五上下而已。

    甄賢原本以為聞名遐邇的江南巨富怎么也該是個(gè)千帆過盡的商場老手，當(dāng)已過不惑之年，萬萬不曾想竟是個(gè)不及而立的俊雅青年，一時(shí)驚訝得連還禮也忘了。

    他不說話，只怔怔盯著來人看，蘇哥八剌也不知怎么回事，不敢隨便開口，便也抿著嘴，一會兒看看他，一會兒又看看陸瀾。

    畫舫中一時(shí)靜得只剩下微風(fēng)拂浪的“嘩嘩”聲。

    反倒是陸瀾靜了片刻，忽然“哈哈”大笑起來。

    “公子這樣盯著在下，莫非是陸某一介末流偏要附庸風(fēng)雅鬧了什么笑話不成？”

    甄賢心尖一悸，這才回過神來，頓時(shí)羞愧得臉都紅透了，慌忙起身低頭相迎，“是我失禮，讓陸老板見笑了?！?/br>
    兩人在畫舫中相對坐下。甄賢親手斟茶奉上。陸瀾接過飲了一口，抬眼繼續(xù)看著甄賢。

    “陸某和公子所想的不太一樣?！彼麥\淺勾著唇角，放下茶杯，“公子和陸某所想的，也不太一樣。我原覺著，能做下如此手筆的該是個(gè)老成之人，卻不想公子少年俊秀。”

    簡單兩句話，一時(shí)間，甄賢竟琢磨不透這人究竟是在夸還是損，不由默然無聲，只緊緊望著他。

    陸瀾卻也絲毫不客氣，從袖中取出一樣?xùn)|西來，徑直推到甄賢面前。

    “陸某是個(gè)生意人，公子送我如此厚禮，是想要陸某拿什么來換呢？”

    案上棋局被這么一推，猶如被利劍劈開，立時(shí)全亂了。當(dāng)中空出一片，擺著的赫然正是甄賢托曾道倫轉(zhuǎn)交的那只雕花木盒。

    甄賢在這木盒里放的，是一塊翡玉，本是皇帝陛下賞賜給靖王嘉斐的，價(jià)值連城，稀世罕有自不必說。出行在外，事有匆忙，一時(shí)半會兒弄不到什么像樣的見面禮，是以甄賢才向嘉斐討了這枚翡玉來用。

    但甄賢要這枚翡玉，卻不是因?yàn)橘F重。

    陸瀾是首屈一指的大富商，雖不敢與天家相比，世間珍玩寶玉也已見怪不怪，區(qū)區(qū)一枚玉石未必就能打動得了他。

    但這枚翡玉卻是靖王殿下的。所謂佳翡，是一個(gè)講頭，皇帝陛下之所以把這枚翡玉賜給靖王嘉斐，也是為的這個(gè)講頭。倘若這陸瀾真是個(gè)精明人，便是沖著這枚翡玉，至少也非見甄賢一面不可。

    至于收或不收，那便是見面以后要決斷的事了。

    甄賢垂眼看了看那木盒，并不伸手，只輕聲問：“陸老板可知這物件的來頭？”

    陸瀾微微一笑，“這來頭若是說了，只怕就冒犯了不該冒犯的名諱了。”

    甄賢聞之心下略沉，“那么陸老板當(dāng)知道我所為何來?！?/br>
    有些話時(shí)候不到是不能明說的。彼此未知深淺，皆需要試探進(jìn)退，一來二往，反而僵住了，誰也不肯先開口，以免漏了底。

    蘇哥八剌坐在一邊，看看甄賢，再看看陸瀾，瞅著兩人看住對方一聲不吭的模樣，眼珠子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不明所以。

    太湖水浪一下一下拍打著畫舫，帶起茶杯中圈圈水紋。

    忽然一個(gè)浪頭拍來，船身明顯搖晃了一下。

    甄賢生在京中，雖在嶺南待過幾年，卻還是不適應(yīng)在這樣寬廣的水面上行船，頓時(shí)一陣頭暈，險(xiǎn)些歪倒下去。

    他慌忙伸手想撐住什么，卻是一把抓住了陸瀾伸來的手臂。

    “其實(shí)陸某已備下了回禮，只不知能不能入公子的法眼?！标憺懶χ鏊匦伦€(wěn)，扭頭看了一眼隨行小童。

    那攏手垂頭坐在一邊的小童得了指示，從懷中取出一只四方扁長的匣子來，恭恭敬敬雙手?jǐn)[在甄賢面前，打開來。

    匣中盛的，是一支簽，兩面空白，并未見有簽文。

    “要起風(fēng)了。太湖難太平啦?！标憺懧圆[起眼，看了一眼窗外翻滾的白浪，將那只裝著翡玉的雕花木盒重新收回袖中，站起身。

    “陸老板——”甄賢心中疑慮，忙出聲留人。

    陸瀾卻不理他，拂袖自出了船艙，直回了自己那艘小船，才站在船頭，沖臨窗倚坐的蘇哥八剌揮了揮手，笑道：“小姐若有雅興，可順?biāo)校^楓橋夜景。只不過，夜泊水上，怕是免不了風(fēng)浪?！?/br>
    蘇哥八剌聞聲，扭回頭看住甄賢。

    甄賢不由擰眉，看著那一葉扁舟在水面上飛快遠(yuǎn)去，眨眼消失在綠柳水霧之中，不由自主抬手擦了擦額角。

    滿是濕冷。

    他另尋了小船去楓橋鎮(zhèn)，到時(shí)已然月上中天。

    船夫著急回家去，說女人孩子都在等他帶著白日從蘇州城里買的點(diǎn)心回去吃飯。甄賢便特意多給了些許銀兩，叫船夫把船留給他二人度夜，明早還來此處取還。船夫收了銀子，千恩萬謝地走了，臨去特意將小船牢牢拴在岸邊一棵粗壯老樹上，再三叮囑，夜晚風(fēng)疾霧重，萬不可貪玩涉水。

    已經(jīng)扮作小童的蘇哥八剌看著那船夫揣著銀子快步遠(yuǎn)去，好奇探出半個(gè)身子四下張望。

    楓橋夜泊，寒山墨色，水面上已然起了霧，將小橋垂柳統(tǒng)統(tǒng)籠在一片白茫茫之中。水面上升起的潮濕寒氣讓習(xí)慣了北方干冷的少女不由自主打了個(gè)寒顫，縮著手臂鉆回小船內(nèi)來。

    甄賢見狀微笑，及時(shí)將一杯新烹的暖茶遞到她手里，看著她“咕咚”兩大口飲盡了，聽見好奇的詢問。

    “甄大哥，咱們來這里，是要做什么？”

    掌心里握著的，是白日陸瀾留下的那支簽。甄賢下意識攥了攥，凝神屏住了呼吸。

    這大約是一個(gè)試探?；蛘哒f，是一道考題。

    陸瀾收了他送去的翡玉，卻還他一支白簽，引他來這楓橋鎮(zhèn)，卻又什么也不與他明說。

    那么，這支簽他該作何解呢？

    倘若他解不開這謎題，便不是陸老板不買靖王殿下的面子，而是他甄賢無能。

    又或者，這本就是一個(gè)無解之謎？不過是推托伎倆，是誠心要把他牽制在此，叫他無功而返知難而退……？

    畢竟，陸瀾其人，他不曾深交，無從了解，實(shí)在談不上信或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