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可能。

    至少從前的嘉鈺，絕不會在這種時候不顧大局地鬧將起來，只為了爭一口閑氣。

    嘉斐實(shí)在很難描述自己心里究竟是什么滋味。

    他幾乎是立刻就妥協(xié)了。

    他不知道嘉鈺在這三年中遭遇了什么，何以竟會有這樣的變化，但這變化讓他瞬間回想起曾經(jīng)的自己。

    那是一個人徹底割舍掉心底珍藏日久的溫柔以后，要化身成鬼的模樣。

    他大約知道嘉鈺正在經(jīng)歷著什么。

    若沒有小賢，他只怕自己會有過之而無不及。

    人生在世，受苦受傷都是難免，也唯有傷痕才能叫一個人飛快地成長，變得無堅(jiān)不摧，他從前并不在乎。可唯獨(dú)是嘉鈺不應(yīng)該。

    當(dāng)嘉鈺陡然以這樣的姿態(tài)出現(xiàn)在他面前，意料之外，猝不及防，竟叫他震驚到心下酸痛。

    嘉鈺是他唯一小心翼翼放在身邊疼愛佑護(hù)的弟弟?？傻筋^來，每一個他想要保護(hù)的人，都會因?yàn)樗轶w鱗傷。無論小賢也好，嘉鈺也好。

    嘉鈺的心思，他一直知道。他總有意無意地?zé)o視著，以為只要如此就沒事，只要嘉鈺還愿意跟著他就沒事，卻沒想到，他始終是把嘉鈺落在身后了。而落在身后的，總有照顧不周的時候。

    是他這個做兄長的沒有保護(hù)好弟弟，才讓嘉鈺變成了這個模樣。

    他當(dāng)然不會因此厭棄嘉鈺。他也沒有這個資格。

    何況兄弟永遠(yuǎn)是兄弟。

    除卻小賢之外，嘉鈺始終是這世上與他最親最近的人，親近到遠(yuǎn)遠(yuǎn)超過他們的父親。無論于情，或是于勢，他都絕不能失去嘉鈺。

    可他竟驟然不知該如何面對。

    他甚至害怕嘉鈺會再和他要什么，在這種微妙的時候，仗著手中利劍，逼迫他退讓。

    而有些事，他是沒有辦法退讓的。

    既不能退讓，便只能反擊。

    他一向不是甘心受制于人的，若是換了別的什么人來，莫說威脅，便是討價(jià)還價(jià)他也絕不會接受，一定要一刀一刀地還回去，不在今日，必在明日。

    但嘉鈺是不一樣的。

    這畢竟是嘉鈺呵……如若他和嘉鈺之間，最終也還是要變成這般模樣，這世間還能有什么是不那么難看的么？

    他把小賢留在屋外，溫言軟語把嘉鈺引進(jìn)屋里，隔開來，百般地哄著，細(xì)細(xì)聽嘉鈺說這三年來的委屈，心存一絲僥幸。

    或許阿鈺只是太久沒處使性子，任由撒了這一口氣出來，就好了。

    可嘉鈺什么苦水也沒向他倒。

    明明當(dāng)年是個在外頭受了氣以后一定要撒嬌耍賴地向他討要寬慰的人，而今卻與他安然對坐，輕描淡寫平鋪直述地說這三年間的點(diǎn)點(diǎn)滴滴：父皇如何喜怒無常難以琢磨，嘉綬如何受困東宮音訊全無，群臣如何墻頭草一般懦弱畏縮叫人齒冷，司禮監(jiān)和東廠如何盛氣凌人橫行跋扈，靖王府又如何默默隱忍韜光養(yǎng)晦，巨細(xì)無遺，說得卻全是別人的事，一直說到凈街那一天。

    “二哥你進(jìn)城的時候看見黃龍了么？它的頭是我砍下來的。我沒讓它受太多苦?！?/br>
    這是嘉鈺在講述中極少數(shù)明確提到自己的時候。只在這一刻，那雙形狀美好的眼睛里有光華閃爍起來，亮晶晶的，就像流動的水珠，仿佛隨時都會從眼眶里涌出來。

    嘉斐指尖都麻了，卻不知該如何安慰嘉鈺才好，覺得無論說什么也是多余，只好伸手將人攬過來，摟住肩膀一下一下輕拍著。

    嘉鈺便好乖順地依偎在他懷里，像只渴求體溫的貓，隨著呼吸微微起伏，發(fā)出細(xì)小的喘息聲，許久許久以后，才摸索著從袖籠里取出一樣?xùn)|西遞給他。

    嘉斐接過來一看，不由心尖一緊。

    那是錦衣衛(wèi)指揮使的符令。

    這東西在嘉鈺這里，無外乎是說，父皇將錦衣衛(wèi)交給了嘉鈺。此即意味著，父皇把決定他生死的最后一道命門，交到了嘉鈺的手里。

    迄今為止，小賢所有的推斷全都一一言中了。唯一忽略處，在于小賢始終不如他了解他的父皇。

    以皇子統(tǒng)領(lǐng)錦衣衛(wèi)，轄禁城戍衛(wèi)暨欽案刑事，自圣朝開元以來，聞所未聞。

    父皇把錦衣衛(wèi)交給嘉鈺，不僅僅是為了幫他，更是在防他。不為別的，只為了小賢。

    有些事情，父皇始終還是不愿意他做，所以才硬要把嘉鈺放在這個位置上。因?yàn)槲ㄓ屑吴暎庞凶銐虻姆至繝恐扑?，叫他忌憚，讓他妥協(xié)。

    又或者，父皇到底還是心虛的，因?yàn)樾挠欣⒕?，所以格外多疑，唯恐?dāng)年錯殺的人冤判的案始終被記在心底，遲早要報(bào)這一筆血仇，若不報(bào)在自己身上，便是父債子償。

    嘉斐實(shí)在不想拿“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這樣的難聽話來非議自己的父親，可看父皇這一步步謀局落子的路數(shù)，他始終覺得父皇什么也沒有改。

    這個站在權(quán)力巔峰的男人，永遠(yuǎn)覺得他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能做主，哪怕是身后之事，也要機(jī)關(guān)算盡事事如愿，但凡是不能如愿的，便要?dú)У酶筛蓛魞?，譬如他死去的母后，譬如小賢的家人，乃至如今他與嘉鈺之間這岌岌可危的關(guān)系。

    父皇竟然連他和嘉鈺也不能放過，又如何可能放得過小賢。

    妻子也好，兒子也好，臣子也好，于這個男人而言，莫非當(dāng)真全是棋子？

    可古往今來帝王無數(shù)，想要掌控萬年者何其多，真正做到的又有誰人？一旦離開這至極權(quán)位，都是一樣的腐朽，除卻華麗陵寢和虛無名號一無所有。

    而這樣的父皇，卻還固執(zhí)地想要把他也變成這模樣。

    一瞬間，嘉斐只覺得可笑透了。

    “這是父皇交給了母親，母親又讓蕭娘轉(zhuǎn)交給我的?！?/br>
    嘉鈺的嗓音比從前更低沉，單薄但并不軟弱。

    嘉斐立刻知道他接下來將要說出什么，果然就聽見他一字字靜道：

    “二哥你若是信不過我，我現(xiàn)在就把它交出來?？赡闳羰沁€信我……有一件事，我今日問過你，從今往后都不會再提?！?/br>
    他說著，真把那符令往嘉斐面前推了推，頓了好一會兒，確定二哥沒有阻止他的意思，才啞聲接下去。

    “對二哥你來說，我究竟算是什么呢？如若你我不是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