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這話時，她身子挺得筆直，目不斜視。

    一旁俯身的崔瑩卻是瞬間面色慘白。

    這個謝氏女子嘉斐并不熟悉，甚至也沒見過幾次，只依稀聽說過她當(dāng)年在江左閨中的名聲。而今一見，這個女人始終不卑不亢，嘴里吐出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卻是金針一樣，密密麻麻刺在他心頭。

    難怪父皇當(dāng)年千挑萬選，特意選了她做五郎的郡王妃。若五郎當(dāng)年，懂得一星半點父皇的苦心，都不至于落得那般下場。

    那么他呢？

    他可以冷眼旁觀評判當(dāng)年的五郎，今日的他自己，又如何？

    嘉斐覺得有些頹喪，如同吃了敗仗，只能疲倦按住額角，“你想要什么？”

    謝晚知聞聲抬起眼，端端正正看住一臉苦悶陰冷的天子，語聲始終淡淡的，卻字字烙在心里。

    “我身在此地，卷入其中非我所愿，我之所欲又有什么重要呢。倒是陛下之所欲，陛下可是真的都已想明白了？”

    嘉斐聞之愕然，一個人靜思良久，待回神時已至深夜。他什么也沒再多說，把那卷畫裝回匣子里，叫玉青拿回去轉(zhuǎn)交甄賢，多余的話一字也不許提。

    第146章 四十六、天寬地廣自逍遙

    轉(zhuǎn)眼上元，外朝設(shè)宴奉天殿，君臣同樂。

    按著前朝規(guī)矩，內(nèi)朝諸命婦也得作游園燈會，宮人們忙碌一年，得一日偷閑，好不喜慶。

    但今上內(nèi)宮只有一位嬪妃，侍奉宮人也遠不如前朝之多，又不喜鋪張，自從登基，這內(nèi)苑燈會便沒有再辦過。

    恰逢今年瑞雪，不知哪位神佛改了皇帝陛下的主意，竟特意諭旨準(zhǔn)內(nèi)廷宮人及諸皇室女眷、三品以上外命婦在景山下迎翠殿歡宴，又可往北海邊放燈雅會。宮中頓時喜氣洋洋，都精神起來，緊鑼密鼓地籌備。唯有皇貴妃崔氏一臉的焦色。

    燈會當(dāng)晚，天子從奉天殿歸來，攜太子殿下、榮王殿下與親信近臣二三破冰泛舟，賞燈會美景。

    太子殿下還是頭一回見這樣的內(nèi)苑燈會，一臉好奇興奮，扒在窗邊東張西望，身邊隨侍的內(nèi)官女史緊張得滿手汗，眼不錯珠地緊緊盯著。

    榮王嘉鈺在王府悶了許久，難得賞臉前來，卻仍是一副興致缺缺模樣，披著厚厚的孔雀絨斗篷，懨懨待在簇?fù)碇?，如同一團冰冷火焰，無法靠近。

    太子在舫中遠觀了一會兒便不滿足，渴望都從眼睛里淌出來，再三地央求他的父皇可否允他去看看母親做的花燈，其實只是想找個借口上岸玩耍去。

    嘉斐竟也答應(yīng)了。

    “二哥今日興致這么好，怎么自己不上岸去走走？”嘉鈺靠在避風(fēng)處的軟墊上，看著小太子帶著一串尾巴一樣的侍人，歡天喜地跳上岸的背影。

    “我不去。我去了，他們?nèi)珱]得玩了?！奔戊澄⑽⒊镀鸫浇牵瑢⑹址旁谝恢痪墒譅t上捂了一會兒，覺著溫度合適了，便將那爐子塞進身邊的甄賢手里。

    嘉鈺眼尾飛起，睨著這一點不掩親昵的小動作，扯了扯唇角，“這有何難？甄大人最有聰明才智。皇上想上岸去走走與眾同樂，又不想擾了大家的興致，叫甄大人給出個主意唄?！?/br>
    初春濃夜，湖上仍有寒氣，甄賢原本也不怎么受得這冷風(fēng)，正抱著那手爐專心取暖，猛聽見這一句，愣了好一會兒神才反應(yīng)過來榮王殿下又在見縫插針地“埋汰”他，不由苦笑。

    “陛下若是真想去走走，只需要換身衣裳，與眾人一樣戴上面具即可，用我出什么主意？”

    嘉鈺撇撇嘴，“我這倒是有去歲葡萄牙人進獻的一對貓眼蝴蝶金面具?？晌乙唤枵绱笕说慕鹂冢缫膊粫瞻?。”

    他說著示意身邊侍奉的蕭蘅蕪把東西拿出來。

    蕭蘅蕪應(yīng)聲雙手捧著個鎏金匣子呈上來。匣子里果然擺著一對西洋進貢的面具，上頭鑲嵌著瑪瑙石貓眼石，十分精致華美。

    嘉斐只隨便掃了一眼，便側(cè)身拉著甄賢道：“夜晚風(fēng)涼，你若是累了，就算了?！?/br>
    甄賢又是一愣，終于明白這兄弟倆原來是早串通一氣的，一唱一和地其實要拐他下船。

    可圣上既然都已開了口，又是上元佳節(jié)，他總不能拒絕。

    甄賢心下哭笑不得，只好跟著嘉斐一起下了船。嘉斐怕他吹風(fēng)受寒，往他身上加了兩層毛皮斗篷也還不放心，又被一旁的嘉鈺搶白一通，說“甄大人這是犯了什么錯，圣上要熱死他還是壓死他干脆給個痛快罷，不能這么虐殺忠臣”，惹得玉青等幾個御前行走的錦衣衛(wèi)都要憋不住笑出聲來。

    待上了岸，夜晚湖風(fēng)迎面一吹，頓時叫人喝了酒一樣，面頰燙呼呼的。

    甄賢自己對這內(nèi)苑燈會其實并沒有太大的興趣，只依稀記得少時曾經(jīng)跟著父親來過幾回。后來有一年，還是跟著嘉斐來的，也是在這北海邊上。那時兩人都還是孩子，他好奇心更旺盛些，對宮人們掛起的花燈好奇不已，嘉斐卻已像個小大人的模樣，抓著他的手懂得裝作穩(wěn)重深沉了。

    后來，他還記得，嘉斐拉著他去冰上放燈，兩個人差點一起掉進冰窟窿里。

    那時候的嘉斐，不是如今高高在上的天子，只是他的二殿下……

    一點舊時懷念從記憶深處漸漸浮現(xiàn)，甄賢跟著嘉斐緩步走在這山長水綠的皇家園林中，恍惚竟錯覺光陰逆流，彼此仍是少年。

    他不太記得自己都看見了些什么，或是什么人，眼中所能看見的，只有那個與他十指相扣的人，在燈火輝煌之中愈發(fā)奪目。

    直到嘉斐指著一盞掛在枝頭的燈讓他看，他才稍稍醒回神來。

    那燈與余眾皆不相同，用色典雅素凈，透著三分清冷，其上繪著一只白鶴，筆法精妙他是見過的，與幾日前玉青拿回給他的那卷畫一模一樣。

    甄賢心中驟然驚詫，卻沒說什么。

    反倒是嘉斐，特意叫人請了這燈的主人來見。

    甄賢見了謝晚知，心下愈發(fā)驚詫得很，連忙行禮道謝，說起書院轉(zhuǎn)贈的那卷畫的事。謝晚知也應(yīng)對得謙和有禮。

    如是兩人便難免多說幾句。

    謝晚知是有才名的女子，言辭大雅，自有風(fēng)趣。甄賢原本并不健談，也能與她對談融洽，更少不了有溢美之句。

    嘉斐在一旁默然看著，虧得戴了面具，不知道究竟是什么表情。

    待天角顯出白光，燈會也散盡了，諸內(nèi)外命婦皆隨皇貴妃在西岸迎翠殿祈福。嘉斐早已命人將東岸的凝和殿烘得暖了，讓太子、嘉鈺和甄賢隨他一起在殿中小歇。

    太子殿下年少，玩鬧了大半宿，早就趴在侍奉的內(nèi)官背上睡著了。反倒是榮王殿下，使起性子來勞動天子親自哄了半晌才漸漸沒了大動靜。

    嘉斐又守著嘉鈺好一會兒，確定人是安穩(wěn)睡下了，才起身去找甄賢。剛進小閣的門，就見甄賢揣著手爐團在軟榻上等他，似乎心情很好的模樣，唇角隱隱還掛著笑，見嘉斐過來，便起身相應(yīng)。

    因著是過節(jié)，嘉斐讓跟前侍奉的內(nèi)官和宮女也都歇息去了。甄賢便自然而然地上前替他脫了斗篷和沾染雪水的靴子，又解了厚重外袍，一邊與他說起書院那樁“新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