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節(jié)
她深深地舒了口氣,說:“小蘿卜,阿婆要到法國去了。” 這個答案仿佛早在程蘿預料之中。她點點頭,握住阿婆的手:“我送您去。陪您住兩周,等您習慣了,我再回來。” “那怎么行,傻孩子?!卑⑵艙崃藫崴念^發(fā):“你還有很多工作要忙,也有很多事情等著你做。你還有爸爸跟哥哥呢。阿婆先行探路,等把那邊摸熟了,接你過去度假?!?/br> 程蘿聽得心里泛起nongnong的酸楚。她搖搖頭:“可阿婆,我不放心您。您比爸爸、哥哥都重要。” “不放心,就拜托申小子送我吧。他剛才說了,如果我想去,他用小段的私人飛機送我去,路上教我講法文,還可以陪我打游戲?!?/br> 程蘿看得出,阿婆是鐵了心,走的決絕,不想給她添一星半點的麻煩。 她心里更是泛酸。 阿婆從她的眼睛里看出了nongnong愁緒,于是笑了笑,說:“阿婆這趟回家,也沒什么舍不得的,只是有個心愿,想要小蘿卜幫我完成?!?/br> 程蘿立刻回答:“阿婆說什么,我都做?!?/br> “那我們現在就走吧?!卑⑵耪酒鹕恚骸拔?guī)闳ヒ娨粋€人?!?/br> 程蘿點點頭:“我跟你去?!?/br> 這是阿婆的心愿,程蘿沒有叫上段緒,只帶了一個司機。車子蜿蜿蜒蜒行駛在公路上,一個半小時后,終于到達了阿婆給出的地點。 程蘿最近有些累了,明明還強撐著,想著阿婆不久之后就要到法國去了,要跟她多待一會兒??陕飞线€是不免眼皮打架,睡了過去。 車子緩緩停下,她也剛好醒來。她探頭看了看窗外,發(fā)現這是一片公墓。 阿婆帶她見的,是一位已經故去的人。 公墓的工作人員是個年輕的男孩子,早已對阿婆十分熟悉。但看到阿婆身后的程蘿,怔了一怔,才咽下疑問,帶著兩人到了樹立墓碑的地方。 墓碑上的黑白照片里,是一位看起來四五十歲的大叔,身上穿著舊版的警服,對著鏡頭笑得生硬,又帶著些靦腆。 他的名字叫“程風”。 程蘿忽然憶起了阿婆在游艇錄制《金牌制作》番外期時,回答主持人問題時說的話。她愣了愣,問:“這位就是——幫您給我辦戶口的,那位民警大叔?” 她那樣聰明,能猜到這件事,阿婆一點都沒有意外。 “是啊,”阿婆點點頭,說:“他幫我給你辦了戶口,也給了我希望。他是我心里最好的人?!?/br> 程蘿抿抿唇,恭恭敬敬對牌位行了個禮,說:“怪不得,您姓宋,而我姓程?!?/br> 阿婆也跟著行禮,許久,才復又說道:“你小時候又瘦又小,吃得特別少。阿婆沒帶過孩子,也許是因為帶得不夠好,你長得好慢。所以從撿到你之后不久,阿婆就總是小蘿卜、小蘿卜的叫你。” 阿婆笑了笑,瞇起眼睛,望向程蘿時,仿佛站在她眼前的,還是當年那個小姑娘。 她說:“后來到該給你辦戶口了,我一宿一宿地不睡覺,在字典上找好看的字眼和好聽的名字??山衼斫腥?,還是不如小蘿卜順嘴。干脆,闔上字典,我就想,你跟我姓,就叫宋蘿算了吧。誰知要辦戶口——” 當時的難處一件件襲上腦海,阿婆一笑而過:“誰知想給你辦戶口,起名字只是最簡單不過的一個步驟。后來我輾轉在各個部門,說破了嘴皮、跑斷了腿,手續(xù)怎么也弄不齊全?!?/br> “最絕望的一次,我在戶籍科呆到了晚上十點多,人家民警同志實在跟我熬不住,讓我先回家等消息。我知道,我這一回家,就等不來消息了。而且你當時才五歲多,我把你一個人鎖在家里,我真怕回家看到你。我跟你承諾了,一定讓你去上學,我怕我沒有辦成事情,你會失望。于是,我坐在公安局門口,又餓又累的,就一個人哭了出來??梢膊恢揽蘖硕嗑?,我就看到一雙粗糙的手,給我遞了一張?zhí)秋?。我抬頭一看,就看到了他。” 阿婆的目光定定落在墓碑的黑白照片上。 一幕幕往事一晃而過,她緩緩說:“那天,他說的每一個字我都記得。他說,同志,你遇到什么難處了?跟我說?!?/br> “我跑遍了那么多部門,到處是冷言冷語。那個年代,辦點事情有多難吶?可他卻說,遇到什么難處了,跟他講。”阿婆的聲音有些哽咽。平復許久,她說:“那知道聽見他的話,我哭得更兇了。他就坐在臺階上,陪著我哭。到我哭得沒勁兒了,吃了他的餅,才慢慢問起你的事情。那天,真是我人生中的轉折點。從那天開始,他帶著我到處找門路、辦手續(xù),往后的一個月,居然順順利利的,把所有事情都辦成了。沒有出生證明、沒有收養(yǎng)證明,一個個說明補起來,你居然就可以落戶了。” 阿婆轉過身,抓住程蘿的手,說:“小學招生最晚截止到6月份,5月中旬,我已經站在戶籍科,可以正式把你的名字登在我的戶口本上了。我一直沒改主意,還想叫你小蘿……但最后填表的時候,我沒寫宋蘿,而寫了程蘿?!?/br> 阿婆重新面向墓碑:“是這個男人,給了你姓名,他是世界上最好的人?!?/br> 聽完這整個故事,程蘿也沉默了好一會兒。 她問:“程先生還有家人嗎?” “沒了。”阿婆搖搖頭:“他是個工作狂。在分局門口碰到我的那天,是他那一個月以來下班最早的一天。他一直打光棍,分局很多人給他說和對象,他都婉拒了。后來,南方有一次發(fā)生了緊急事件,他被抽調過去支援。哪知這一去……就犧牲在了崗位上,再也沒回來。后來,他的遺體被送回來了。單位追授他為烈士,可發(fā)獎牌的時候,居然一個他家里的人也聯系不到。最后,大家捐款給他立了這么個牌位。幾年過去,除了我,就再沒人來看過他?!?/br> 程蘿聽后,心里壓抑得不行。 為什么這樣好的人,不得長命呢? 她也明白了阿婆的心愿是什么,于是抱住阿婆的肩膀,說:“我會每月替您來送花、拜祭的。我會跟程叔叔說說話,您有什么想對他傾訴的,我也會替您帶到。” 阿婆點了點頭,站在程風的墓碑前,久久沒有再開口。 阿婆走的那天,恰好入了冬。程蘿穿著長長的黑色羽絨服,把自己跟阿婆都裹得像個小粽子一樣。 程蘿又努力了很久,阿婆始終沒有松口,直說讓申禹送,說什么也不讓她過去。阿婆慣是個好脾氣的人,只有這一次,強硬得不像她自己。程蘿知道,阿婆是不忍心拉長與她道別的戰(zhàn)線,長痛不如短痛。 當天,申禹按照約定坐私人飛機送阿婆去法國。段緒、林山河、林瑞陽都到機場去送她。 收拾東西、準備行程的這段日子,阿婆每天都要跟他們幾個囑咐,程蘿愛吃什么、討厭什么,平時的作息是什么樣子。即使知道他們是她的爸爸、哥哥、名義上的所謂未婚夫,她依舊控制不住地喋喋不休。 今天,幾個男人像約定好了,誰也不說話,遠遠跟在程蘿和阿婆身后。 離飛機起飛還有一段時間,阿婆帶著程蘿在椅子上坐下,看著外面一架架龐然大物有序調動,長長嘆了口氣。 “小蘿卜,”阿婆拍了拍她的手,說:“其實那天的故事,還有一半,阿婆沒有講完。我本來不想講??山裉欤X得告訴你也無妨。” 程蘿點點頭:“阿婆,你說吧?!?/br> 阿婆醞釀了很久,說:“你上小學二年級的時候,有一回,程風來家里看我。自從你上了小學,他總是過來,有時送點糧食,有時送幾個本子,東西送到了,他通常坐都不坐,就走。他知道,我自己帶著一個非我親生的孩子,日子本就不好過,鄰里鄰居的,更是容易傳出話柄。所以每次他都穿著制服過來,像包聯慰問困難群眾一樣,給咱們送東西??捎心敲匆换?,他來了以后,吞吞吐吐地半天都沒走。到最后,他實在被逼到那份上了,一咬牙一跺腳,問我,要不要跟他搭伙過日子?!?/br> 程蘿怔了怔,沒想到熱心的程警官,居然跟阿婆還有這樣的情愫。 但阿婆如今都依舊美麗優(yōu)雅,同齡的異性為其傾倒,也在情理之中。 阿婆說:“當時我?guī)е悖母胰ソo人家當累贅?我的顧慮太多太多了。況且,當時的我雖已經一把年紀,卻不知這事兒該怎么應對,索性胡亂就給拒絕了。他沒說什么,只是連連道歉,說是自己冒昧,唐突了。那之后,他就很少過來了。他去南方支援的事情,我還是從其他的警察同志那里聽說的。再得到他的消息——就是死訊了?!?/br> 阿婆嘆了口氣,含著深深的無奈:“這么多年過去,我總在想,如果我當時答應了他,相處試試,也許……也許他就不會死了。興許,如果他有了牽掛,去南方支援的時候,心里也能少些以死殉國的決絕——” “阿婆,程警官是個好人,無論是否有牽掛,他都會為百姓拼命的?!背烫}握住阿婆的手,拼命想要安慰她:“就像那天晚上在分局門口,他幫了您一樣。他就是這樣的熱心腸。也正因如此,才顯得特別可貴,不是么?” “也許吧。可是于我,卻是大半生的遺憾?!?/br> 阿婆講完自己的故事,回身看了眼段緒。 那年輕人架著腿,一副放蕩不羈的樣子,坐在林山河面前,絲毫沒有一點小輩的謙遜。 可這樣心高氣傲的一個人,目光卻始終落在程蘿身上,仿佛所有的情緒都系給了她一人。 阿婆心頭軟了軟,說:“小蘿卜,阿婆只希望,你別重蹈阿婆的覆轍。那天阿婆沒有接到你的電話,阿婆知道,你著急了??墒钱斈銈儌z從門外沖進來的時候——阿婆看見小段拉著你的手,沖在你前面,滿頭是汗,襯衫也濕了一片。在看到我之后,他的眼神才稍稍有所緩和。就好像,就好像他比你還著急一樣。阿婆看得出,他對你好?!?/br> 程蘿聞言,立即垂下眼簾。 許久,她淺淺說了一句:“阿婆,我也感受得到?!?/br> “你感受得到他的好,那你自己呢?”阿婆輕輕躬下身子,直視她的眼睛:“其實這么多天,阿婆看得出,你也在意段小子。只是阿婆看不懂,不知道你心里在顧忌著什么。講了這么多,阿婆只希望你能放下顧慮,勇敢地往前邁一步。就像你做節(jié)目、拍電影一樣,不管能不能成功,總要拼一拼。不然等你到了阿婆這個年紀,還要在這里酸酸地后悔,沒把握住喜歡的人?!?/br> 程蘿避不開阿婆的目光,只好回望回去。 面對這種事,她的確有大把的顧慮。 可現在身在離別關口,她又不想讓阿婆失望。 糾結良久,她鄭重地點了點頭:“阿婆,我答應你,我會認真想?!?/br> “乖孩子?!卑⑵琶嗣念^,垂眸看了眼腕表,然后站起了身:“好了,時間也差不多了,阿婆該走了?!?/br> 程蘿聽得懂弦外之音,跟著站起身,重重點頭。 阿婆的行李早已經在飛機上放好。申禹攙著阿婆,一步三回頭地跟大家道別。程蘿和阿婆都沒有哭,倒是他紅了眼圈,偷偷拿袖子抹了幾滴淚去。 終于送走阿婆,坐在段緒的車上,程蘿有些悵然,覺得這段被關懷的日子就像一場夢一樣。現在阿婆走了,她的心里也塌陷了一大塊。 忽然,手機響起微信的提示音。程蘿趕緊掏出來看,果然是阿婆的消息。 阿婆說:生命就像一場充滿了未知的旅途,而我們就如同一起探索的旅人。我們本來孑然一身,結伴同行,又比旅人擁有更深的羈絆。小蘿卜不要難過,要更幸福地生活下去。因為現在,我們都該回家了。真真正正的回家。 程蘿放下手機,在心里默念,阿婆,我答應你。 阿婆的飛機是一早起飛。程蘿回到家時也才中午而已。平日里照顧阿婆的阿姨依舊到家里給她做飯。因為阿婆不在的緣故,得了林瑞陽的囑托,阿姨特意多做了好幾個菜,還留下陪程蘿一起吃。 只是阿婆不在家的第一天,日子雖照舊,程蘿卻依舊有些不習慣。 中午吃完飯,下午她便帶上馮好去了《審訊》的劇組——她想讓自己忙一些,好盡快走出離別的陰霾。 經過兩個月緊鑼密鼓的拍攝,導演、演員和整個團隊都已經培養(yǎng)出了相當好的默契,幾位主演非常在狀態(tài),程蘿去探班的這一下午,已經遇上了不少的一條過。再加上這部電影主要都在棚內完成,也沒怎么受寒冷天氣的影響,因而拍攝過程十分順利。 然而跟著劇組忙活了一下午,回到家,家里是空落落的,心里好像也是空落落的。 程蘿早早洗完澡,坐在客廳也不知道要干點什么。她索性站起身想回臥室嘗試早睡,誰知剛邁出兩步,門外卻響起門鈴聲。 她家鮮少來客人。她頓住腳步,問:“誰呀?” “阿蘿,開門?!?/br> 是段緒的聲音。 程蘿怔了怔,走過去拉開大門,見他穿著一件及膝的黑色大衣站在門外,頭發(fā)攏得一絲不茍,身上仿佛還卷著公司忙碌的氣息。 程蘿側身給他讓路:“你怎么來了?” “今天下班早,一個人呆著無聊,找你看電影?!倍尉w扯了扯嘴角,進門換好鞋子,隨手把衣服掛在一旁。 程蘿看著他絲毫不拿自己當外人地從冰箱里取了啤酒,坐到沙發(fā)上,熟練打開她的投影儀,便柔了柔眼角:“你怕阿婆不在,我不適應嗎?” 段緒早習慣了她這有一說一的性子,于是也不避諱,大大方方點了點頭:“是啊,我好不好?” 他拍了拍身旁的一小塊沙發(fā):“還不快來坐。” 程蘿把他的衣服收好,走過去窩在他身邊。 隨著龍標出現在屏幕里,他聽見她淺淺說了一句:“謝謝?!?/br> 第54章 害怕 阿婆離開了,程蘿心里很不是滋味兒。段緒來得很及時,她便窩在他身旁,努力專注些去看電影,不讓自己想到阿婆的事情。 電影開始后的十分鐘,鏡頭里陸陸續(xù)續(xù)有奇怪的事情發(fā)生,好幾個人死相慘狀。 程蘿這才看端倪:“你怎么找了個恐怖片?” 段緒咋舌:“情情愛愛的你不愛看,你愛看的我又不愛看。這個最近很火的,往下看看試試?!?/br> 其實他是故意找了個恐怖片——他知道程蘿怕黑,沒準看完了之后就害怕一個人睡了,他便有借口留在她家里陪陪她。 他知道,雖然她嘴上不說,阿婆不在家,她還是會很不適應的。 這些事,段緒不講,卻都放在心里,表現在眼里。好在程蘿也沒多分辯,乖乖地看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