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節(jié)
凌祈宴長得有六七分像云氏,之前不知他與云氏關(guān)系時,連沈氏都從未將倆人聯(lián)系到一塊過,還當(dāng)是這個兒子天生與她不對盤,就像若不知溫瀛是皇帝的兒子,即便他長得再像先帝,都不會有人將之當(dāng)回事,甚至下意識地忽略過去。 可柳氏是見過那位獵戶妻子的,她看著凌祈宴越長越像那小娘子,免不得心下惴惴,可事情已過了這么多年,她哪里敢提出疑問,干脆就將之爛在了肚子里,沒曾想這事終究還是被揭了出來。 沈氏一看她這反應(yīng),就猜到她或許早就發(fā)現(xiàn)了真相,頓時愈發(fā)怒火中燒,當(dāng)下命人將之拖了下去。 凌祈寓進(jìn)門,正撞見這一幕,瞧見柳氏不停求饒著被人拖走,他的神色一頓,問沈氏:“何事叫母后這般動怒?兒臣聽聞先前您和祖母、姑母、五皇叔他們都去了興慶宮,發(fā)生了何事,能說給兒臣聽嗎?” 沈氏咬牙切齒地將事情說了一遍。 凌祈寓驚愕愣在原地:“當(dāng)真?!” “是真的,”沈氏恨道,“若非太后攔著,那對母子已死無葬身之地了!” 她這會兒倒沒怎么遷怒溫瀛,只以為溫瀛剛回來,傻乎乎地想表現(xiàn)自己寬宏大度,才會幫云氏和凌祈宴求情,她甚至覺著凌祈宴惹她厭惡、克著他,根本是因為他是那個女人的種,換成她親生的,哪怕被太后搶走了,也定會向著她、親她! 所以她恨透了凌祈宴,恨不得他立刻就去死。 凌祈寓回過神,眼珠子迅速轉(zhuǎn)了轉(zhuǎn),神情分外晦暗:“母后是說,那個溫瀛,才是兒臣親大哥?” 沈氏見他這樣,以為他心里在想那些有的沒的,提點他:“你大哥這些年在受了不少苦,如今他好不容易回來,你且讓著他點吧,你父皇肯定會想方設(shè)法補(bǔ)償你大哥,但太子是你的,他搶不走,你不必?fù)?dān)心這個,也沒必要與他生了嫌隙,他是個本事的,若是你們能處得好,日后他也會是你一個助力。” 提起這個,沈氏不免又有些得意,云氏這個賤人,生的兒子果然也跟她一樣,空有美貌胸?zé)o點墨,只有自己才生得出溫瀛這樣文武雙全的好孩子! 凌祈寓垂眸,遮去眼中陰翳:“……兒臣知道了?!?/br> 一個時辰后,溫瀛來鳳儀宮,拜見沈氏。 凌祈寓坐在沈氏身旁,看著三年不見,如今搖身一變成他親大哥的溫瀛走進(jìn)門,止不住地?zé)┰辍?/br> 甚至在溫瀛抬起眼,目光不經(jīng)意地轉(zhuǎn)向他時,他的心里無端地冒出了一絲驚懼來。 這個人,怎就有這般好的運氣,三年前他沒能將之殺了,日后這人只怕會成為他最大的麻煩。 凌祈寓越想越惱恨,但在沈氏面前,半點沒表露出來,嘴角還噙著笑,主動起身與溫瀛問候。 溫瀛的面色淡淡,卻也挑不出錯來。 沈氏將他叫到跟前坐下,又讓人上來茶點,一副慈母做派,還紅了眼:“母后不知道你喜歡吃什么,我可憐的兒,都這么大了母后才知道你的存在……” 溫瀛低聲道:“母后不必過于悲傷,事情都過去了?!?/br> 凌祈寓也順勢寬慰了沈氏幾句。 沈氏捏著帕子按了按眼角,嘴上感嘆:“還是你們貼心,親生的就是不一樣?!?/br> 她又問溫瀛:“你為何要幫那對母子說話,他們罪有應(yīng)得,合該千刀萬剮,你何必同情他們?” 不等溫瀛說,凌祈寓先似笑非笑道:“大哥以前是毓王府門客,與那位交情不淺,想是不忍心吧?!?/br> 沈氏皺眉,這事她自然知道,從前那小畜生還當(dāng)著她的面炫耀過這事,提起來她便有氣,教誨起溫瀛:“人善被人欺,那點交情算得什么,后頭他不還是將你趕出府,更斷了你的仕途?再說了,那毓王府本該是你的,他鳩占鵲巢,你倒還替他說話。” 溫瀛鎮(zhèn)定解釋:“不是替他說話,是為了我養(yǎng)父,我養(yǎng)父不知道換孩子這事,他一直將我當(dāng)做親生兒子,對我十分之好,我只是想保住我養(yǎng)父的血脈而已,云氏雖未養(yǎng)過我,但我養(yǎng)父到死都惦念著她,我不想他泉下有知因這事悲痛難過,還望母后開恩?!?/br> 沈氏沉了臉,但溫瀛恭恭敬敬的,仿佛在懇求她,她又不好與剛認(rèn)回來的兒子動怒,忍了又忍,才道:“以德報怨固然是好的,但有的人罪大惡極,不值得你這樣。” 溫瀛斂眸,沒再接腔。 在鳳儀宮待了一個時辰,溫瀛還要去寧壽宮拜見太后,告退先一步離開。 剛走出去,身后有人喊他:“溫大哥!” 溫瀛回身,是六皇子凌祈寧,小孩大步跑過來,仰頭看著他:“我剛在殿門口都聽到了,你才是我大哥,原來的大哥是假的,是嗎?” 這位六皇子才十二歲,沈氏顯然沒與他說這事,溫瀛當(dāng)年陪這小孩玩過投壺,記得他,點了點頭:“嗯。” 凌祈寧張了張嘴,一時不知當(dāng)說什么好,卻微微紅了眼:“那……,原來的大哥,他會死嗎?” 沉默片刻,溫瀛輕聲吐出兩個字:“不會。” 第47章 做他奴仆 寧壽宮。 太后被長公主和惜華攙扶著坐下,神情中俱是哀戚。 先前在興慶宮時還強(qiáng)撐著,這會兒再忍不住,哽咽垂淚。 惜華慌亂地幫她擦眼淚,低聲勸:“外祖母您保重身子……” 好半日,太后稍稍平復(fù)住心神,叫來她這寧壽宮里的大太監(jiān),叮囑道:“毓王現(xiàn)在在朝暉殿里,你多派幾個人去那邊盯著些,出入的朝暉殿人都要注意,別叫鳳儀宮的人進(jìn)去,外頭送進(jìn)去的東西,尤其是吃食,一定要再三查驗,毓王若是缺了什么,就讓人來這寧壽宮里給他拿?!?/br> 大太監(jiān)喏喏應(yīng)下:“奴婢這就去辦?!?/br> 長公主聞言猶豫問:“母后,您是覺著,皇后她會……” 太后疲憊萬分,紅著眼道:“她是個心眼小的,恨透了云氏和宴兒,不盯著點,難保她不會私下里叫人下手,這些年她一直記恨著我這個老婆子,無非是當(dāng)年有人說漏了嘴,被她知道了我曾經(jīng)拿了懿旨想去接云氏出來,我念著她當(dāng)年遭了罪,不與她計較,才會叫她行事越來越肆無忌憚,可如今這樣,我也說不得她什么,畢竟被換走的那個,是她的親生兒子?!?/br> “云氏那邊,你也派人去盯著些吧,盡量給她留一條命?!?/br> 長公主不解:“祈宴就算了,畢竟是我們看著長大的孩子,云氏她,母后您也不打算跟她計較嗎?” 太后麻木地?fù)u頭:“算了、算了,總歸是我們皇家欠了她鎮(zhèn)北侯府的,事情已經(jīng)這樣,殺了她又有何用?她這些年過成那樣,本也是遭報應(yīng)了?!?/br> 長公主一時不知當(dāng)說什么好。 她還是覺著,孩子被換走二十年,不追究那個女人,委實難以咽下這口氣,可太后都這么吩咐了,她只能領(lǐng)命去做。 念著凌祈宴,太后心中不安,淚意又一次迷了眼,喃喃道:“突然知道這些事,宴兒也不知會怎么想,他雖不是我親孫子,但他是我從那么一點點大親手帶大的,我還記得他剛學(xué)會說話那會兒,叫我祖母時的模樣,我有這么多的孫兒孫女,只有他跟我是最親的,沒了他,我這心里,就跟被挖了rou一樣難受……” “可我一想到,我的親孫子在外過得那么艱難,我卻一點不知道,我心里也痛,好似怎么都不對。” 惜華輕撫著太后的背幫她順氣,寬慰她:“外祖母您也別太著急了,按著五舅舅的提議,大表哥定能活下來的,之后就給他一塊封地,讓他避出去就是了,這樣陛下的臉面也保住了,至于皇后娘娘那里,只要見不到,日子久了,她這口氣總能過去?!?/br> 長公主卻對她這話不以為然:“皇后能記恨你外祖母二十年,你覺著她對云氏他們母子的恨意,是避而不見就能一筆勾銷過去的?哪怕將祈宴送去天邊,她都會鬧騰不休,更有可能的是魚死網(wǎng)破,將換孩子這事鬧得人盡皆知,逼得陛下不得不殺祈宴。” 惜華頓時無言,那位皇后娘娘的性子,確實像是做得出這事的。 太后雙目通紅,仿佛一夕之間蒼老了幾十歲,不想惹得他老人家過于傷心,長公主改了口:“不過也不用太擔(dān)心,母后若執(zhí)意要保祈宴,總有辦法保得住,關(guān)鍵是陛下那里,我觀陛下的意思,也不像是非殺他不可,會有法子的?!?/br> 太后不再言語,愣愣出神,無聲地流淚。 下午,溫瀛來寧壽宮拜見太后。 太后才剛勉強(qiáng)闔上眼瞇了一會,聽聞溫瀛來了,立刻叫人扶自己起身,傳他進(jìn)來。 長公主和惜華已經(jīng)被她打發(fā)走,大殿里沒別的人。 溫瀛進(jìn)門,尚未見禮,先被太后打斷。 太后將他叫來自個跟前坐下,抬手撫了撫他的臉,問他:“跟你父皇母后都說過話了?” “說過了?!睖劐c點頭。 太后捏著帕子拭了拭眼睛,溫瀛的穩(wěn)重淡然叫她既安慰又覺心疼,這個孩子也不知在外受了多少磨難,才養(yǎng)成了這樣的性子。 他們最對不起的,就是這個孩子。 “你父皇給你安排了住處嗎?” “安排了,父皇說讓我住永安宮,已經(jīng)派人去收拾打掃了,母后那邊也撥了些人過去,一應(yīng)東西都已送過去了?!睖劐裆降卣f著,仿佛并不在意這些。 “那就好、那就好?!碧舐勓陨陨苑畔滦模纸辛巳巳ラ_庫房,盡挑好的東西都送去永安宮。 溫瀛與她謝恩,太后擺了擺手,嘆道:“有什么謝不謝的,都是你該得的,還有什么想要的,你直接與祖母說,也盡可以與你父皇母后開口,別覺得不好意思?!?/br> 溫瀛想了想,問她:“祖母,毓王那里,最后會如何處置?” 太后一愣,猶豫不知怎么說:“……你是什么想法?” 溫瀛低下聲音:“至少,給他留著條命吧。” 太后聞言心下一松,這已經(jīng)是溫瀛第二次這么說,他確確實實沒想要凌祈宴的命,幫凌祈宴求情不是他必須做的,但是他做了,這就足夠了。 “你是個好孩子,祖母替他謝謝你,”太后免不得又有些自責(zé),她確實是偏心的,到了今時今日,她依舊偏心著凌祈宴,但也只能這樣了,于是又與溫瀛保證,“你放心,待日后,我會叫人將他送得遠(yuǎn)遠(yuǎn)的,絕不會再礙著你?!?/br> 溫瀛沒再接話,眼中有轉(zhuǎn)瞬即逝的晦意。 在寧壽宮陪太后半個下午,再被皇帝叫去興慶宮一塊用晚膳,一直到天色擦黑,溫瀛才從興慶宮離開,興慶宮的大太監(jiān)領(lǐng)了皇命,恭恭敬敬地親自將他送去永安宮。 溫瀛坐在步輦上,凝神望向天際最后那一抹火燒云,沉著眼久久不動,不知在想些什么。 跟隨一旁的興慶宮大太監(jiān)一路沒停嘴,殷勤地與他提醒這宮里條條框框需要注意的事項。 溫瀛聽得心不在焉,路過朝暉殿時,那太監(jiān)順口提了一嘴殿名,溫瀛的神色一頓,吩咐人停下步輦。 見溫瀛站起身,似欲進(jìn)去里頭,那太監(jiān)下意識地提醒他:“殿下,不早了,還是趕緊回去寢宮里……” 溫瀛轉(zhuǎn)眼看向他,眼中透著些微冷意,對方被他的眼神盯得當(dāng)下閉了嘴,直到溫瀛走進(jìn)去,才恍然回神,這位新殿下,……好似也不是個好惹的主。 朝暉殿外有人守著,太后派來的人認(rèn)識溫瀛,不敢攔著,讓了他進(jìn)去。 凌祈宴垂著腦袋,正坐在地上發(fā)呆,一整日了,他滴水未進(jìn)。 這里的人倒沒苛待他,是他自己不愿吃喝。 到了今日他才知道,了無生趣原來是這個意思,從前他的那些無聊無趣倒都顯得矯情奢侈了。 他想苦笑,卻扯不起嘴角,渾渾噩噩地回憶過去二十年的前塵往事,才發(fā)現(xiàn)所能憶起的事情其實寥寥無幾,他這偷來的命數(shù),當(dāng)真是浪費了。 聽到腳步聲,凌祈宴恍然抬眼,對上溫瀛居高臨下望向他的打量的目光,愣神之后,終是笑了。 “窮秀才,做皇子的感覺如何?高興嗎?” 凌祈宴開口問,說完又先搖了頭:“不對,我怎么還叫你窮秀才,你早不是窮秀才了,現(xiàn)在你才是那金尊玉貴的皇嫡長子,是皇帝的兒子,真可惜,我們要早點換回來就好了,是你的話,凌祈寓那個狗東西肯定做不上太子了,他那點小聰明,連給你這個文武全才提鞋都不配。” “其實你也挺可憐的,好端端的皇嫡長子,又這般出息,原本該是板上釘釘?shù)臇|宮儲君,結(jié)果被我給換了,害你不得不去考科舉、去投軍,皇太子的位置也被別人占了。” “還好現(xiàn)在也不晚,你這么本事,之前就一直攛掇我奪嫡,如今你可以親自去做了,凌祈寓那個狗東西定斗不過你,早晚那個位置肯定是你的。” 凌祈宴慢吞吞地說著,仿佛說給溫瀛聽,又似自言自語:“從前我還總說你命不好,不會投胎,嘖,其實我才是不會投胎的那個,可真諷刺?!?/br> “我也就前頭二十年運氣比你好些,不過到了今日,我的好運氣算是到頭了,該你的都該還你了。” “你是不是特別怨恨我?我搶了你二十年的榮華富貴,從前還對你非打即罵,要你跪我拜我,又趕你走,你肯定憋了一肚子氣吧,你這人心眼這么小,脾氣還大,肯定一直記恨我。” “……可我也不是故意的?!?/br> 說到最后這一句,凌祈宴的眼中笑出了淚,那雙漂亮的桃花眼垂下去,再不見半分往日的光彩。 他抬手抹了抹眼睛,哽咽道:“你的命數(shù)又不是我想偷的,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會被人跟你調(diào)換了?!?/br> “你母后對我一點不好,她一直就看我不順眼,把我當(dāng)仇人,你父皇因為我沒有達(dá)到他對皇長子的期望,覺得丟人,總是找著機(jī)會就訓(xùn)斥我,他們都不想要我這樣的兒子,可我就想要他們這樣的父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