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不論怎么說，這事總歸有了些盼頭，顧淵心情大好，當(dāng)即起床洗漱，令店伙計(jì)尋了些吃食，正一手rou包一手粥的享受，黎穆忽而推門進(jìn)來，嚇得顧淵一口嗆著，咳了半晌也停不下來。

    黎穆又戴了紗笠遮擋面容，見顧淵這模樣，也不曾多說什么，摘了紗笠放在桌旁，走過去收拾他自己的東西，顧淵悻悻將吃食放下，偷偷拿眼去瞄他，心中揣揣不安，也不知尹千面平日是否辟谷，生怕黎穆看出了什么破綻。

    黎穆忽而說：“師父，前日欒君送過信來，說已得了些消息。”

    他背對著顧淵，停了手上動作，顧淵看不見他臉上神色，卻從后望見他的耳朵微微向下耷拉著，這顯然不是件愉快的事情，顧淵只好點(diǎn)一點(diǎn)頭，說：“我知道了?！?/br>
    黎穆語調(diào)平淡：“師父打算何時(shí)回去？”

    顧淵本是想去尋易大先生的，可他不知道易大先生的下落，便想不如假借尹千面的身份去尋他，尹千面自然是有自己的消息來源的，現(xiàn)下他無處可去，而消息總是傳得很快，只怕要不了幾日，□□皆要誤會他是尹千面了。他沒有尹千面的修行，隨意在外行走甚是危險(xiǎn)，倒不如先跟著黎穆回去，而后再做打算。

    他悄悄望一眼黎穆，正色道：“收拾好東西便回去吧?！?/br>
    黎穆答：“是?！?/br>
    他垂下去的耳朵稍稍又立起來一些，顧淵覺得十分有趣，而黎穆大約是覺察到他的目光，蹙眉轉(zhuǎn)過身來，顧淵這才匆匆忙忙移開眼，盯著自己面前剩下的半碗白粥發(fā)呆。

    黎穆未發(fā)一言，待顧淵再小心翼翼抬起頭來時(shí)，他已轉(zhuǎn)過身去，顧淵松一口氣，用完早膳，黎穆收好東西，二人便一同離了客棧，一路向北行去。顧淵原以為尹千面居所尚在魔界，卻不想只跟著黎穆御劍半日便到了地方。他們落在深山林外，林內(nèi)布了陣法，于是換了步行，他隨黎穆走了片刻，面前是一條死路，一棵巨樹擋在路前。

    顧淵左顧右望，心想尹千面平日該不會同小妖般住在樹洞內(nèi)吧。那巨樹上忽而生出一張人臉，睜開眼望著他們，空洞無神的眼睛轉(zhuǎn)向顧淵，像是在確認(rèn)他的身份。

    顧淵心驚膽戰(zhàn)，生怕被看出什么破綻，可黎穆站在他身前，那巨樹只打量了他一會兒就緩緩向側(cè)移開，根須處如同四肢，露出一條隱蔽小路來，他們循著這小路走到盡頭，便到了尹千面的居所。

    此處乍一看與普通的山間門派并無多大區(qū)別，屋宇修于巖壁之間，卻顯得極為冷清，他們一直走到殿堂深處，這才見著了人影，可那人一雙眼睛白多黑少，如同行尸走rou般，渾身上下沒有半點(diǎn)生氣，像是被拘了生魂后被押在此處充作仆役，顧淵覺得他們可憐，又不敢用正眼去瞧他們，只得低著頭從那些人身邊走過，黎穆摘了紗笠與長衣，交予他們，那些人恭敬接了，黎穆轉(zhuǎn)頭看一眼顧淵，與他們道：“那是魔君?！?/br>
    那幾人連動作都變輕了一般，畏畏縮縮的，顯是怕極了尹千面，他們小心翼翼退了下去，顧淵抑不住嘆一口氣，黎穆忽而開口說：“師父，明日欒君便會來前來此處?！?/br>
    顧淵故作高深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心下卻疑惑不已。

    他從未聽說過這欒君的名字，也不知他究竟是魔修還是妖修，顧淵好奇欒君所得的消息究竟是什么?？啥嘁姷揭粋€(gè)人，他就多一分暴露身份的危險(xiǎn)，他已到了尹千面的居所，若是此時(shí)被人發(fā)現(xiàn)他并非尹千面，后果實(shí)在不堪設(shè)想。

    更何況他越發(fā)懷疑尹千面是否真的摔死了，這件事太過匪夷所思，他已開始覺得昨日自己判斷得過于草率，尹千面修行遠(yuǎn)在他之上，若是想騙過他，那真是再容易不過的事情了，可尹千面為何要騙他？顧淵想不通透，憂心忡忡，便決定獨(dú)處時(shí)布個(gè)陣法去問問尹千面的生死。

    一日在外折騰，此刻已至暮時(shí)，顧淵問了黎穆寢處所在，又跟著黎穆走到那地方——他二人寢處相鄰，黎穆便住在他的左手側(cè)，他擔(dān)心黎穆有所察覺，便趁著黎穆要去與欒君傳信時(shí)迅速以血為符布下陣法，問尹千面魂歸何處，結(jié)果卻一片混亂，有些像是魂飛魄散的卦象，可摔死如何會魂飛魄散？又有些生死未卜的意味，顧淵琢磨不透，他想自己并不精通問卜之術(shù)，許是中途出了差錯(cuò)，滿心憂慮，干脆焚了紙符，坐下發(fā)呆。

    黎穆還未回來，顧淵呆怔坐了一會兒，又站起身來，他想他并不知道尹千面究竟是怎樣一個(gè)人，而這是尹千面的屋子，屋內(nèi)多少會留下些線索。尹千面的住所布置簡單，他走了兩圈，無意發(fā)覺書柜后還有一處小門，他循著門走進(jìn)去，只覺一股涼意躥來，冰寒徹骨，不由得打了一個(gè)哆嗦。

    四下一片昏暗，他掐訣幻出一絲光亮，睜眼望去，眼前正正懸掛著一張披頭散發(fā)的人皮，顧淵嚇得驚叫一聲，急退幾步，那人皮的臉部尚且完好，只是攤成了一片，雙眼處一片空洞，甚是嚇人。他再左右一望，屋內(nèi)四處攤著些各樣人皮，從男至女，高矮胖瘦，無一不有。最里面是一張床榻，床幔后隱約可見一人側(cè)臥于榻，顧淵驚懼不已，心想那肯定不是個(gè)活人，終于鼓足勇氣想要走過去，身后忽而有人喚道：“師父。”

    顧淵嚇得一聲驚叫，面無人色回過頭去，便見著黎穆正站在他身后，蹙眉望著他。

    顧淵哆哆嗦嗦開口：“愛……愛徒……”

    黎穆顯是微微一怔，卻極快回過神來，問：“師父有何事？”

    顧淵抓住他的手，顯是嚇得不輕，他伸出手去指了指那些人皮，卻又覺得不敬，急忙將手收回來，攥住黎穆衣角，顫聲問：“這些是何物？”

    黎穆道：“是師父您的藏物?！?/br>
    顧淵：“……”

    他怎么忘了自己此刻是尹千面！

    顧淵偷偷去瞥黎穆，卻見他神色如常，大約是以往尹千面換皮后總愛模仿原主舉止，黎穆已習(xí)慣了，他松一口氣，心中雖是害怕不已，可總算定下心神，忽而發(fā)覺自己還攥著黎穆的手腕與衣襟，臉上一紅，匆匆忙忙松開手。

    黎穆道：“師父若無其他事，就先休息吧?！?/br>
    顧淵擺出一副平淡神色應(yīng)過，眼見著黎穆離去，想起自己正與無數(shù)張人皮待在一間屋內(nèi)，更是驚懼不已，匆匆逃到外室，為自己倒了一杯茶，卻連端茶的手都在發(fā)抖，仿佛四周有無數(shù)怨鬼冤魂繞著他哭訴哀鳴，他干脆閉眼念了兩段法決，卻始終定不下心來。

    此時(shí)天色已晚，顧淵在心中安慰自己那些人皮只是死物，便打算上床歇息，他在屋內(nèi)轉(zhuǎn)了幾圈，卻忽而發(fā)覺——臥床在那掛滿人皮的屋內(nèi)。

    第3章

    顧淵想，他大可以坐在桌旁將就一夜，念念心法背背詩，反正他是絕不會回到那間屋子里去了，他就坐在外邊等天亮，屋子里不過是些死物，總不能躥出屋子將他——

    他仿佛聽見內(nèi)室傳出一聲響動，驚得原地蹦起，沖出屋子跑去敲黎穆的房門，黎穆披著外衣打開門，望著他驚慌失措的模樣微微蹙眉，抵住門框，倒像是有些嫌惡。

    顧淵卻不曾察覺，哆哆嗦嗦道：“屋里……屋里有古怪！”

    黎穆冷冷說了一句：“師父，別鬧了?！?/br>
    顧淵一怔，他抬頭去望黎穆的神色，這才隱約發(fā)覺這對師徒或許并非是他所想那般感情深厚，可他無論如何也不想再回到那滿是人皮的屋子里去了，他扶著門框死活不肯離開，腆著臉面與黎穆說：“讓為師進(jìn)去，你我?guī)熗蕉嗽S久不曾敘舊了。”

    黎穆蹙眉道：“師父，學(xué)人舉止如此有趣？”

    顧淵充耳不聞，將黎穆抵住的門框稍稍扒拉開一些：“自你長大后，為師已許久不曾與你同被而眠，秉燭夜談……”

    黎穆道：“哪怕我幼時(shí)，您也不曾與我在一塊睡過?！?/br>
    顧淵：“……那正巧當(dāng)是彌補(bǔ)你幼年遺憾?！?/br>
    他又將門擠開一些，可憐兮兮般仰首望著黎穆，黎穆原是神色冰寒，此時(shí)微微一怔，竟也抑不住軟化了幾分，稍退半步，放顧淵躥了進(jìn)來，他方還沉著臉，就這顧淵的上一句話涼涼答道：“我并無遺憾。”

    顧淵不想與他繞嘴皮子，他看著屋內(nèi)燈火，總算覺得自己安全了些許。黎穆在此處，就算尹千面屋內(nèi)真有什么妖魔鬼怪，想必也不敢輕易闖過來，他松一口氣，左右打量黎穆的這間屋子，不免微顯錯(cuò)愕。

    黎穆臥房格局與尹千面處并無多少不同，只不過尹千面房內(nèi)布置雖是簡單，卻極為講究，而黎穆屋內(nèi)除去床榻桌椅便再無多余之物，床上也僅著竹席，桌腳殘缺一處，搖晃不已，桌沿置一盞孤燈，說不出寒磣。

    現(xiàn)下已是九月，天氣漸涼，草木凋零，顧淵望一眼屋內(nèi)擺設(shè)，禁不住喃喃道：“這如何住得了人?！?/br>
    黎穆倒是耳尖聽見了，接口道：“自然住得?！?/br>
    顧淵不免皺眉，他原先以為尹千面一定甚為疼愛這徒兒，可現(xiàn)今看來他師徒間并不和睦，若是關(guān)系融洽，又有哪個(gè)師父舍得讓寶貝徒弟住在這種地方？顧淵越發(fā)覺得黎穆可憐，本就是遭人欺辱的半妖，又落了這么個(gè)師父，實(shí)在是命運(yùn)凄慘，現(xiàn)今既是自己當(dāng)了他“師父”，倒不若為他換間屋子。

    思及此處，顧淵已開口道：“深秋天寒，明日我便讓人為你換一床錦被來。”

    黎穆道：“修行之人，何懼冷暖?！?/br>
    顧淵一口噎住，竟覺無處反駁，思來想去，也只得說：“那……那你好歹為屋內(nèi)添些家什物件，若有人見著你屋內(nèi)這般模樣，怕是要以為為師苛待你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