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昊_分節(jié)閱讀_39
“抱歉?!彼蚊麝陶Z塞。 “我以為她已經(jīng)問過你,沒想到你還不知道?!闭芾找贿呎f著話,他的靴子隱沒在繁茂草葉中,稍稍用力碾著地面,“她跟我說……她想要你隨她一起回去?!?/br> 宋明晏猛一抬頭,脫口而出“我不……” 對方話還沒出口,哲勒打斷了他:“我拒絕了?!彼聪蛩蚊麝藤康乇牬蟮耐?,定定地一字一句說道,“因為我給過你離開的機會,加上十天前,一共三次。你們東州有句話叫事不過三,我知道?!?/br> 為什么哲勒的語氣永遠都是這樣肯定而自負,宋明晏想。這真是太奇怪了,他在其他人面前游刃有余的平靜永遠在哲勒面前成了虛搭的架子,只要哲勒輕輕一戳便潰不成軍,他甚至不得不將手背在身后,才能掩飾指尖顫抖的幅度。 太好了,我沒機會回去了,也不要再給我回去的機會了。 青年耳道深處傳來沉悶的鳴叫,伴隨著哲勒的聲音灌入大腦:“宋明晏,你對我立過血誓?!?/br> 口干舌燥,頭暈?zāi)垦?,宋明晏就算不用手去摸,也知道自己臉是滾滾發(fā)燙的。他一邊在心里拼命祈禱著哲勒不要看出他的異樣,又多希望哲勒能看出他的異樣。他甚至不能確定他接下來的聲音到底是他在腦內(nèi)的吶喊還是真的說出了口的語言。宋明晏必須說的很慢,才能像一位正常的金帳武士在如常地回答他的主君:“是,我向您宣誓效忠,天地蒼穹見證?!?/br> 哲勒慢慢地將方才踩出的淺淺凹陷踏平,他輕聲說:“很好?!?/br> 從南小坡下方傳來兩聲細弱的叫聲,片刻后從草叢里竄過一只半大的小羊,也不知是哪家跑丟了的。小羊茫然地環(huán)顧四周,又沖著南小坡上的兩人叫喚了兩聲,才一顛一顛地跑遠了。宋明晏望著一片翠綠中跳躍的那一朵小小白花:“那么,您真的要去末羯?我不認為墨桑是熱情好客的人,加上這一回他慫恿哲容不成,肯定不會善罷甘休……汗王,您不該答應(yīng)他?!?/br> “你在害怕?” “金帳武士不知畏懼,但我不希望再出現(xiàn)一回哲容的事?!?/br> “墨桑不是哲容?!闭芾漳﹃g的刀,“何況他有所圖謀,我就不能有所圖謀嗎?” 宋明晏微張了嘴,他終于隱隱猜到了點什么。從他還未踏足這片土地之前,草原上就一直有一個諱莫如深的賭注,賭黑狼和白狼誰先會按捺不住,誰會先揮出爪子。每年都有喝得爛醉的游歌者躺在姑娘們的懷里,大著舌頭言之鑿鑿自己已經(jīng)看到突狼騎的人已經(jīng)包圍了孔雀河,又或者是蓬萊客們坐在篝火邊繪聲繪色地說前些天黑梟騎頭領(lǐng)的馬上掛著白狼的腦袋一陣風似的從自己面前經(jīng)過,宋明晏往年去圖戎邊境辦事時,總能有少年少女過來問他“哲勒世子真的還在王帳里嗎,我怎么聽說他已經(jīng)帶兵到了多其格林海?”每每鬧得他哭笑不得。 如今哲勒言語里的意思,他是要做先揮爪的那匹狼了。結(jié)合方才哲勒說要將宋明璃送回去的話,最壞的情況一旦圖戎戰(zhàn)敗,那么身為圖戎閼氏的宋明璃結(jié)局必不會美好。宋明晏心中剎那涌起柔軟的感激,他想了想,鄭重地單膝跪了下來:“吾王哲勒,只要您有萬全之策,我任您驅(qū)策?!?/br> 跑。他開始奔跑。 從樺木樁上下來的那一刻他的腳步就沒有停過,額濟里在他身后舉著繩子嚷嚷一旦再逮到他保準再綁回去,侍女米蓮想追,結(jié)果腳上的新鞋踩上了污泥,猶豫了兩步,烏璃剛端出的一鍋羊奶羹險些被他絆翻,蓬萊客手中兜賣的銀串珠絡(luò)從他頭上拂過。 “小孩你怎么走——”那蓬萊客剛要罵,望著他的背影忽然又把話咽了回去。 他還在跑。午后的日頭灼而烈,去年冬天因為寒冷而染在臉上的皴皺還沒好透,陽光照在皮膚上微微發(fā)癢。繞過不計其數(shù)的營帳,衣架,男人的粗壯大腿,女人的層疊衣裙,他知道他要找的人就在那里。 在發(fā)現(xiàn)目標的那一刻,他終于大喊出聲,拔出腰間的割rou小刀朝那人撲了過去。 殺了這個人,將刀子捅到這個人的心臟里。他在心里吶喊。 然而他沒能得手。 先是腳上一空,緊接著腦袋一暈,下頜和土地接觸,傳來讓人牙酸的痛楚,細小的塵粒趁機鉆進了鼻腔中,撞上正從中洶涌而出的鼻血,又混在一起滾落出來。他紅著眼眶,也不知道是疼的還是氣的,害他跌倒的罪魁禍首站在他跟前一動不動,一雙干凈的鹿皮靴正在他半尺之外,他恨不得把自己臟兮兮的鼻血抹在上面。但剛剛那一跤摔得不輕,最終他動彈不得,只能哼哼唧唧地趴在地上罵了一句粗口。 鹿皮靴之后還有一雙馬靴,馬靴的主人的聲音居高臨下的傳來:“誰教你說臟話的?” “你管不著!”他捂著鼻子艱難爬起,還想去奪割rou小刀,結(jié)果小刀立刻被那雙鹿皮靴一腳踢到十步之外,他氣結(jié)嚷道,“少說廢話,我要殺了你,沒刀也要殺了你!哲勒,你要是個勇士,現(xiàn)在就來跟我死斗!” 哈米爾新?lián)Q的鵝黃衣袍領(lǐng)口淅淅瀝瀝全是血點子,男孩身高還不到他身邊的宋明晏的腰側(cè),一雙烏金色的瞳孔里滿是濃烈的躁氣,他見哲勒毫無反應(yīng),愈發(fā)氣急地拔高了音調(diào),“你聽到了沒有!” “你拿什么跟我死斗?”哲勒俯視著他問。 “我……我拿刀,拿牙齒,拿拳頭,拿指甲,想殺你,什么都能死斗!” 一旁的宋明晏聞言笑了一下,又連忙忍住。 “我剛剛問你你還沒回答我,誰教你說臟話的?” 男孩漲紅了臉,他一張口鼻血便流進了嘴里,又咸又甜,像是眼淚的味道:“你別在我面前裝叔叔的樣子,裝汗王的樣子,你殺了我阿爸阿媽,我跟你不死不休!” “可你還沒成人呢。”哲勒看了眼哈米爾腦后的辮子,米蓮為了給他編得好看點,還在男孩發(fā)間纏上了紅繩和小彩球。 他在看不起我,我知道。哈米爾渾身都在疼,鼻子也疼,眼睛也疼,疼得想要滾下軟弱的鹽水珠來。他不愿讓哲勒看出來,連忙用力擦了一把臉,袖子上頓時濕紅了一片?!拔液弈??!蹦泻㈩~頭爆起青筋,聲音是從肺里擠出來的。 哲勒曾經(jīng)是他最崇拜的叔叔,他六歲生日時哲勒送給他一只灰色的小馬駒,眼睛和白電一模一樣,伙伴們都羨慕“白狼”是他的叔叔,他還偷偷模仿過哲勒走路的樣子。 但就是這個人讓自己沒有了阿爸阿媽。 他不要崇拜仇人。 他瞪著哲勒,多希望哲勒朝他拔刀,讓他像一個勇士一樣在復仇中死去。但對方的目光看他就像在看一只不聽話的小狗,正在思索用什么辦法讓自己馴服。 這眼神輕易地激怒了哈米爾,鼻血還在流,他也不管了,抬手舉腳又要沖過去跟哲勒一較高低,結(jié)果半步都沒邁出去,衣領(lǐng)子就被宋明晏給揪住了。 “放開我!”男孩打著轉(zhuǎn)掙扎,領(lǐng)口頓時豁開一個大口子,從懷里還掉出幾塊紙包的糖飴來,是早上出門時米蓮塞給他的。他瞧著沾了灰塵的糖塊,心中更是憋屈,鼻尖酸得發(fā)疼起來,“……你放開我!” “殺了你哲容阿爸的人是我,你找汗王復仇干什么?” 哈米爾一個哆嗦,猛地抬頭看向這個一只手就制住了自己的家伙,半天說不出話來。他用力喘氣,露出一口沾血的牙,一字一句放著狠話:“那我也殺了你。” 宋明晏笑了:“我不跟八歲的小孩決斗,你想復仇,先得讓自己成了大人變成個戰(zhàn)士——起碼也得長得跟我一樣高吧?” 哈米爾不過是個才滿八歲的孩子,一時倒被宋明晏給說住了,他胸口劇烈起伏幾輪,末了蹦出一句:“……這是你說好的!” “是,我說好的。” 宋明晏剛一松開手,男孩立馬跳開兩步,脖子依舊梗梗高揚著,因為瞪視得久了,眼白都泛起了細細的血絲,偏偏臉上黑一道紅一道,臟兮兮的有些滑稽:“阿明你聽好了,我會長得比你還高,刀比你還厲害……馬也是!” “好,我等著?!彼蚊麝厅c頭,他掃了一眼不遠處,微笑問道,“我瞧見米蓮趕過來了,你現(xiàn)在這個樣子,要我向她說實話嗎?” “不許說!”哈米爾連忙喊道。今天早上他不肯起床,又逃了大祭司的課,被額濟里綁在樺木樁上思過了兩個時辰,要讓米蓮曉得自己又來行刺汗王,估計今天連晚飯都沒得吃。 “那就是世子殿下自己摔的?”宋明晏莞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