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昊_分節(jié)閱讀_53
宋明晏翻身下馬,扶住一根粗壯的樹干,三兩下便攀了上去。他踩著盤結交錯的枝干,瞇起眼遠眺整個草場:“末羯果然早有圖謀,看這壕溝,只怕不是這十來天里能挖出來的?!?/br> “他媽的,夏場不是還留著人的嗎?怎么沒一個來報信?”一人剛說完,自己臉就白了——沒人來報信的原因只有一個。 “那是什么?”一人指向夏場的隘口,“兔崽子們在cao練什么東西?” 眾人紛紛朝著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見末羯武士們按著口哨和擊鼓,做出諸般方位變幻,最后形成一道狹長的弓型,從遠處看去,正似一彎新月,又像一輪馬刀。 “末羯人在搞什么名堂……” “月牙刀?!彼蚊麝痰穆曇魪臉渖蟼鱽怼?/br> “阿明大人知道?” “是啊?!苯饚の涫康哪樕下冻鲆粋€苦澀的笑,“我知道。” 再沒人比他更知道這東西了。 “明晏,你怎么又打起瞌睡了?” 少年揉著眼睛,頗不情愿地從樹蔭下面走了出來,他手上還拎著一只六鋝的精致漆弓,木料上彩繪龍紋縷縷交錯,更像一件珍稀玩物而非殺人利器。他磨蹭著挪到問話的人身邊,小聲嘟囔道:“洪將軍不在,我只是想偷個懶……” 對方咂舌,警告道:“你可當心點,那姓洪的老頭沒準什么時候就回來了,他哪天再跟父皇告你的狀,父皇又罰你不射滿百支箭不許吃飯你可別哭?!?/br> 少年聞言哀叫了一聲。他實在是困,在驕陽下打了個長長的哈欠,意興闌珊地注視著遙遠的標靶:“三哥你是喜歡這個,所以才高興在大太陽下習武……我寧愿在修纂院里呆上一整天?!?/br> 少年口中的三哥哈地笑了一聲,頗看不上宋明晏的想法。 “你別笑,我是認真的。將來太子哥哥治國齊世,二哥鉆研曲詞詩賦,三哥你去征戰(zhàn)沙場,”少年這么說著話,還是取了一支白羽箭,搭在了弓上,手臂緩緩平展,“我么,胸無大志,就想在太平日子里和典籍古卷們呆一輩子,像允央哥一樣做個治經(jīng)學究。” 他話音剛落,指尖的箭已脫弦,白羽飛矢簌的一聲平直向前,攢進了五十步之外綠豆大的朱砂點正中。 “宋明晏你可真沒出息?!彼蚊饔鬟@么說著,自己的箭也穩(wěn)穩(wěn)射出,擊中標靶時比宋明晏要略歪上兩分,他皺起眉,“哼,虧父皇還親自指點你刀劍射藝?!?/br> 被嘲笑沒出息,宋明晏也不生氣,他軟和地笑一笑,“我志不在此,沒出息就沒出息吧……三哥昨天研究出的那個什么戰(zhàn)陣,不是說要給洪將軍瞧瞧看的嗎?他怎么說?” 說到這里,宋明喻露出一個鋒芒畢露的得意笑容:“他嚇了一大跳,說我兵書吃的透極了,要不是出身帝王家,將來一定穩(wěn)坐在上將軍的位置上!” “沒準洪將軍是看在你是皇子的份上恭維你呢……”宋明晏的小聲嘀咕被對方聽見,少年的額頭吃了個栗子,疼得他皺起小臉,“……三哥就會欺負我?!?/br> 宋明喻驕傲地對宋明晏齜起了牙,驕陽如落火點在他的瞳孔:“你等著瞧好了,連陣法的名字我都取好了,就叫月牙刀。只等將來我哪一天帶兵上陣派上用場,叫敵人嘗嘗我的厲害!” “三哥,我知道你一向都是厲害的?!彼蚊麝锑?,他扶住樹干的五指慢慢收攏成拳,“但我……” 就算在六月十二日時尚有末羯人沒有得知哲勒和宋明晏回來的消息,但在六月十三日的清晨,所有人都該知道了。如兩天前的那場夜襲般,圖戎的反攻也幾乎是同時自兩地發(fā)起的。 “確定就這樣了嗎?” “嗯?!?/br> 穆瑪喇吐了口氣。如果一支一萬七千人的豺狗營可以勉強守住秋葉灘牧民們,那么數(shù)萬烈狼騎匯入陣地后,圖戎便總算有了和末羯的夏場駐軍一戰(zhàn)的資本?!斑@回沒有步兵也好,夏天時人在草海里根本跑不起來?!蹦卢斃蛔杂X地點著頭,像是在給自己鼓勁,“要論起馬來,末羯那群啃地皮的瘦駒子怎么可能比得上咱們的戰(zhàn)馬……對了,你怎么知道末羯這邊主將是阿拉扎?” “墨桑的宴會只有他沒到。既然夏場比他兒子還重要,派來負責的人當然會是墨桑認為最重用的人。你對這個人熟么?” “聽說過。”穆瑪喇聳聳肩,“他年紀不小,是經(jīng)歷過蜜瀾原的人,年輕時是草原上數(shù)一數(shù)二的神射手,據(jù)說能射中云層里根本看不清的白鴿子。后來他大拇指沒了,拉不了弓,但還是厲害。阿明我提醒你一句,你是沒打過仗的,可別拿對付馬賊的經(jīng)驗用在對付外頭那幾萬人身上,尤其是阿拉扎?!蹦卢斃疄槿酥斏?,他一邊說著,地上臨時畫出來的沙盤一邊被他猶豫不決的木棍劃得亂七八糟。 “我是沒打過?!彼蚊麝虒⒛卢斃掷锏哪竟鹘舆^,“……但我在洪將軍的校場里也不是光睡懶覺了?!卑刖湓捤玫臇|州話,穆瑪喇沒有聽懂。 只有宋明晏自己知道,他這次的對手并不是末羯,而是遠在東州的兄長。 “嘖,都沒打過,那就都當一回瞎貓,撞一回耗子洞……我出發(fā)了?!蹦卢斃畵沃笱局绷松碜?。他取過頭盔戴上,青年的精神與身體狀態(tài)此時都已經(jīng)緊繃到了極限,雙眼反倒生出一股厲色來,“你是決勝的那支箭,別叫大伙失望。” 宋明晏向他鄭重行了個禮。 卯時一刻,圖戎的戰(zhàn)號響徹荒野。 在這如上古神獸嘶吼般的動靜響起的一瞬間,末羯人便反應了過來——圖戎身后有十幾萬人的負累,很難想象他們會主動發(fā)起進攻,然而事實擺在眼前,容不得他們再有其他念頭。箭雨咬著戰(zhàn)號的尾音,如蝗蟲過境般,從圖戎的方向挾著破空的震耳嗡鳴射了過來。馬群中箭,人群中箭,末羯最前方的陣型頃刻間便露出了豁口。 被末羯人壓著打了數(shù)日,圖戎戰(zhàn)士們早憋著一口怨氣,此時見末羯人吃了癟,臉上興奮毫不掩飾,震天呼聲爆發(fā)在人群中。 “獅子是不想撲殺鬣狗,而非撲殺不了?!闭芾湛聪蜻h方被迅速補上的豁口,瞳孔黑沉沉的,他提高了聲音,“第二波齊射!” “把你們箭囊里的剩下的每一根桿子都插到末羯崽子們身上!現(xiàn)在!誰敢停下來,就丟到羊圈子里抱著母羊肚子喝奶去!”箭陣中的每一支隊伍的頭領一邊罵著粗話一邊叫嚷,手中弓弦如明月,缺圓往復,未有片刻停歇。 末羯也不是傻子,他們很快便調整速度,自黑色的血雨中步步進逼。 “汗王,咱們最多能齊射四次,但估計到第三回,對面就要沖過來了……”額濟里的話還沒說完,哲勒便擺手打斷了他,“為什么要等他們沖過來?沖鋒準備?!?/br> 額濟里羞愧地向汗王俯一俯身,立即轉頭去喝道:“聽見了沒,沖鋒準備!” 哲勒將韁繩繞在手腕,拍了拍白電高昂的脖頸。他同樣是沖鋒的一員。 男人們齊齊爆發(fā)出狂獸般的嚎叫,策馬沖向了對面的陣中,霎時間人潮混為一片,煙塵滾滾中,不管是黑衣的末羯人還是白衣的圖戎人,都被塵土染成了灰敗的黃。 帶著鐵錐的木頭桿子可以撕開鬣狗的皮rou,但要將其咬殺,非刀鋒所不能做到。 急速的沖鋒中,無數(shù)人連對手都沒有看清就被斬斷了脖頸,貫穿了胸膛;若是被拽住胳膊拖拽下馬,便會瞬間被踩成一灘rou醬;如今后悔自己沒有死在剛才的箭雨里已經(jīng)來不及了,所有人的腦子里只有兩個念頭,握緊刀,攥緊韁繩。 死也要死在馬上。廝殺無關榮耀,也無關尊嚴,猶豫就是死,退縮也是死。不管是末羯人,圖戎人,什長,百長,千騎,萬騎,乃至汗王,都只是這荒野上巨大漩渦中一點小小水珠罷了。 末羯的戰(zhàn)號和圖戎的戰(zhàn)號不知何時已混在了一起,變成了一股古奧難懂的旋律。這旋律已無人在聽,所有人眼里除了刀,就是血,耳朵里除了風嘯,就是刀劃開皮rou的聲音。 白色的雄獅咆哮著張開了血盆大口,尖齒深深釘入了黑色鬣狗的脖頸。鬣狗掙扎,狂吠,然而無濟于事,很快鬣狗被撕裂成了數(shù)塊,散落化成了更小的鼴鼠,鼴鼠無力攀扯雄獅的背脊與掌爪,紛紛轉頭向后退去。 圖戎的戰(zhàn)號停了下來,哲勒沒有下令追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