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昊_分節(jié)閱讀_68
原本蜂擁的圖戎騎兵因為白鷹營的兇狠沖擊而分成兩股,就像利刃分開皮rou,堅石分開流水,輕易得簡直讓白鷹營的騎手吃驚,然而沒有容許他們吃驚的時間,馬蹄踩著烈風還在繼續(xù)向前。風中似乎傳來了一聲聽不清來源的尖叫。 “停下,停止沖鋒——!” 太遲了。 圖戎的人潮分至盡頭,出現(xiàn)在白鷹營眼前的赫然是上百座如城墻堡壘般的重盾戰(zhàn)車! “既然墨桑他肯用東州戰(zhàn)陣月牙刀,我自然也可以用東州的戰(zhàn)車。”哲勒將最高點處用力橫畫了一道又深又粗的溝壑,“我說過,要讓鷹嘴撞到鐵板上?!?/br> 確實太遲了,無數(shù)白鷹騎手甚至無法也來不及瞄準重盾后探出的弓箭手,就被藏在盾后的齊射貫穿了頭顱,這些經(jīng)過鐵格谷巧匠們細微調(diào)整后的反曲弓盡管射程短得只有尋常弓箭的一半,但幾乎箭箭不虛發(fā),交鋒只在一瞬間,白鷹營的最凌厲勢頭便被生生扼住了咽喉。 再想停止與撤退已是不可能,一駕駕沉重的戰(zhàn)車如入無人之境般直插入白鷹騎內(nèi)部,就如白鷹騎方才做的一樣,刀斧無用,箭矢更無用,被北漠人視為懦弱龜殼的重盾如今卻是一堵無法突破的銅墻鐵壁,他們甚至能聽見藏在盾后的圖戎人在每一輪射擊后發(fā)出一聲響亮而得意的口哨。 白鷹騎優(yōu)勢盡廢,被迫融入了硬拼弓刀的漩渦中,英格里急得咬牙切齒:“側(cè)翼收攏!” 然而側(cè)翼此時更不好受,從地平線兩頭頭不知從哪各冒出了數(shù)百騎,這百人百馬不像是騎兵,倒更似哪個草凼游蕩來偷雞摸狗的馬賊,他們一接近末羯軍邊緣便放一波箭,末羯人才要回擊掉頭便跑,簡直比揮之不去的牛蠅還要煩人。 墨?;煸谶@如烏云飛旋的人海中,明明末羯如此劣勢,他腦中卻帶著如鏡的清醒,他砍落離他最近的一個圖戎人,才想估計下后撤的時間,從人群中躍出一道黑影,直撲向墨桑,末羯汗王毫不猶豫,第一時間揮出了刀。 刃齒交錯,僵持不下。 “您真是太狡猾啦,掌旗手居然都不帶在身邊,就這么怕圖戎人認出您嗎?”來人一口齲爛黃牙咧開笑著,“可惜我有個好鼻子,隔著百丈遠都能聞到黑狼的味道。” “你不在天命山好好吊喪,回來作什么?!蹦M笙掠昧σ煌疲瑢Ψ较蚝笠煌?,牽帶著胯下的騸馬也向旁挪了半步。 “我要不回來,是等著圖戎的草場讓末羯的羊崽子們啃兩口嗎?”戈別冷笑一聲,“你比你父親有出息,你父親也只打到了蜜瀾原?!?/br> 墨桑沒接他的話,他的刀從戈別肋下游過,對方閃避的快,不然現(xiàn)在腸子已經(jīng)能被墨桑的刀尖挑出一截:“我看到了你們的戰(zhàn)車,哲勒花了大價錢吧?” “用那些鐵疙瘩換您的白鷹營,圖戎賺大了。”戈別刀不停,話也沒停,“我要是您,我現(xiàn)在就會后撤,好歹還能讓末羯少些寡婦?!?/br> 墨桑胸腔里迸出一聲笑,“哲勒不在?” 戈別嗓子里發(fā)出嚯嚯聲響,驅(qū)趕騸馬調(diào)整進攻角度:“您可以猜猜,或者把我這鼻子割下來安在您那張高貴的臉上,沒準也能聞到白狼的氣味?!?/br> 這個男人根本就不像個金帳武士,身材瘦小,須發(fā)干枯,跟草原上任何一個平凡又干癟的放羊老頭毫無區(qū)別,或許還嗜酒,愛罵閨女,每天都會被隔壁惡童偷走兩頭羊,只有他揮刀的的時候,他才是穆泰里手下最得意的戰(zhàn)將。墨桑險些被他直劈面門,他后仰時手腕中甩了一柄小刀出去,擊開了戈別毫不頓歇的第二擊。 “你殺不了我。”墨桑說。 “我知道我知道,我來可不是為了殺您,”戈別弓著背警戒,這姿勢愈發(fā)像一只老鬣狗,“是吾王托我問您一句,您滿意了嗎?” 墨桑先是微楞,隨即明白了哲勒這句話的意思,他的刀在旋出小半個圓時被戈別的刀扼止,“我如果滿意,難道圖戎就會撤軍?” 戈別不置可否地挑了挑他稀疏的眉毛,他再次接下了墨桑力道沉重的一刀,金帳武士趁勢勒韁后退,“您才是會撤軍的那一方?!彼f著,人已經(jīng)再次混入了塵影人海中。 英格里的聲音伴隨著兩聲尖銳犀角號聲在墨桑的三丈之外:“汗王!”他策馬飛躍到墨桑面前,臉上罕見地帶上了懼色,“汗王,我們得撤了!” 墨??聪蛩?,男人吐了口急奔時落在嘴里的草屑塵沙,飛快道:“圖戎的包圍圈太大了,他們讓那條瘋狗帕德先是帶人不斷sao擾,等咱們?nèi)吮幌サ舨簧俸蟊汩_始逼近,現(xiàn)在已經(jīng)在收縮壓陣了,如果咱們還不撤,只怕會被他們的口袋徹底兜住,再想撤就來不及了!” 英格里焦慮地看著墨桑,末羯汗王的臉上卻現(xiàn)出一種奇異而難以捉摸的表情。這便是哲勒給予他的的回答,也是圖戎的毫無保留,白狼用上了精騎追擊,用上了重盾齊射,還用上了馬賊的sao擾……他一直想要探尋而不可得的困惑終于向他剝開了最外層的包裹。 他手指一分分收緊,忽然大笑出聲:“很好,我很滿意。” 瑪魯一邊聽著砸樁子的動靜,一邊坐在藥爐旁等待著。 帳子外面喧囂尚未停止,帳子內(nèi)卻悄然無聲。入夜已多時,仍然有許多牧民們的營帳尚未安扎完畢,叮叮當當?shù)那么蚵暣似鸨朔?,熱鬧恍如白晝,這樣的嘈雜絲毫不惹人心煩,反倒生出十分的安定感來,哪怕末羯大軍還在幾十里外并未撤離,但不必再被人在遷徙途中像趕羊般的驅(qū)殺,已足夠讓人感激上蒼的仁慈。 瑪魯并不覺得頭頂?shù)纳n穹如何仁慈,他看了看自己的手,火光下的掌心是干凈的,但指甲縫中尚有未被流水帶走的刺眼血污。從他剛到夏場起,他的眼前便如流水般送來了無數(shù)的血rou與白骨,都是他的同族,沒了胳膊的,少了一條腿的,腹腔大開的,不少人剛送到祭司面前就沒了氣——或許還有更多人連他的面都不能見到,便永遠的留在了夏場的路上。 人手不夠,藥材也短,瑪魯想到這里嘆了口氣,揉了揉空癟的肚子,他下午吐了許多回,現(xiàn)在肚內(nèi)連一絲野菜根兒都沒有,等一會熬好了藥,他打算給自己熱點吃的。 他靜靜坐了一會,等藥罐發(fā)出咕嚕嚕的起沸聲后,便縮起胳膊,把袖子卷成幾輪,墊在手里去拿罐子。藥蓋子在白天顛簸時磕破了一個角,過幾天還得找赤里家的陶匠修補修補。 他倒了小半碗藥汁,拿著燈往帳子深處走。圖戎大祭司身體的疴沉無關(guān)病理,只是人生遲暮最自然不過的衰竭,四野最好的醫(yī)者對此都會無能為力,但瑪魯依舊是從春天起便準時將熬好的藥水送他服下。 “老師,喝藥了。”他小聲說。 重病的人不會對他的話有回答,瑪魯習慣性地跪下來,伸手去捏住老人的下頜,準備如往常一樣一點點喂進去,然而手指剛碰到老人的皮膚,瑪魯?shù)氖滞蝗化d攣了一下。 這種皮膚的冰涼觸感,他如今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 少年舔舔下唇,又重復了一遍,這一回帶上了顫音:“查什切老師,我們喝藥了。”一邊說著,他的食指緩緩上移了半寸,放在了老者的鼻子下方。 他沒能感受到微風,也沒能感受到熱量。 瑪魯把藥碗一點點放在地上,又去拿腳邊的燈,想照一照查什切老師的臉。橘色映暖了死白的皮膚,如今這位教授他天地的老人就這么無聲地平躺著,老人半年里瘦得驚人,從灰袍下能看到嶙峋的骨架來,皴皺的眼皮沒能合攏,留出一道青白的縫隙,嘴也微微張著,仿佛還有什么未能告訴他弟子與部族的讖言。 瑪魯已經(jīng)不怕死人了,他再不會像第一次學念悼詞時躲在老師身后不敢看死者;也不會在冬節(jié)時恐懼地看向人群中間的巨大火焰騰起的黑霧,老師說那是魂靈的天路。 他看著燈下的老師,鼻子酸得像被人迎面揍了一拳,他該流淚的,可他今天在尸山血海中把眼淚流干了,肚子里也空了,現(xiàn)在哭無可哭,吐無可吐。 年少的祭司最后放下了燈臺,伸手握住老師干枯僵硬的手指,嘶啞而無聲的張大了嘴,把臉緊緊埋在了亡者的掌心。 大祭司去世是大事,瑪魯渾渾噩噩間還記得要去向汗王告知一聲,他站起身來,腳下磕到了一樣東西上,似乎是再沒有用處的藥碗,汁液打濕了鞋面。 少年回頭,又向亡者行了個禮,這才走了出去。 巡夜的武士都認得他,也不攔著,有熱情的還會問候一句“神使大人忙了一天怎么還不休息”,他也不答話,悶悶地往金帳方向走。還沒等他到門口出聲求見,從金帳里就傳出了戈別的破鑼大嗓門:“他要還不肯滾蛋,我現(xiàn)在就去夜襲攆他屁股!” 似乎是誰勸了他一句,老武士哼了一聲,“放什么屁,他現(xiàn)今連手里最得意的白老鷹都被盾牌打了眼,非得把褲子輸?shù)舨趴铣奋娛前???/br> “……去他媽的,有什么好談的,他可再沒有一個meimei能送來嫁給您……這種時候不拿刀講話,圖戎部的窩囊事就會被那群小白臉們編成歌兒唱上兩百年!” “……哼,哲勒,你真是半點兒不隨你父親,瘋狗說的不錯,你能活到現(xiàn)在,是你命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