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衛(wèi)飛卿就見到地道之中的巖壁飛了起來。那兩扇青銅門依然完好無損，青銅門以外的地道頂端與巖壁在銹刀拂過之時碎裂成千萬塊，就那樣飄散在空中。

    仿佛將天捅一個窟窿般曼妙。

    那樣柔情的、浪漫的、壯觀的景象，衛(wèi)飛卿卻被當中威壓一瞬間壓迫到七竅見血，在他感到心肝脾腎都即將炸裂的前一刻被那禍首再次提在了手中，輕飄飄飛過青銅門一旁的巖石雨，飛入青銅門之中。

    衛(wèi)飛卿被丟在了地上，他一落地便雙手緊緊抓著胸口劇烈咳嗽，直要把肺腑都咳出來，咳得嘴角鮮血淋漓，咳得一雙眼充血得幾乎要炸裂，好半晌終于感到重又能呼吸，他抬手顫巍巍指著那罪魁禍首：“你他娘的……不應該身受重傷毫無氣力任人宰割么？”

    方才還躺在地上一動不動此時卻又施展出如此神妙的刀法，難道他當真是個怪物？

    段須眉淡淡道：“我還沒死?！?/br>
    還沒死，所以既能殺人，還能起舞，更可斷墻。

    衛(wèi)飛卿滿腔怒火，忽然就在這句話里消散了去。不但不怒，甚還有些不是滋味，有些憐惜看他一眼：“小怪物?！闭f完他站起身，轉過了頭。

    ……然后他忽然有些沮喪，有些惱怒。

    他好端端一個天下首富的兒子，自幼見多識廣，從來自信從容，也不知具體從哪一刻開始，最近時時都活在“真他娘的又長見識了”的毫無見地的驚奇之中。

    好生丟人。

    可當真……好生驚奇。

    出現在他眼前的是一座偌大的地宮。不是地xue，是地宮。地宮之中，雕欄玉砌，亭臺樓閣，滿目輝煌，與青銅門外自成兩個世界。

    人跡罕至的山川之中，出現寶藏并不令人驚奇，出現迷陣亦不讓人驚奇，甚至出現那可埋葬千萬人的牢籠也讓人尚能接受，至少那些都是人為能夠促成。然而這座寶藏本身呢？這座寶藏它不是金銀，不是玉礦，它是一座巍峨寬廣不下于皇宮、奇詭壯闊更有勝之的地下宮殿。它絕不是百來個人花數十天、或者數年就能建成的。

    這當真、令人驚奇。

    衛(wèi)飛卿吞了一口口水，耳聽身邊那人倒吸一口氣，顯然被驚到的不止他一人。

    此時兩人所站立的位置乃是地宮最高處，此間一切都完整展現在二人眼前。這地宮也并非如尋常建筑那般平地起樓，而是依照山勢一層層往下，每一座樓依托在山體之上，蜿蜒出一整片雄渾又奇特的宮殿出來。但它又不似寶塔，塔樓層疊都在一處，而這地宮卻只因特殊的地勢這才營造出重疊的繁復的空中奇景。

    此間一共有九座宮殿，讓某一個詞幾乎就要從兩人喉嚨口一躍而出。

    往前踱得兩步，衛(wèi)飛卿忽道：“我適才說的話，實則只說到一半?！?/br>
    段須眉不言，但明顯在聽。

    衛(wèi)飛卿道：“我由衛(wèi)盡傾聯想到了長生殿與衛(wèi)雪卿之間的干系，雖說十分肯定這一猜測，但對于衛(wèi)盡傾與賀蘭春之間種種恩怨，我細思卻又覺出種種不妥?！彼仡^向段須眉問道，“你可知衛(wèi)盡傾死于何時？”

    他問這問題不過出于習慣與身邊人搭個話，并不真的指望段須眉能回答，卻不料那人頷首道：“我知道?！?/br>
    衛(wèi)飛卿不由瞪大了眼睛：“你怎會知曉？”

    這倒不怪他驚奇，實是段須眉這人看上去一副萬事不掛心的模樣，衛(wèi)盡傾固然在數十年前名噪一時，但無論從哪一方面看也不該是段須眉關注的對象，更別說他生于何年，死于何處。

    段須眉淡淡道：“只因那一天還有另一人與他一同隕落?！?/br>
    衛(wèi)飛卿心下便隱隱有些了解了：“武圣段芳蹤?！彼酝罉钦f書人萬老先生處熟知江湖軼事，早在段須眉拔出他的鐵銹刀之時，他心里已隱隱聯想到那位曾經不可一世的武圣。

    二十多年前，準確的說是二十一年前，武霸天下的段芳蹤被中原數大高手圍攻，重創(chuàng)之下最終被逼得跳下萬丈深淵，死無全尸。卻很少有人知，竹君衛(wèi)盡傾，同樣死于那一天。

    衛(wèi)飛卿續(xù)又問道：“那你又知不知道賀蘭春失蹤于哪一年？”

    見段須眉復又點頭，衛(wèi)飛卿這回倒不詫異了。畢竟段須眉如當真與段芳蹤有所牽連，他應當很了解他的事。天下皆知段芳蹤正是在賀蘭春失蹤以后這才聞名于江湖，而他問鼎天下第一高手之時，賀蘭春業(yè)已絕跡江湖兩年。

    “第一個問題，”衛(wèi)飛卿道，“衛(wèi)盡傾是在賀蘭春失蹤四年后身死，當中那四年也正好是衛(wèi)盡傾名聲顯露于武林之時。他在賀蘭春失蹤之后現世，又在短短數年后身亡，若按照這時間推算，他與賀蘭春理當毫無關聯，他又怎會成為賀蘭春的大仇人？而賀蘭春難道還會未卜先知，在他失蹤之前就推算到日后江湖中會出現一個衛(wèi)盡傾，從而早早為他布置一個陷阱等著他？”

    段須眉皺了皺眉：“你先前那推斷，原就站不住腳?！?/br>
    衛(wèi)飛卿搖了搖頭：“我是在十分肯定衛(wèi)雪卿與衛(wèi)盡傾關系的情形下再來反推此事。我且問你，當日你在東方家所言賀蘭春托付寶藏一事可是自衛(wèi)雪卿處得知？”

    段須眉頷了頷首。

    衛(wèi)飛卿續(xù)問道：“他可有說明賀蘭春托付寶藏的具體時間？”

    段須眉又點了點頭：“是二十一年前?！彼f完這話忽然怔了怔。

    衛(wèi)飛卿笑了笑：“賀蘭春‘死’二十五年前，他托付寶藏給七大門派卻是二十一年前。這其中鬧鬼一樣明顯的漏洞只有你才會漠不關心，從不注意。”

    他語中不乏諷刺，段須眉卻如不聞，皺眉道：“是衛(wèi)雪卿在撒謊？”

    衛(wèi)飛卿不答反問：“你不覺得這個‘二十一年前’發(fā)生的事情有點多？”

    段須眉一怔。

    衛(wèi)飛卿淡淡道：“武圣死了，竹君死了，‘死去’四年的奇?zhèn)b詐尸了，當真好生熱鬧。這卻也算肯定了我其中一種猜測?！彼鋈挥洲D顏笑道，“賀蘭春自然不可能在衛(wèi)盡傾尚未出現之時就算計他，是以他謀算之人若當真是衛(wèi)盡傾，這事發(fā)生在二十一年前，自然最是恰當?！鳖D了頓，他又補充道，“衛(wèi)雪卿沒有撒謊，反倒東方渺幾人撒謊了。至少賀蘭春當年何故失蹤、后來又為何出現、最終去往何處這種種緣由，他們幾人想來一清二楚?！?/br>
    段須眉冷冷道：“賀蘭春在衛(wèi)盡傾死了以后又費盡心機布局害他，你這番考量也當真清奇得很。”

    “是以最大的問題來了?！毙l(wèi)飛卿眨了眨眼，“假設我適才所言都是真的，那么賀蘭春這個‘死人’，為何要在他‘死’掉四年以后去提防另一個‘死人’？而我適才說過，這個‘死人’不但能令賀蘭春詐尸，也令我爹與謝殷深深忌憚，你猜為何會如此？”

    他話中想要表達之意，至此已呼之欲出。

    段須眉不答話，衛(wèi)飛卿倒也十分安然自己接自己的話：“我將這許多問題聯系在一起，方才又見到這座地宮，再聯想萬先生昔日講述給我的某些傳聞，終于在心里編造出一個完整的故事。我講給你聽，你聽聽看有沒有道理。”

    “許多年前的九重天宮并未如現今一般神秘，它的駐地就在中原雍戎二州交界處的大明山，其時的九重天宮，想來比之如今的登樓、清心小筑風頭更甚。那時它在武林之中亦有一個對手，那便是長生殿。九重天宮的清名自數十年前流傳至今，可想見它當日之正氣浩然，亦可想見與門人行事狠絕詭辣的長生殿必有沖突，二者絕不相容。后來勝出的自是九重天宮，遭受重創(chuàng)的長生殿或是被逼，或是實力不濟，總之從此自江湖中悄然隱去。只是勝出的九重天宮呢，也并不追逐名利，甚至更可能不愿被名利所累，在除掉長生殿這個武林的大麻煩以后，干脆整座天宮都搬離了中原，不知去往何處。后來天宮傳人賀蘭春現身于江湖，武功高絕，更得了天下第一的名頭。只是他不知出于何故，在闖蕩江湖數年后被迫‘殺害’了自己，但他想必并未真的離開這江湖。后來他更結識了長生殿的傳人衛(wèi)盡傾，衛(wèi)盡傾想來是慧極之人，不但取得賀蘭春的信任，更從他口中得知昔年九重天宮竟在中原之中留有舊址。九重天宮雖說搬離，只是這舊址當中想必留下的財寶與其他好處不在少數。長生殿一則與九重天宮仇怨深重，二則沉寂多年，實力不濟。衛(wèi)盡傾既想重振長生殿聲威，又想尋九重天宮報仇，什么辦法最好使？自然是奪九重天宮的實力以壯大長生殿，再反過來報復九重天宮，此于長生殿中人想必再快意不過。衛(wèi)盡傾將主意打到天宮舊址之上，可惜他尚未找到這地方，卻已被賀蘭春看穿他謀算。當年衛(wèi)盡傾為何而死？誰也不清楚，便是萬老先生也說不出個所以然。既有萬般可能，又焉知這事不是賀蘭春所為？只是賀蘭春厲害，衛(wèi)盡傾也不遑多讓。衛(wèi)盡傾死了，可誰又曾親眼見到他尸身？也許他死了，也許未死，但賀蘭春終究放心不下。他見不到人，也見不到尸，即便是萬中取一的可能，他亦要杜絕這人的生機，想法子讓這人真正變成一具尸。他想著，衛(wèi)盡傾但凡未死，必然還要為長生殿謀求生路，他便從他最想要的東西著手，將記載著九重天宮舊址的地圖交給東方渺幾人，令他幾人嚴守秘密，但‘無意之中’也不妨透露出一星半點消息。而他改造了舊址入口機關，將入口做成了足以令人十死無生的牢籠，就等在此處，請君入甕。而他等候的人，卻直到二十年后，才終于顯露行跡?！?/br>
    第18章 春秋鼎盛夢一場（完）

    他一口氣說了這許多，段須眉早已聽得呆住，口中喃喃道：“賀蘭春未死，衛(wèi)盡傾也未死……”

    “我們假設，這二十年來他們二人都伏于暗處，等另一個人露出端倪，直到此番衛(wèi)盡傾終于忍耐不住?！毙l(wèi)飛卿目中忽然露出十分奇特的神色，“從衛(wèi)雪卿這一番作為來看，他分明對這地方機關暗器十分清楚，甚至對賀蘭春后來暗暗改造來誘殺他的思路也有所了解，可見他昔年與賀蘭春相交至深，了解至深，亦防備至深。他了解賀蘭春，賀蘭春難道不了解他？是以我真正的猜測在于，賀蘭春布下這牢籠一半或許為誘殺衛(wèi)盡傾，而另一半，想來也是要從來人應對此地的反應……確認真正是衛(wèi)盡傾尚在人世?！?/br>
    段須眉目中亦露出與他一般奇特的神色：“你是說，登樓與清心小筑上百人今日若死于此地，他們甚至不是死于精心謀劃的殺局，而不過死于一人對另一人的試探？”

    頷了頷首，衛(wèi)飛卿忽然苦笑道：“我卻又不奢求我這故事有幾分真了……只因在這故事里，我竟不能分辨昔年奪天下男子風采的竹君與世人稱頌的奇?zhèn)b究竟誰好誰壞，熟是誰非?！?/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