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蘭湯(中)
姜慈沒入宮前少有能出家門的時候,最多也就是到東市的鋪子走走看看。 國子學(xué)倒是這少有的之一。 不是因為她阿兄姜持信,而是因為曾修明。 姜慈人生的前十五年,最仰慕的人是阿兄,最恨的就是曾修明。 曾修明是曾有為的幺子,比她大一個時辰。彼時曾、姜兩家還未鬧翻的時候,曾有為曾經(jīng)想給曾修明定娃娃親,定的就是姜慈。 但這般青梅竹馬的光景于姜慈而言幾乎是噩夢。曾修明有病,喜怒無常的病,愛捉弄人的病。 就連她阿姐也拿曾修明沒辦法,只有阿兄能治一治這個瘋子。 姜慈今天看見了曾修明,他是武生,月試的時候正巧是右隊的球頭,因她阿兄要下場的緣故,自尋了處歇息。 姜慈看見曾修明的那一刻便同高嚴尋了個借口先離開了草場。 文生月試尚未結(jié)束,姜慈大致了解了時辰,在國子學(xué)里頭閑逛。 不知不覺就走到了崇義堂,崇義堂兩側(cè)各栽一排樹,午后日光被枝葉剪碎掉落在地上,姜慈見堂內(nèi)無人,大著膽子走進去瞧瞧。 她跟著曾修明在崇義堂讀過一日書。 那是姜慈人生中第一次做這樣叛逆的事情,換了一身男裝,抹了烏黑的粉好讓她看上去“陽剛”一些,跟在曾修明后頭進了國子學(xué)。 曾修明是個名聲不大好的混兒,因著他在前頭頂著,倒沒什么人敢去看這面生的小個子。 姜慈環(huán)顧四周,又退出院子去看,確是崇義堂沒錯。 怎么全變了個樣? “喂,前頭那個宮女,你在這兒做什么?” 不妙! 姜慈身子都僵直了,不是因為在這處被發(fā)現(xiàn)的關(guān)系,是因為這聲音極其耳熟。 “小爺問你話呢,啞巴了?” 姜慈不必轉(zhuǎn)頭已經(jīng)記起來這人是誰了,可見白日確實不能背后說人! 整個建陽,在這國子學(xué)里自稱小爺?shù)?,怕也就曾修明這個混兒了! 姜慈拔腿就往崇義堂里走。 曾修明蹙眉,沖那背影又喊:“哎,站住。” 姜慈才不理他,崇義堂如今也不曉得改成了什么模樣,但姜慈還記得曾修明帶她逃課的時候是往左邊那間跑的——翻了窗就是紫竹林,過了紫竹林便是草場,見著了青鶯都好說。 尉遲肅泡在池中,兩臂支在池邊,閉目養(yǎng)神。 吱呀—— 尉遲肅驀地睜眼:“誰?” 姜慈被這男聲嚇了一跳,也尖叫一聲。 尉遲肅聽出來是個女聲,疑惑道:“宮里的?你怎么在這里,快出去。” 啪啪—— “哎,你跑什么?這里面什么地方你也敢亂跑?”姜慈不待細想那熟悉的男聲是誰,又被身后曾修明的聲音嚇了一跳。 好在浴池跟門之間還隔著屏風,尉遲肅飛快起身穿好衣裳,繞過屏風去看看是誰在外頭,卻沒想到:“滿滿?” 姜慈心下一驚,頭搖得跟撥浪鼓似得,捂著嘴兒指指他。 尉遲肅自詡聰明一世也沒想明白這是在干什么。 “滿滿怎會在此?” “哎,里頭那個,別擋著門?!?/br> 尉遲肅終于察覺出來門外還有一個人。 他走近姜慈些許,稍稍俯身,壓低了聲音:“你認識?” 姜慈點點頭。 “你不想見他?” 姜慈頭點得更快了。 這就奇了。 但他到底沒多細想,指指屏風后頭,示意姜慈去里頭躲躲,待瞧不見姜慈的身影后才拉開了門。 “是你?” 尉遲肅認得,這是他老師的幺兒。曾修明也認得,這是他爹嘴里的國之棟梁。 “方才那個宮女呢?”曾修明抬腳就要踏進去。 “并未瞧見什么宮女,此處只我一人?!?/br> 曾修明腳步頓住,后退兩步打量起尉遲肅來。 尉遲肅冷肅著一張臉。 曾修明突然笑笑:“那是我看差了,只道那人像極了我一個故人。” 尉遲肅對旁人的故事并不感興趣,只敷衍點頭就要關(guān)門。 “尉遲肅,你認不認識姜慈啊?!痹廾餍?。 尉遲肅關(guān)門的手一頓,很快抬頭看他:“不認識?!?/br> “哦——”曾修明又笑,“我還說剛才那個人背影看著跟姜滿滿挺像的,既是我認錯人了,再會?” 尉遲肅直接關(guān)上了門,并帶著上了閂。 曾修明往紫竹林的方向去,方才那個人側(cè)臉實在像極了姜滿滿,若真是她,膽子倒挺大。 入了宮還敢往外頭跑,也不知姜持信是怎么慣出的這膽子。 別叫他阿爹瞧見了,明兒又是上奏狠批一頓姜家管教無方姜女不堪之類的屁話。 否則以姜滿滿那個棉花性子,又該氣得吃不下飯了。 且,若真是姜滿滿,尉遲肅? 嘖。姜慈,幾年沒見膽子往天邊長了。 尉遲肅實在很難描繪他現(xiàn)下的心境。 姜慈見了他,先是問一句:“那混子走了?” 這可算不得什么好稱呼,尉遲肅眉心一緊:“走了,滿滿怎會在此?” 姜慈松一口氣,拍拍心口:“方才我瞧見…我就是隨意走走,沒想到走到了崇義堂,在院門處被他瞧見了?!?/br> “滿滿知道他是誰?”這是廢話了,方才尉遲肅才問過她是不是認得曾修明。 姜慈只點點頭,并不欲多說。 尉遲肅眼神稍暗,走過如意榻邊,拉了姜慈坐下:“他惹你生氣了?” 否則姜慈的性子怎么會用這樣的話形容一個人。 “沒有,我只是怕他認得我,我到底是偷偷出宮的?!?/br> 尉遲肅套話是極有耐心的:“滿滿做得對?!?/br> “方才可瞧見我與你阿兄比賽了?” 姜慈連忙點頭:“瞧見了,尉遲哥哥真厲害。” 尉遲肅聽了半點喜悅也沒有——姜慈從前說句好話都要靠哄靠騙的,今日怎么這般好說話? 莫不是因為曾修明的緣故罷。 也不該阿,她入宮時才十六歲,那會兒老師已經(jīng)同姜家翻了臉了。 等等,已經(jīng)翻了臉。 那便是之前沒翻臉了,又是為的什么翻臉? 尉遲肅只恨自己從前沒將曾有為的事情放在心上,這會兒心下思忖,嘴上卻還記得說話:“不及你阿兄,到底是你阿兄技高一籌。” 姜慈乖乖由他抱著,軟聲安慰道:“阿兄稍長些年歲,贏了也是正常。” 呵,還真是在敷衍他。 尉遲肅直覺不妙。 姜慈這模樣就跟他死去的阿爹在外頭又欠了賭債回來討銀子一般,說的都是些不過心的好聽話,半句經(jīng)不得推敲。 尉遲肅有一下沒一下地咬她嘴唇,手摟在她腰間,放低了聲音道:“滿滿騙我?!?/br> 姜慈只覺得心跳都停了,磕巴道:“沒…沒啊,怎么這樣說?” 尉遲肅是真有幾分傷心,按著她胡亂親一通,靠在她肩頭去咬她耳垂:“我贏你阿兄了?!?/br> ? “你方才不是說我阿兄技高一籌……?” 尉遲肅點點頭:“騙你的?!?/br> 姜慈嘴角抽了抽,難得地無話可說。 尉遲肅不過是傷心她的敷衍,曾修明跟她有什么關(guān)系倒是真不在乎,橫豎都是入宮之前的事情了。 嘴上依舊做戲:“真叫我傷心,我可還記著給滿滿帶東西,滿滿卻這樣對我?!?/br> 姜慈又問:“為什么要給我?guī)|西?” 尉遲肅錮在她腰間的手驀地用了力,距離近得有些過了,姜慈甚至被他的鼻息燙了燙,掙扎著就想起來。 “上元那日不是說要個好處?”尉遲肅聲音也有些冷,“姜慈,你倒真忘了個干凈?!?/br> “我記得,就是沒想到你帶在身上了…”姜慈連忙解釋,“這不是今日…你說下次見我的時候給呀,可你也不曉得我今日出來了……” 聲音越來越低。 尉遲肅微瞇著眼看她:“我不曉得?” “滿滿這是要將我活活氣死才肯罷休了?!?/br> “你當曾有為真閑得慌沒事攛掇陛下跑這一趟?” 姜慈愣愣地看著他:“是你?” 尉遲肅譏笑:“你當是誰?不是你說的宮中煩悶?” “原是只我一人記著這話?!?/br> 姜慈便記起來,確實,曾太師是個什么樣的性子? 若今日如此,上元?再往前呢? 姜慈是個能記人好的,連忙道歉:“是我的錯,我為著躲人沒把蹴鞠看完,但這事我是真不曉得,竟白白辜負你一番好意,實在……” 尉遲肅反問:“躲曾修明?” 姜慈這才反應(yīng)過來自己全交代了個遍,只能承認:“是。阿兄替的他的位子,我從前與他相識,他會認出我來?!?/br> “他是那等子多嘴的?” 姜慈略垂眸:“也算不上?!?/br> “那你躲他作甚?” 尉遲肅就想不明白了。 “他這人實在討人厭得緊,若讓他認出我來,只怕給家中帶去麻煩?!?/br> 尉遲肅臉色稍緩,也是,到底老師和姜永嘉不對付,這點事可大可小,若讓老師知道了,只怕姜慈也討不得好。 但還有一處:“你同我直說便是了,做什么騙我?” 是呀。 為什么要騙他? 姜慈也沒想明白,只是下意識不想讓他知曉自己跟曾修明曾經(jīng)差點定親的事情。 “嗯?” 尉遲肅又瞇起眼來。 “我……我也不曉得?!?/br> 尉遲肅眉頭都快皺在一處了,這叫個什么話? “你還有事瞞著我?” 他阿爹找不到借口時就愛說這一句不曉得。 姜慈嚇得抬頭,尉遲肅臉色更冷了些:“還真有?” “跟我有關(guān)?還是跟曾修明有關(guān)?” 姜慈想了想:“跟他有關(guān)?!?/br> 尉遲肅已經(jīng)能聽見自己咬牙的聲音了:“哦,跟他有關(guān)的有什么不能讓我知曉的?” ……姜慈十分后悔自己的嘴快。 但騙人確實不對,姜慈深吸一口氣,決定全盤托出:“從前曾太師的宅院就在我家對街,曾修明比我大一個時辰,從前我與他險些定親,后來入了宮,兩家交惡,此事不了了之,再后來便沒再見過了?!?/br> 姜慈飛快說完,有些小心地去偷瞄他臉色。 尉遲肅卻很高興。 十分高興。 險些定親算個什么?那不就是沒有定親,且姜慈這般討厭曾修明,躲他都來不及,能有個什么? 姜慈不肯同他說,不就是下意識覺得這事不好叫他知道? 可為什么不好叫他知道? 她心悅我。 所以不想叫我知道。 尉遲肅翹起嘴角來,將她拉入懷中:“這有個什么不好跟我說的?” “滿滿心悅我,不想叫我誤會了才騙我?” 尉遲肅見她呆呆的,忍不住笑起來,一下下地親她嘴唇:“可滿滿不說我也要胡思亂想,比起這些,滿滿騙我更叫我難過。” 姜慈依然愣愣。 原是因為心系于他才不愿意說的么? 是么? 好像是的。 姜慈由著他親,眼睛睜得大大地去看他。 尉遲肅無疑是生得極好的。就是姜慈偏袒自己阿兄也不得不承認,尉遲肅面相是要再俊一些的。 她突然記起來上回萬安宮見他時的那一跪。 從前不去多想,現(xiàn)下被他點破后自己才曉得,是極,若不是心悅于他,做什么要送那個香袋? 平白留人話柄。 若不是心悅于他,上元那日為什么不躲? 姜慈其實是個膽子很小的人,十分貪圖安穩(wěn),日子最好一成不變,就這般維持現(xiàn)狀。 但如今已經(jīng)不能。 “尉遲哥哥。” 尉遲肅停下動作看她:“怎么?” 姜慈臉有些熱,鼓足了勇氣在他唇間輕咬一口:“滿滿喜歡你?!?/br> “喜歡尉遲哥哥?!?/br> 若要問尉遲肅現(xiàn)下是個什么感受,尉遲肅只想說:他恨沒有早來這國子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