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個力大無窮，素日里沉默寡言的人。

    第二日一早我比約定的時間早到了片刻，李丁已經(jīng)在等著了。他也不怎么笑，打了一聲招呼之后也不再說話，只是提著一盞燈走在了我旁邊，我便跟著他下了船。

    今日的蒲城起了大霧，到處白茫茫的一片分辨不清楚，我摸著小路沿路打聽走到城郊的村落，拉住一位瘦削的老叟問道：“請問這里可是陸家村？”

    老叟點頭稱是。

    “可有陸石的遺孀，陸周氏居住在此？”

    老叟有點驚訝地看著我，再看看我身邊的李丁，說道：“去年災(zāi)荒陸周氏餓死了，你找她為何？”

    我沉默了一下，并未回答他的問題：“那他的孩子現(xiàn)在還活著嗎？”

    “他的小兒子早兩年就病死了，現(xiàn)在還剩一個大兒子，被陸石弟弟養(yǎng)著?！崩羡艙u搖頭，嘆口氣：“他戰(zhàn)死沙場也沒有多少撫恤，留下這孤兒寡母，又趕上災(zāi)年，真是凄慘?！?/br>
    霧氣稍稍散了一點，我看見我們在一片田莊之中，只是作物稀稀拉拉。我請老叟帶我找陸石的兒子，老叟言說今日是陸周氏的忌日，陸石的大兒子現(xiàn)在應(yīng)該在村落的墓地里。

    這日子很是湊巧。

    我和李丁跟著老叟走到了村子的墓地，彼時霧氣仍然不小，墓地一帶顯得陰森森的。老叟快走到墓地處時一片烏鴉此起彼伏地叫起來，他看起來有點犯怵，回頭對我說：“姑娘要不在這里等等，豆子應(yīng)該馬上就回來了?！?/br>
    我搖搖頭，沖李丁伸出手：“把燈借我吧，我一個人去也可以?！?/br>
    “公子要我保護(hù)好姑娘?！崩疃〔⑽赐馕要毿校劬σ膊豢次?。

    我看了李丁一會兒，說道：“今日是望日，我聽說鄭國的風(fēng)俗忌諱望日入墳地。我以為你是鄭國人?！?/br>
    李丁一貫嚴(yán)峻沉默的表情終于出現(xiàn)了一絲動搖，他疑惑地看著我：“姑娘怎么知道……”問話問了一半，他停下話頭答道：“小人原本是鄭國人，但跟隨公子在各國行走，也知道入鄉(xiāng)隨俗的道理?！?/br>
    我點點頭，也不再堅持。謝過老叟之后就同李丁一起走進(jìn)了這片霧氣彌漫的墓地，李丁雖然說著不在乎，還是有幾分緊張。待那個孩子出現(xiàn)在霧氣中時，我瞧著他都有些僵硬了。

    鄭國人最敬鬼神，確實難為李丁。

    那孩子正跪在一塊墓碑前燒紙，見了我們他便摸摸索索從地上站起來，一雙圓圓的大眼睛瞧著我們。大概在這種霧天，這樣的墓地里相見，他也嚇得不輕。

    “你是陸石的兒子？”我俯下身問他。

    他瘦瘦弱弱的，就像那些稀稀拉拉的莊稼，看起來不過十歲出頭。

    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點點頭，看看我又看看李丁，聲音都抖了：“你們……是什么？”

    看樣子我們被他當(dāng)成了索命厲鬼之輩。

    我從懷中掏出一封沾了血跡的信，交到他手中：“這是你父親臨死前未寄出的信，他托我?guī)Ыo你母親。既然你母親已經(jīng)死去，那么便給你吧。”

    他怔怔地接過信來，打開信封看了片刻，有些無助地抬頭看著我：“我……我不識字?！?/br>
    我接過他手里的信，看著他母親的墓碑：“那我讀吧。”

    “吾妻紅芳，見字如面。戰(zhàn)事緊急傷亡眾多，明日一役恐不復(fù)歸。若吾未歸切勿癡候，汝正當(dāng)年華，仍可另覓良緣。吾想汝之甚，常憶及年少相依而期白首，愿汝余生得良人相護(hù)。大郎二郎尤為可愛，經(jīng)年未見樣貌竟已模糊。念此涕淚不止，惟愿汝等安康?！?/br>
    墓碑安靜地立在一片沉郁冰冷的霧氣中，烏鴉都不再聒噪。仿佛真有一個人在此處聽著這封信。陸石找的這位寫信先生寫了許多錯字，但文筆尚可。想來他已經(jīng)和妻子在黃泉相見，這封信里的意思他應(yīng)當(dāng)是一絲不錯地對他妻子說出來了。

    常憶及年少相依而期白首，愿汝余生得良人相護(hù)。

    最終他的妻子也沒有機會嫁給別人，而是作為他的妻子死去。

    我收了信折好交給他的兒子，他應(yīng)該不太明白這信的意思，但依然紅了眼睛，寶貝地接過信放在懷里，一雙眼睛巴望著我：“貴人，我的父親是不是英雄？”

    英雄？這世上，哪里有多少英雄。

    我看了他一會兒，搖搖頭：“你父親只是個普通人。”

    在宋國擴張的戰(zhàn)爭中死去的千千萬萬個普通士兵中的一個。

    “不過你的父親很愛你們。如今他最愛的人，活在這世上的只有你了。”我俯下身，對他說：“這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最后我對墓碑拜了一拜，便和李丁離開了。此時正值晌午，日光逐漸強烈起來霧氣散去，空中只有薄薄的一層水氣并不怎么遮擋視線。遠(yuǎn)遠(yuǎn)的傳來孩子的哭泣聲，李丁似乎有些不忍，腳步頓了頓但還是沒有回頭。

    我只用半天的時間便回到了船上。

    那天晚上跟姬玉學(xué)下棋的時候，他問我道：“你去蒲城，就是為了幫這個叫陸石的人送信？”

    我點點頭。

    “他有什么特別的地方？你可不像是會管這種閑事的人。”他在棋盤上放下一子，便吃下大量的棋子。

    我停棋思考，對上他笑意深深的眼睛。

    “我和期期被送到宋都的路途上途經(jīng)戰(zhàn)場，他從死人堆里爬出來，把他的信和名字家鄉(xiāng)一并給了我就咽了氣。我原本不想管，只是沒來得及拒絕?！?/br>
    姬玉似信非信，輕笑著搖搖頭，他往棋盤一處一指：“你落這邊?！?/br>
    我跟著他的指導(dǎo)落棋，他支著下巴慢悠悠地說：“如今你可還有什么仇怨未報？”

    “我從未有仇怨?！?/br>
    “韓國鄭國蔡國覆滅，宋國國君遇刺，你不是報了齊國被滅的仇？”

    “那是期期的仇，不是我的仇?！?/br>
    姬玉的目光從棋盤上抬起來，一雙漂亮的鳳目眼角上挑看著我，便有些挑釁的意味。

    “故國被滅，父王母后自盡，你從高高在上的公主一夜之間落為奴婢，你不怨恨？”

    我輕笑一聲，這問題我似乎答了不少人了。當(dāng)初剛剛開始幫期期復(fù)仇時，她也怨我太過無情，對齊國的覆滅無動于衷。

    可自周天子統(tǒng)一四海分封諸侯之后已然過了數(shù)百年，現(xiàn)如今已是周王室衰微，諸侯林立互相討伐，亡國并不稀奇。

    “百十年來亡了大小多少國家，齊國就不能亡么？那亡國的君主多半隨國而去，我的父親就會有例外？齊國已經(jīng)是這般田地，沒有這四國聯(lián)合也早晚會有別國來犯，滅亡是遲早的事。若真要怨起來不過是怨我的父王不擅治國，而他已經(jīng)以身殉國，實在是沒有什么別的好怨了?！?/br>
    姬玉看了我半晌，慣有笑意的眼睛里有些驚訝之色。

    “那可是你的父母親人?！?/br>
    “所以呢？”我看著他，他沉默了一下，慢慢地說：“如此說來，你也不怨我？我威脅你做我的奴仆，奪取了你的自由?！?/br>
    “自由固然是好的，那是很好很好的東西。可是那畢竟是一種奢侈，若連性命都不保溫飽都堪憂，又有什么余地談自由?！蔽以谄灞P上落下一子，抬眼接下他銳利的目光。

    “當(dāng)日我買通了士兵，也在宮外埋了一筆財寶，逃出來之后暫時吃喝不愁。但我畢竟手無縛雞之力，在這亂世獨自攜帶著財寶逃亡，怕也是危機四伏生命堪憂。您奪去我的自由，也保我性命供我美食華裳。這本是很公平的生意，我為何怨恨您？”

    他看了我半晌，再看向棋盤，笑著搖搖頭：“長生劫，和棋?！?/br>
    我低眸：“公子指導(dǎo)有方?！?/br>
    他把手里的棋子放回藤盒中，慢慢地說：“你可真是……有趣的怪人?！?/br>
    少涯

    到了樊國，樊國柏矣候項少涯已經(jīng)擺好酒席接待姬玉了。姬玉住的房間不必多說自然是上等，就連我們九個婢女每兩個人都有一個房間。

    我和子蔻分在一起，我們把背了一路的箱子卸下來擺東西。屋子很寬敞，倒顯得我們的東西少得可憐。收拾停當(dāng)后，我們坐在床上聊天。

    我問子蔻：“你原來都是和誰一起住的？”

    她扁起嘴巴：“碧渃啊，那家伙跟啞巴似的，三天說不上兩句話，真把人悶壞了?！?/br>
    我笑起來。碧渃是這里年齡最小的，是夏菀的meimei，素日里沉默不語，沉穩(wěn)得不似這個年齡的孩子，和子蔻是兩個極端。

    休息了半天，有人叩門，我打開門看是隔壁間的墨瀟，她淡淡地說：“菀姐要我來傳個話，酒席酉時開始，不要誤了時辰?！?/br>
    我福身說：“勞煩墨瀟姑娘?！?/br>
    她正欲離去，聞言回過頭來，望著我的眼里有一絲疑惑：“你怎么知道我是墨瀟？”

    南素和墨瀟是極像的雙生子，從外表看來幾乎沒有一點區(qū)別，就連一顰一笑都是一個樣。她們平日里都喜歡穿淺藍(lán)或淺紫色的衣服，淡雅干凈，出水芙蓉。

    我輕輕一笑：“秘密?！?/br>
    實際上我能發(fā)現(xiàn)的她們唯一的不同，就是墨瀟討厭我，南素對我沒有感覺。眼里的厭惡是做不得假的，看著墨瀟看我的眼神，我就知道她是墨瀟。

    果然，墨瀟笑起來，眼里卻沒有一絲笑意：“你以為你的小聰明能撐的了多久？真不知道你都會些什么，不要給我們扯后腿才好?！?/br>
    酒席之上，我便明白的墨瀟言語中的意思。她們八人每個人都有自己拿手的樂器，且技藝已經(jīng)達(dá)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再加上天衣無縫的配合，聽她們合奏一曲《鹿鳴》子蔻唱詞，恍若靜聽天籟。

    我笑笑，靜默地站在姬玉身后的黑暗里。我在書畫音樂方面一向笨拙，勉勉強強彈首曲子也只能丟人，長相也不過中人之姿，也怨不得墨瀟嫌我沒用。

    還好我已經(jīng)被嫌了二十幾年了，早就習(xí)慣了。

    項侯爺一身青衣，不過二十七八的樣子，劍眉朗目，英姿颯爽，看上去是個很直爽的人。他笑著對姬玉說：“世人都道姬公子是最會享福的，今日聽到這首《鹿鳴》果然不假，項某且能分一分姬公子的福氣?！?/br>
    姬玉舉酒：“哪里的話，還要感謝侯爺盛情款待?！?/br>
    “你我的關(guān)系，還要叫得這樣生分么？”

    “那么，項兄請了?！?/br>
    “姬兄請?！?/br>
    姬玉一身紫色絲質(zhì)常服，一雙黑眸深不見底，在英姿勃發(fā)的項少涯面前也絲毫不遜色。他的氣場并不是明顯迫人的，而是隱匿的，安靜的，無聲之間的威壓。如此這般，反倒更嚇人。

    “姑娘很是面生?！庇袀€聲音在我身側(cè)響起，我望去便看見一個十七八面帶笑意的少年。

    少年穿著月白色的衣服頭發(fā)高高束起，清秀干凈，神采飛揚。我想起他是項少涯的親信隨從，也是項少涯的副將，名叫梓宸。

    他似乎被我的沉默弄得有些尷尬，他解釋道：“姬公子是老爺?shù)某？?，其余八位姑娘都是見過的，但不曾見過你?！?/br>
    我于是笑起來，回應(yīng)道：“奴婢近來才跟隨公子，名喚阿止，止息的止?！?/br>
    見我回話了，少年的尷尬有所緩和。他笑道：“阿止姑娘好，我是侯爺?shù)慕惕麇?，梓樹的梓，宸宇的宸。聽姑娘的口音，像是東邊的人啊。”

    “是的，我家鄉(xiāng)是先齊之地。”

    “果然是齊國那邊啊，我見過不少齊國的姑娘，都像阿止姑娘這樣瘦瘦高高的?！?/br>
    他的尾音微微上揚，有一份少年人的歡快。梓宸還想繼續(xù)說什么，管家喚他走了，他匆匆忙忙地沖我擺擺手說著下次再聊。

    意氣飛揚的少年，走路的步子都是輕快的。

    我看著他的背影，再看看席上的主人們，也不知是不是錯覺，剛剛感覺有人在看著這邊。

    宴會結(jié)束之后，姬玉便把我叫到了他的房間。

    他的房間果然很華麗，狻猊香爐裊裊地吐著如云似霧的檀香，地上鋪著梁國產(chǎn)的地毯，座榻之上都有著華麗的繡紋。都說樊國崇尚奢華風(fēng)氣，果然如此。

    他屏退了其他的侍者，一雙眸子里含著笑意看著我，是我經(jīng)?？匆姷乃菩Ψ切Γ錆M了探究的眼神。他和項將軍喝了很多酒，可是非常清醒。身上的酒氣也很淡，不是喝了這么多酒的樣子。他大概在酒里摻了水，也許他酒量很不好……也許他的酒品很不好。

    “出兵一事的關(guān)鍵在樊國國君上。”他悠然地開口。

    “丞相一派主張不出兵，少涯主張出兵。雙方爭執(zhí)多時，而樊君尚未能決定。若是我能見到樊君，就有把握說服他。只是現(xiàn)在國君身體有恙，是丞相主政，丞相聽說我要來，可真是費了一番心思阻止我見國君，現(xiàn)在就是項少涯，也沒有辦法讓我見到樊君?！?/br>
    他雖然皺著眉頭但是眼里卻并無煩惱之感，這種事情以他的交際手腕應(yīng)該不難解決。于是我問：“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么？”

    “嗯。是有一件，少涯說他久居營帳，此次返家隱隱感到府里有丞相派的人，但是不知道究竟是誰。有內(nèi)鬼在行事多有不便，還請你幫忙把那個內(nèi)鬼找出來?！?/br>
    我微微一笑：“我不過一介奴仆，公子不必如此客氣。為公子分憂解勞是我的職責(zé)所在?！?/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