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節(jié)
這做法很有姬玉的風格。 我問他:“你這么痛恨燕世子,燕王和裴牧,不像是單單因為自己。你的jiejie……真的是小產病死嗎?” 歸根到底燕世子是為了保命,燕王疼惜兒子,裴牧受人脅迫。我不覺得姬玉會僅僅因此費心費力覆滅燕國,在多年之后仍然找到裴牧折磨他 姬玉悶在我的脖頸處,不知過了多久,他說:“你又猜對了。” “她是被打死的,燕王酗酒之后打死了她,一尸兩命??赡阒浪赖臅r候我在干什么嗎?” “你在……解毒?” “哈哈哈哈哈哈,是啊,多么可笑……她懷孕死去出殯,我都一無所知,等到我解完毒被放出去的時候,就只能看見她的墓碑了。他們這些……畜生?!?/br> 最后那句話他是咬著牙說出來的,恨不能戳穿了咬碎了了一般,終于沒有游刃有余的優(yōu)雅了。 “我殺陸祺的時候他跪在地上哭著求我,他說他一直很愧疚他盡力在補償我,就跟裴牧似的。哈哈哈,我jiejie也曾經這樣過,那時候沒人放過她如今我也不會放過任何人?!?/br> 陸祺是燕國世子。他以為他騙過了姬玉試毒的事情,按照人們看到的那樣,在試毒之前他們關系很好,姬玉病愈之后陸祺對他就更好了,將許多重要的差事交給姬玉并且推舉他擔任少宰的位置。 我想陸祺確實是愧疚的。 但是姬玉這樣的人,他不要誰補償也不需要誰愧疚,相比于聽到“對不起”他更愿意聽到‘我恨你’,那就證明了他終于加諸于自己身上的痛苦盡數(shù)歸還。 這個人的生命里永遠也不會出現(xiàn)“和解”這兩個字吧。 我微微抬起手,輕輕地拍著他的后背,姬玉的身體很溫暖,即便放松下來后背也挺得很直,像是經年累月的倔強積淀下來的習慣。 他有著這樣驕傲堅硬的軀殼。 “我和期期在韓國的時候遇到過一個很有名的舞姬,她跳起舞來美極了,她也非常喜歡跳舞。”我輕輕地說。 “鶯鶯?” “是的,她非常出名。韓王愛極了她,荒廢朝政只為天天看她跳舞,為她大興土木建了鶯聲樓閣,那里的每一塊地板都可以踏出不同的聲響。他就讓鶯鶯在那里跳舞給他看,日復一日。后來韓國亡國韓王身死,韓國大夫豫子興抓住了鶯鶯,他將她絞首掛在城門以示痛恨。后來他日日奔忙在各國之間,希望為韓國復國?!?/br> “其實鶯鶯什么都不懂,她只是喜歡韓王也喜歡跳舞而已,韓王想看她就會跳。豫子興痛恨她覺得韓國亡在她身上,其實他最恨的是沒有辦法勸諫韓王的自己,發(fā)泄在鶯鶯身上罷了。他不肯放過鶯鶯,就像是不愿意放過自己?!?/br> “姬玉你也是一樣。你最痛苦的其實是,你覺得你本可以救你jiejie?;蛟S還有你的兄長,你的母親,你覺得你本可以救他們,所以不能放過自己?!?/br> “姬玉你有沒有想過,或許從一開始你就誰也救不了。” 姬玉沉默了一會兒突然笑起來,他從來沒有這么笑過,毫無理由的低低地笑著,有種被壓抑的歇斯底里和瘋狂。他胸膛里的震動順著我們肌膚相貼的地方傳到我脖子上的脈搏上,就像他蔓延而來的悲慟。 他說:“不,我沒有想過。阿止,我可以做到任何事情?!?/br> “我和你是不一樣的,你沒法說服我?!?/br> 我笑了起來,輕聲說道:“我并沒有指望能說服你?!?/br> 他這樣的說客能說服天下所有人,影響天下所有人,怎么會被區(qū)區(qū)一個我說服。我只是想要他狼狽想要他失控,想要他不完美但是完整。 要他接受自己的無能為力,不再沉溺于噩夢。 這可能么,這就不再是姬玉了吧。 我轉過頭看著窗外一望無際的田野,田野里有一群嘰嘰喳喳的麻雀成群地飛舞,像是黑色的風暴一般,自由而輕松。 馬蹄聲噠噠,有規(guī)律地傳過來,伴隨著起起伏伏微微顛簸的車廂。我覺得肩膀漸漸僵硬得酸脹了,不禁轉過臉想讓姬玉把他的頭移開,卻發(fā)現(xiàn)他居然閉著眼睛睡著了。 他眼下一片青黑,睡著的時候看起來意外地平和單純,像個懶懶的孩子。 我看了他一會兒,不得不認命地再次放松了肩膀讓他靠得舒服。 煙火 傍晚的時候他醒了過來,他似乎沒有想到自己能睡著,醒過來的時候怔怔地看了我很久。 我卻無暇給他什么反應,因為我的肩膀已經僵硬到失去知覺了。他靠在我肩膀上時幾乎把全身力氣都卸給了我,我能撐到他醒過來的時候實在是不容易。 我慢慢轉動著胳膊揉著自己的肩膀,那里傳來一陣嘎吱嘎吱的聲音。他神色復雜地說:“你干嘛不喊醒我?” “我怕你再拿匕首要殺我?!蔽覍λπ?。 若他這個時候問我疼不疼,我肯定不會再說“還好”,而是明明白白地告訴他我很疼了。不過他也沒有問我,只是皺著眉頭揉揉太陽xue,有些不自然地望向窗外。 夜里我們到達了一個小村鎮(zhèn),鎮(zhèn)上最好的客棧里只剩下一間客房了。掌柜的說完只剩一間房之后,很順暢地說了一句——你們夫婦二人住正好。 姬玉看了我一眼,我以為他會換一家客棧,誰知他說:“是啊。” 于是他就領了房牌上樓了,我隨他走進房間,這房間不大不小裝飾得十分簡樸,床倒是挺大的,兩個人睡也不會打架。 我環(huán)顧四周然后問他道:“為什么要住一間房?” “只剩一間了,我不想住差的房子?!奔в褫p描淡寫道,然后微微一笑:“你害怕么?” 我也報以一個笑容,說道:“不害怕?!?/br> 按道理來說我成為了他的婢女之后就是他的女人,他有權力對我做任何事情。不過子蔻說過,除非自愿姬玉不會強迫她們。 以姬玉最近的心情,我不覺得他會有什么興致。更何況他讓我和他睡一起大約是因為那噩夢的關系。他靠在我肩膀上睡著的時候并沒有做噩夢,他應該是想要驗證如果我在身邊他是不是就不會做噩夢了。 晚上姬玉讓我睡在靠墻的一側,幸而是冬日而且我們有兩床被子,我穿著尚且不薄的睡衣裹著被子先行睡去了。姬玉過了一會兒才躺在我身邊,他像往常一般留了一盞燭火在桌上,散發(fā)出昏黃的光芒。 我背對著他,聽著他綿長的呼吸,感覺到一絲不自在。 說起來母親去世后我就再沒有和人同床共枕過了,上次姬玉睡著了我又特別困就很快入睡,這次能知道有個人醒著躺在我旁邊,這真是讓人很不適應。 “阿止。”他突然說話。 “嗯?!?/br> “唱首歌吧?!?/br> “……” 我實在是無言以對。 他剛剛說話的聲音懶懶的,既不像是玩笑也不算非常認真,我還是實事求是地回答了:“我五音不全,我不會唱歌?!?/br> “你試試看啊,《漢廣》就不錯,調子不難?!?/br> “我真的……” “你試試?!?/br> 我長長地嘆息了一聲,已經能預見到他一會兒將怎么嘲笑我了。 “南有喬木,不可休思。漢有游女,不可求思……” 他的身體開始輕微顫抖起來,從平躺轉變?yōu)榘雮扰P,我們倆背對背我都能感覺到他憋笑憋得很辛苦。 我還是把這首歌唱完了,然后閉上嘴巴準備睡覺。 “我還是頭一次見到你這樣即興改編的,從頭到尾沒有一個音對也是很不容易?!奔в裼迫坏卣f道。 這可能是這幾天他最開心的語氣了。 但我卻不覺得開心。 我小時候許多人喜歡這樣拿我尋開心,讓我唱歌或者跳舞或者繡花然后嘲笑我。那時候我母親還活著,她對我說誰讓你做你便說不懂不會,實在拗不過要做,別人非要笑那就讓別人笑去,他們笑你你就在心里笑他們,一群無趣的人。 我歷來如此,可是對于姬玉卻不能像對別人那樣輕輕松松地一笑而過。 我雖然早已筑起銅墻鐵壁,但他是我圈在銅墻鐵壁里面的人。 姬玉見我一直一言不發(fā)似乎也察覺到不妥,他說道:“你生氣了?” “我只是困了?!蔽业吐曊f道。 姬玉笑起來,他說:“好吧,那我唱給你聽賠罪。” “南有喬木,不可休思。漢有游女,不可求思……”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 他居然一連唱了三首,從《漢廣》唱到《蒹葭》再唱到《月出》,銜接得自然流暢。姬玉唱起歌來的聲音和平時說話很不一樣,非常清澈干凈如同少年一般,那些歌從他的嘴里唱出來,即便是我原本不喜歡的曲子也變得好聽了。 如同月光,如同清溪,會不會原來他的愿望也是成為這樣的人。 只是清溪流經了污濁骯臟之地,無可挽回地不復當初。 我在他的聲音里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再次醒來的時候天色破曉,我不知何時和他面對面睡著。他的手抓住了我的手腕,就像是之前那個同床共枕的晚上一般,不過這次沒有那么用力,只是松松地抓住。 他非得抓住我的手,可我又不會跑。 我雖然這么想著,也由著他繼續(xù)抓住我。他長長的頭發(fā)披散在被子外面,好看的人連頭發(fā)也好看,光滑烏亮如同緞子一般,不像我的頭發(fā)干干的又毛躁,摸起來也有些扎手。 睫毛也很長,在眼睛下面落下一片陰影。 眼下的青黑好了許多,看來昨晚睡得還可以。 他會娶妻么?將來或許也有個人可以像這樣每天早上看著他醒來,她還可以絲毫不畏懼地抱住他,可以親吻他,可以說愛他。 那應該是個熱情真誠,一往無前的女孩,即便是被騙也不放棄,被傷害了也仍然甘之如飴,即便是千百次失望仍然會愛著姬玉的人。 不像是我這樣自私的,因為厭惡受傷所以不肯付出真心的人。 我正看著,他皺了皺眉慢慢地醒過來,眼神迷茫地看了我一會兒,然后漸漸清醒。 幸好這次他醒過來的第一反應不是拿刀抵在我脖子上,一醒來就面對那種情形真是挺不舒服的。 他看著自己的手,手心里正攥著我的手腕,喃喃自語:“為什么……” 我沒回答,只是把手抽回來笑著對他說:“早上好?!?/br> “你是不是給我下藥了?” “……你忘了你百毒不侵了,我給你下什么藥?” 姬玉被我說服,皺著眉摁摁太陽xue。 因為晚上休息得好,姬玉的精神恢復了許多,在馬車上甚至開始處理信件了。我也不知道他怎么會有這么多的信,時常有鴿子落在我們窗前或者車上,帶來各種各樣的信息。 “楊即查到了我準備好的證據(jù),他和昌義伯提起趙國有心背叛,結果兩人大吵一架不歡而散?!奔в耥樖职芽赐甑募垪l浸在水里,看著字跡模糊繼而完全融化。 看起來事情很順利。 “你的線人真多。” “有錢能使鬼推磨。你好像沒看出來,呂姝家的顧mama也是我的人?!奔в裎⑿χ粗?。 這個人一旦恢復了精神也就恢復了他可怕的本性。 姬玉把手頭上的信件處理完之后,悠然問我道:“你有什么想知道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