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節(jié)
我搖搖頭,說道:“我還是不說了?!?/br> “不過我真意外,你居然會覺得我這么好心。我還以為你眼里沈白梧是高風亮節(jié)正人君子,而我便是殘忍無情虛偽卑劣等等等?!奔в竦恼Z氣里滿是嘲笑。 “沈白梧是君子,也是有缺點的凡人。他自然也會自私懦弱,也會高傲孤僻,但又善良正直,溫柔勤奮。他這一生都處在巨大的矛盾中,如果他是個壞人,哪怕比他現在壞一點,都會過得好很多。這一點恰恰證明了他其實是個很好的人?!?/br> 沈白梧稍微有rou的時候笑起來是有梨渦的,蒼白的臉上淺淺的一個,非常溫柔。 這簡單的畫面卻讓我覺得傷感,生命如此脆弱。 姬玉轉頭看了我一眼,意義不明地笑了笑,淡淡道:“你果然很喜歡他?!?/br> 我轉過臉來看著他,他則看著月亮,清輝沿著他的眉骨鼻骨下頜線流瀉下來,如同清冷畫卷。是的,清冷,他明明是笑著的卻看起來很冷。 我繼續(xù)說道:“你確實殘忍無情虛偽卑劣,但如果說在我眼里的話,我眼里的你溫柔善良熱烈又率真,曾是天下最好的少年。” 姬玉怔了怔繼而投來驚詫目光,他走了幾步站在我面前,皺著眉頭深深地看著我:“你在說誰?” 他的陰影投在我身上,夜深人靜萬籟俱寂,剛剛還有在走動的仆人此刻卻都沒有再出現了,仿佛這世上只剩了我們兩個人。 或許是因為生命脆弱性的巨大威壓,也或許是這時候的月光太冷,燭火太微弱,姬玉的眼神太深刻,我居然生出了一點孤勇。 “你還記不記得,我跟你說過我曾經喜歡過一個人,可惜他很早就去世了?!?/br> 他驚疑不定地看著我,而我不眨眼地望著他的眼睛,伸出食指輕輕地點了點他的前襟:“那個人叫做阿夭,那個人其實是你?!?/br> 在呼吸相聞的距離里,我看到姬玉的眼睛睜大了,滿眼的不可置信兵荒馬亂,以至于下意識地后退了一步。 我反而覺得輕松,這輩子從來沒這么輕松過。 “十四年前你混在使團里來到齊國,在王宮里教一個剛剛失去母親的小姑娘唱《桃夭》,給她講故事。那個小姑娘就是我,你是我從小就喜歡的人,我心心念念你十四年。不過你早就忘記了吧?!?/br> 姬玉露出迷惑的神色,好像想起了什么端倪但又好像記得不清楚了,喃喃道:“你是……” 果然,即便我說出來他也未必能回憶清楚,那只是三天而已。 我向他走去,我每前進一步他便后退一步,像是完全下意識的動作。我便伸出手去扯住他的袖子要他不能再退。 “其實沒關系,忘記就忘記了吧,反正你也不是阿夭。阿夭早就死在燕國了不是嗎?” 姬玉怔了怔,他低眸看了一眼我扯住他袖子的手,再抬眼的時候目光里就多了幾分怒氣:“你是說,你喜歡的僅僅是阿夭?” 我點點頭:“可以這么說?!?/br> “你開什么玩笑?” “我從來不開玩笑?!?/br> 姬玉看了我半晌突然笑起來,仿佛聽到了天大的笑話。他突然反握住我的手把我拉近他,低眸看著我:“怪不得……地震時你喊我‘阿夭’,喝醉了也喊我阿夭。怪不得我吻你的時候你完全不躲避。我還說你最初明明很討厭我,怎么會突然這么在乎我?!?/br> 他眼睛沒有笑,紛繁復雜的情緒混亂地攪在一起,不知道是悲涼還是不甘。 “阿夭已經死了,他永遠不會回來了?!奔в褚蛔忠痪涞睾莺莸卣f。 他很少有這樣強硬駭人的氣場,我微微避開他的眼神然后再次看回去,說道:“我知道,我很清楚。所以我才告訴你我喜歡的人已經死了,我只喜歡他?!?/br> 姬玉就這么盯著我半晌,突然輕笑一聲丟開我的手,后退了兩步冷冷地看著我,說道:“你干嘛要告訴我這些?” 我想了想,輕輕笑道:“我突然很想念阿夭,你就當個笑話聽吧?!?/br> 姬玉嗤笑一聲,他狠狠說道:“你還不如恨我?!?/br> 說罷他轉身就走,背影決絕,留我在原地自己揉著剛剛被他握住的手。 子蔻同我說嫦樂原本是趙國青魚坊有名的舞姬,趙王還是白楓公子的時候就喜歡去看嫦樂跳舞,可嫦樂卻對姬玉一見鐘情毅然決然地跟姬玉離開。趙王心傷了很久,他對姬玉的厭惡還有這一層原因。 如今沈白梧一死趙王就對姬玉發(fā)難,處處為難,嫦樂不愿連累姬玉便答應嫁給趙王。 子蔻講完這事不禁唏噓,嫦樂明明這么喜歡公子,沒想到是這樣的結果。 那時我整理著東西,心想是啊,嫦樂很喜歡姬玉所以才輕易受騙。 趙王已經和樊國合作,怎么會傷害作為使者的姬玉呢?多半是姬玉和趙王達成了什么交易,拿嫦樂換了別的東西。然后他們再一個□□臉一個唱白臉,令嫦樂心甘情愿入局。 看看,喜歡上姬玉多么可怕,歡欣地把刀子交到他手里,他便總有一天會狠狠地捅你一刀。 我回想著和子蔻的對話,視野慢慢里看不到姬玉了才輕輕松了一口氣。我歷來很擅長演戲說謊,這次卻是最緊張的一次。 我不能讓他知道他手上有我的刀。 月光清幽,我去沈白梧的靈位前祭拜,期望他在彼岸安好,無災無痛。期望他下一輩子長命百歲,與愛人白頭偕老。 最后再與他告別。 沈白梧的葬禮之后,姬玉要離開趙國了,下一站是衛(wèi)國。 吳國趙國樊國余國這場混戰(zhàn),衛(wèi)國除了借道給樊國出兵之外并不摻和,作壁上觀。衛(wèi)國一向不喜歡戰(zhàn)爭,大多數的戰(zhàn)爭中都保持中立,并不像是姬玉這樣的說客該去的地方。 姬玉該有的布置已經差不多做完了,這次去衛(wèi)國并不是為了游說主君,而是去看望他的表妹辛然的。 我們把東西裝車的時候子蔻一邊裝一邊跟我閑聊,說姬玉每兩年都會去看望辛然一次,在衛(wèi)國停留一兩個月。 “辛夫人可好了,即便是對我們都是和顏悅色的,回回都備禮物給我們?!弊愚M眼期待,從裝貨物的車上跳下來拍拍手,回身看了一眼仍舊披著素縞的成光君府,眼里就有些悵然。 “以前幾乎每年公子都來成光君府的,之后大約再也不會來了吧。” 我跟著回身看了一眼成光君府門口。 三個月前我便是在這里被沈白梧叫上馬車直奔宮城的,那時候他皺著眉冷著臉,渾身散發(fā)著生人勿近的氣場。更早的時候,我第一次在走廊里見到他,就覺得他如同要化不化的雪,從頭到腳的潔白。以白衣開始,以素縞結尾。 初見不解其中意,再見已是泉下人。 我拉著子蔻說道:“走吧?!?/br> 眼底一片紫色的衣角出現,子蔻行禮道:“公子。” 我轉臉看去,卻見姬玉目不斜視地從我們這里經過,提起衣角上了他的馬車。 子蔻察覺到這氣氛不對勁,靠過來小聲對我說:“你和公子生氣了?” 我想了想,微笑著點點頭。 “大概吧?!?/br> 既然不是為了游說而是為了探望表妹,沒有用得著我的地方姬玉就不會見我了。這大約就是我想要的結果。 雖然我已經隱約明白,他早晚會知道我仍然愛著現在的他這件事。 那就留到以后再去辯駁吧。 ※※※※※※※※※※※※※※※※※※※※ 好的,過往都攤開了說了,下一卷他們終于要好好談戀愛了…… 留下老母親的淚水 辛然 衛(wèi)國物產豐富,因為多山地而易守難攻,多年以來戰(zhàn)亂較少人民生活安定。我從小生活在北方的國度,那里是一望無垠的原野平坦的土地,后來輾轉的幾個國家要么是同樣的平原地區(qū)要么是江南的丘陵地帶,我還從來沒有見過這樣連綿起伏的雄偉山脈。于是我常常趴在馬車的車窗上一看就是很久,衛(wèi)國真是山光水色風景秀麗。 衛(wèi)國的女子不似趙吳那般溫婉內斂,都十分率性潑辣。路過田野的時候便聽她們嬉笑怒罵,偶爾我們下車活動便肯定有大膽的姑娘摘了田間新鮮的蔬菜花朵送來,夸一夸姬玉和姑娘們的好容貌。但若是要有男人接近,定是要被自家妻子叉腰瞪回去的。 我們在一起聊天時,子蔻聆裳都說最喜歡衛(wèi)國了。 一路上姬玉都沒有叫我去侍候,我便樂得清閑欣賞風景以及和子蔻聊天游戲。她一路上跟我玩翻花繩,繩子都給磨起毛了,口中說著老人家說翻花繩天就會下雨,可是她玩了這么久卻不見天氣有一點變壞的跡象,可見老人們的話都是騙人的。 這趟旅途大約是所有旅途中最為愉快的一次。 我們到達衛(wèi)國清寧君府的時候正好是六月初八,我成為“阿止”整一年。清寧君府在衛(wèi)國都城酈更的西南處,府門外的墻邊挨著墻種了一排芙蓉花,由于還沒到花季仍是綠油油的一片。 待到深秋芙蓉花開應該會很美,主人這樣布置有心了。 我們跟著姬玉走進府門中,剛進前廳就有一團粉色的影子呼啦呼啦地跑過來,脆生生地喊著“表舅!”,姬玉十分熟練地蹲下張開手臂,那個粉團子就穩(wěn)穩(wěn)地撲進他懷里,是個四五歲玉雪可愛的小女孩。 姬玉把她抱起來,笑著說:“蓉蓉又沉了?!?/br> 小姑娘睜著大眼睛看著姬玉,張開手臂道:“我要飛飛!表舅!” 姬玉十分順從地把她舉起來在空中轉了好幾圈,小女孩清脆的笑聲伴著衣袂飛揚充滿了庭院。又有一個溫柔的女聲傳來,喊著小姑娘的名字說道:“你答應我什么的?快下來不要累到表舅了?!?/br> 我朝著聲音的方向看過去,便看見走向庭中的婀娜身影。來人穿著月白色金邊上裳及楓葉紅繡銀色回紋的褶裙,鬢邊插著一支金步搖,膚如凝脂面如芙蓉,雙眸剪水笑意嫣然,雙頰有小小酒窩。 她落落大方地站在庭中,眉心一朵紅色芙蓉花鈿。 美得令人屏息。 九州三大美人我都親眼見過了,這該是多少男人的心愿呢? 期期的美是天真無邪惹人憐愛,因四國混戰(zhàn)而出名;蘇琤的美是高傲冷艷,因才情而出名;辛然的美則是溫雅成熟,因良善親和而出名。 辛然剛剛嫁給清寧君的時候衛(wèi)國遭了蝗災,大半國土顆粒無收,因此大量災民涌入王都酈更。辛然不顧阻攔親自去看望流離失所的災民,幫忙他們安排住所,還主動把自己的嫁妝拿出來籌買糧草賑濟災民,由此名聲大振。 后來的數年里辛然都常常離府去看望窮苦人家,捐獻銀兩,便是懷孕大著肚子的時候也不例外。百姓并不以夫姓冠之,而直接稱她為辛夫人,說她是仙女轉世救濟蒼生。名聲傳到別國,現如今一提起衛(wèi)國人們都會想到辛夫人,辛夫人儼然成了衛(wèi)國的象征之一。 辛然與她過世的夫君只有一個女兒,按律例要收回封地府宅分給清寧君的兄弟,但是因為辛然受到百姓愛戴衛(wèi)王便破例將清寧君的財產封地留給了辛然。辛然便以遺孀身份掌清寧君府。 便是我面前這位佳人。 辛然走了兩步靠近姬玉,我才發(fā)現她的眼睛顏色也是淺的,和姬玉一般的琥珀色,澄澈見底。她伸手把小女孩從姬玉懷里抱回來,笑意盈盈地看著姬玉說道:“表哥,我還想著你再不來我這滿院子的花就要開了,叫你避之不及呢。前些日子蓉蓉還跑去跟我的芙蓉花商量叫她們晚些開花,不要把她的表舅趕走。” 姬玉哈哈大笑起來,眼里真心實意地盛滿了笑意,嘴角彎彎眉眼也彎彎,他抬手刮刮小女孩的鼻子:“想表舅了?” “想!”小姑娘不假思索地回答,一點兒也不羞怯。 辛然也笑起來,說著別在前廳站著了快進屋聊吧。姬玉便叫夏菀和聆裳陪著,讓我們剩下的跟著管家去放東西。 我看了一眼他們的背影,便和姑娘們跟著管家一起去房間。一路穿過前廳和花園中池塘里的九曲竹橋,塘中飄著好幾朵白色如云朵般的睡蓮,這座宅院里的植物多得驚人,修剪得高低錯落十分好看,即便是烈日高照花園里也盡是陰涼。 姬玉住在竹溪居,旁邊就是辛然和女兒蓉蓉的秋芙軒。到房間放東西的時候我有點心不在焉,子蔻卻很激動,她一邊收拾一邊跟我說:“辛夫人真的太美了,最美的就是那種氣韻。公子說過什么來著,啊對,美人在骨不在皮!” 我應和著子蔻的話,手里的箱子開開關關,卻忘記自己想拿的是什么了。 原來姬玉也是會這樣笑的。 他經常笑但是通常都是笑意不達眼底,虛虛的只有三分真心,客氣又優(yōu)雅。即便在我面前他的笑容也總是充滿了試探、戲謔、征服欲或者偶爾的傷感。 我從來沒有見他這樣笑過,這么輕松真摯,看著她們眼里的歡喜沒有一絲虛假,那是完全的信任和愛護。 “公子和辛夫人關系真好啊?!蔽业吐曅Φ?。 “可不是嘛?!弊愚]有察覺到什么,以一種理所當然的語氣說道:“所以說以前嫦樂jiejie就總是吃味兒,但是也沒辦法。公子對待辛夫人明顯就與眾不同,jiejie們都說只有和辛夫人在一起公子才最開心了。唉,他們本來是有婚約的該成親的……真是可惜啊。” 顧零也說姬玉和辛然青梅竹馬,感情一直非常好。 青梅竹馬,兩小無猜,郎才女貌。她也是姬玉一路走來唯一留下的親友。 對于這樣一個人莫說嫉妒,便只是羨慕都有些不自量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