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乾坤
衛(wèi)箴這一生,做過很多決定,幾乎沒有后悔過。 四年前,他剛開始決定寫小說謀生時,也曾受到不少嘲笑。 他的第一部小說《雄關(guān)雪》,是一個參賽短篇,獎項可以用來申請學校獎學金,所以雖然在寫的時候沒有告訴過別人,領(lǐng)獎時卻被迫被周圍的同學傳開了。 “很厲害啊”這種話幾乎沒有,相反,更多的是:“不會吧,你還真打算做個作家?”、“你覺得靠寫小說能養(yǎng)活自己?”、“發(fā)財了別忘了母校兄弟啊哈哈”…… 類似這樣,帶著nongnong嘲諷意味的酸話,幾乎是瞬間就淹沒了他,所以衛(wèi)箴沒有告訴任何身邊人自己的筆名。 知心朋友不是沒有,親人也偶有聯(lián)系,但衛(wèi)箴覺得沒有必要擔風險,不想知道自己的小說被他們看過后會被如何評價。 即使他有時也覺得孤獨。 讀者稱呼他的筆名為“信大”,把他的處女作吹成神作,反而放大了衛(wèi)箴精神上的空虛感,促使他急切地想要寫下一本、掙錢、揚名、出人頭地。 但岑雪枝聽說他是個作者后,并沒有對他評頭論足,也沒有夸贊,從未給他以任何尷尬的感覺。 所以衛(wèi)箴決定,將這個故事講給他聽。 “這個故事的開端,和凡人修仙相反,”衛(wèi)箴簡要地介紹道,“講的是從前有一個已經(jīng)得道成仙的人,又改了主意,重新修成了凡人……” 他名叫南門雪。 凡人修仙,效法的是天地,只求長生,便要舍去食色二欲,所以第一步是辟谷,從此不食人間煙火,最后一步則是戒欲色。 岑雪枝心中一動,道:“那我們……” “我們永遠也不能修成大道,”衛(wèi)箴笑道,“因為我不能學太上之忘情?!?/br> 南門雪得道以后,謹遵天地教化,從不踏足人間,常年獨自行走深山野林,侍弄花草魚蟲,最多與山精野怪為伴,倒也自得其樂。 一次偶然間,他還見到了一株有火靈根的寶樹,十分稀奇,是一枝天靈根的梧桐木。 但百年后,南門雪聽聞人間饑荒,再回來看時,卻發(fā)現(xiàn)作祟的正是這棵梧桐。 這時它已經(jīng)長成了一棵參天巨木,將方圓千萬里的土壤和河流全都吃盡,給人間帶來了大難。 南門雪當初沒有料到如今這幅畫面,心中有愧,卻又不能入世,于是他思來想去,最終在餓殍遍地的人間撿了一個機靈的男童,帶回仙界撫育,將自己的畢生所學都傳授給了他。 這個男童姓任,被后世稱為任公子,也就是《雄關(guān)雪》的男主角了。 “他才是主角,主角不是阿雪?”岑雪枝驚道,“是建造廣廈的那個任公子嗎?” “當然是他?!毙l(wèi)箴說,“一個平平無奇的凡人,得了奇緣,在仙界長大,身懷絕技地回到人間,衣錦還鄉(xiāng),建功立業(yè),這才是能讓讀者有興趣看下去的東西。” 仙人修凡,說得再好聽也是走下坡路,誰會喜歡? 但南門雪還是動了凡心。 他的徒弟出山之后,造福人間,以凡人之能砍斷了那棵梧桐樹。 但樹已經(jīng)長了百年,根系發(fā)達,人間土地業(yè)已變成了沙洲,狂風烈日與妖魔猛獸令凡人苦不堪言,任公子又率領(lǐng)眾人,將這棵巨木掏空,躲進樹木中生活,建立了廣廈。 這樣的人間,讓南門雪既敬佩、又感動。 廣廈千間無地起,靈臺一片有天知。 南門雪還為自己的弟子畫了一副畫,用白雪調(diào)做白沙,記下了當初這一幕,墨寶如今被段三公子收在摘星樓上的屏風。 于是在聽聞廣廈又出了一個天靈根的孩子之后,南門雪終于決定重新回到人群中,去教育這個孩子,以免他日后如當年的梧桐樹一樣,濫用自己的能力。 身為一個凡人,任公子的故事很快就結(jié)束了。那個從仙界越雄關(guān)、來時披著一身積雪的少年,為凡人帶來了希望和故事,又騎著碧驢、帶著心愛的人隱居去了。 留在人間的南門雪的故事卻沒有停下,而是后續(xù)又客串了衛(wèi)箴的第二本書,《梅梢月》。 岑雪枝眼神亮了亮,問:“這本書的主角是連吞嗎?” “不是,”衛(wèi)箴搖頭道,“是他的父親,一條真正的蒼龍?!?/br> 故事還從南門雪講起,因他活了不知幾千年,見過的奇珍異獸數(shù)不勝數(shù),不止與那一棵梧桐樹有緣,還與龍鳳相識。 龍鳳都是天地造化的神獸,生來與天地同壽,鳳鳥與凰鳥司古往今來,把持日升月落,而龍則掌管風霜雨雪,爪下雷電交加,這也是現(xiàn)在日月只剩其一、神鳥動如身參商的原因—— 崢嶸佐以夜歸人特殊的靈根,創(chuàng)造了一個里世界,卻沒能創(chuàng)造出多余的神官,只能硬生生將僅有的鳳凰二鳥一分為二了。 “阿雪竟然與他們認識,”岑雪枝擔憂地說,“夜歸人不會不知,怎么還……” “他必然知道,肯定是在瞞著南門雪了?!毙l(wèi)箴說。 畫中世界的凰鳥明顯被限制了神力,任由靈通君揉捏,身為一種原應高傲的動物,竟然會當著陌生人的面落了眼淚,甚是可憐,明顯過得很不舒心。 只有將這世上最后一副圖撕毀,才能把凰鳥解救出來。 “事不宜遲,我們明天就啟程,”岑雪枝當機立斷,“早回不周山,跟他來個了斷!” 衛(wèi)箴點頭同意:“等這件事成了,我們再慢慢玩不遲?!?/br> 化神修士的壽命,夠他們將人間仙界轉(zhuǎn)上幾百個來回、踏遍每一處山林了。 南門雪過得更久,更是閱歷豐富。 他與鳳凰二鳥的交情,起源于《簫韶九成》,第二個故事里的蒼龍,也是因為這首琴曲與他結(jié)識的。 這首曲子寫的是百鳥朝鳳,自然會得鳳凰的喜歡,鳳凰還與南門雪定下約定,日后此曲一起,必定赴約前來,用鳳鳴為這首曲子收尾,可天性暴戾的蒼龍與鳳凰不同,聽不出曲中陰陽和諧的真意,因而心有怨懟。 南門雪于是指點他道:“未成曲調(diào)先有情,你若也想聽明白,需得先入世修行,到人間去?!?/br> 于是蒼龍化名晚來,隱藏身份,如張白紙般,帶著一身戾氣與可通天地的大能,混到人群中去輾轉(zhuǎn),拜師學琴了。 不過這個故事,與其說是晚來學琴,不如說是晚來在學做人的同時,利用自己的實力教其他人做人,身體力行地使人類教學相長,與當年的任公子是一樣令讀者喜聞樂見的套路。 并且在這過程中,晚來遇見了女主角,是一個姓連的琴師大夫,也就是梅梢月的主人。 晚來能聽懂她的弦外之音,逐漸懂得了什么是情,并最終愛上了她,同她誕下連吞,第二個故事也就這樣結(jié)束了。 在這一部小說中,南門雪也迎來了自己的結(jié)局,卻不像主角那樣美滿。 他當年因一個天靈根的孩子重回人間,但最后卻不得已親手殺死了這個孩子,從此隱居山林,在嚴寒與白雪中,獨自等待著不久后自己大限將至的那天。 岑雪枝聽懂了,問道:“那個孩子,就是段晟吧?” “是的,”衛(wèi)箴道,“段晟和段應識一樣,是火靈根,也是這本書里的反派。晚來主戰(zhàn)、南門雪輔助,在焚爐那里打了最終戰(zhàn),先把火焰凍住,再由晚來用龍爪,一爪掏進段晟的丹田,才將他殺了?!?/br> 岑雪枝聽到這里,總覺得有一絲抓不住的什么,一閃而過。 “段晟如果是阿雪從小看大的,為什么會變成反派?”岑雪枝問,“段應識是因為中了情毒,孟無咎則本身就是個情種…… “等等,情種!” 衛(wèi)箴立刻意會到岑雪枝想到了什么。 “你是說,孟無咎的體內(nèi)本身就有情根?” 岑雪枝緩緩搖頭道:“不對,她是天靈根,萬物相生相克,一草一木皆在她掌控之中,不應當解不了情毒……” 明知自己中毒已深,卻不為自己解毒,只能說是人生自古有情癡,此事無關(guān)風與月吧。 “反正她的事我不太清楚,段晟長歪的原因我倒是有一個猜測,”衛(wèi)箴頓了頓,道,“他和南門雪的關(guān)系絕對不正常。” 岑雪枝已經(jīng)料到他會這樣說。 雖然段應識否認,但孟無咎與邊池柳就曾是師徒,也出了這樣的事,所以如果是段晟對阿雪有不敬之心,才犯下錯來,導致阿雪殺了他后又一心求死,聽起來也合情合理。 “不過我也不太確定,”衛(wèi)箴補充道,“因為第三本書是我寫的,第四本書卻不是?!?/br> 衛(wèi)箴所著的系列第三本書,也就是以岑爭為主角的《蜃樓風》。 這本書的主要內(nèi)容,是夜歸人和岑爭之間的新仇舊恨,根本沒有南門雪出場,而且按照上一部的結(jié)局來看,南門雪早就已經(jīng)死了。 但是衛(wèi)箴寫了一個開放式結(jié)局,所以仍有相當一部分讀者不肯承認南門雪這個角色已逝,堅信“信大沒明說,就還有機會”。 而《蜃樓風》的同人——《□□花》——的作者一枚湯勺,就是這樣的一個人。 她在自己的文中,把絕大多數(shù)男配角都配給了岑爭,獨獨留下一個夜歸人,一開始還令衛(wèi)箴有些困惑,直到衛(wèi)箴看到結(jié)尾,才知道,原來她也是南門雪的粉絲,私心留下了夜歸人給南門雪拉郎配…… 不過這本書,衛(wèi)箴只在開始看得細致,發(fā)現(xiàn)是all男主之后就越來越排斥,后面幾乎一目十行,并沒有注意到南門雪和夜歸人這兩個毫無交集的角色是如何發(fā)展感情的。 不過只是分析,也能大概分析出來。 因為如果讓衛(wèi)箴來寫,他也就只能想到一處能讓這兩人產(chǎn)生交集的地方,那就是段晟的身世—— 他母親是個泉客。 夜歸人本體是條白龍,最初的設(shè)定是一尾躍龍門關(guān)悟道結(jié)丹的銀魚,而非如晚來般天生地養(yǎng)的神獸,所以才會更加暴戾不安,完全容不下同一片海域里的第二條龍,主動劫殺連吞。 泉客魚尾,與魚妖雖有不同,但多少還是容易引人遐想。 如果一枚湯勺將夜歸人寫成了重生歸來的段晟,這一切就合情合理了。 “那樣的話……會很棘手吧?”岑雪枝為難地按住衛(wèi)箴的手背,問他,“夜歸人本身靈根特殊,段晟又是火靈根的天靈根,你能應付得來嗎?” “不確定的話,我會帶你回來嗎?”衛(wèi)箴安慰地摸了摸他的后腦勺,道,“更何況,我們還帶著段應識呢。如果真起了沖突,讓他們段家的人自己清理門戶就好?!?/br> 岑雪枝自幼就活在夜歸人的陰影下,雖然擔心阿雪,自己又喜歡對夜歸人惡語相向,但卻怕衛(wèi)箴逞強,而且火靈根是最強的靈根,若是真的實在兇險。 他忍不住再三勸說:“阿雪能活著總歸是好的,左右他也不敢對阿雪如何,可是你卻不一樣,段應識又還是個毛頭小子……” “寶貝,”衛(wèi)箴笑著打斷了他,“我已經(jīng)決定了,你就放心吧?!?/br> 大雪冰封了落月樓的那天,衛(wèi)箴倒在岑雪枝的懷里,陷入了昏迷。 在一片白茫茫的世界中,他與自己對話,與自己博弈,最終選擇了一個鋌而走險的方法,好能保護好這個有岑雪枝存在的世界,自己也能永遠留在這里—— 重回現(xiàn)實,重著命運。 “你確定嗎?” 一個屬于他自己的聲音曾這樣告誡他。 “這個辦法太過冒險,不建議嘗試?!?/br> 有可能再也無法回來,也有可能去到另一個不知道是哪里的地方。 “為了一個虛假的世界,和一個虛假的角色,值得嗎?” 衛(wèi)箴卻堅定地說:“我決定了,就這么辦,絕不后悔。這本書是我寫的,這個世界要不要存在下去,也應該由我來決定,我有把握?!?/br> 他睜開了眼睛,從漫長的沉眠中醒了過來,猛得起身,來到電腦前。 將雙手放在鍵盤上時,衛(wèi)箴發(fā)現(xiàn)枕邊放著不停閃爍的手機。 “喂,”他接起編輯了電話,冷靜地搶白,“抱歉,是我一時沖動了,現(xiàn)在我打算把商用版權(quán)免費授權(quán)給那個同人作者,用來感謝她?!?/br> 編輯莫名其妙地問他:“你剛罵完人家,又謝什么?” 衛(wèi)箴低頭一笑:“不好意思,之前說過的話,我都收回,我后悔了—— “謝謝她寫出了這么好的男主角,我很喜歡?!?/br> ( 吾不能學太上之忘情,與妻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