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光亮照進(jìn)來的那一刻，齊臨的臉rou眼可見刷地白了，也不知道他腦子里在想些什么，三下五除二把好不容易搭建了一半的狗窩拆了。齊臨將兩條毯子隨意卷成一團(tuán)，迅速拉開一樓衛(wèi)生間的門，不管不顧地扔了進(jìn)去。

    而后，他像是火燎雀子毛那樣原地?zé)o措了兩秒，便立馬抱起腳下兩只完全不知道何事發(fā)生、仍在打滾的狗，直沖上樓。

    齊臨的大腦像是停止了思考，靠著本能飛也似的快步進(jìn)了自己的臥室，用腳擠開衣柜的拉門，將兩只不情不愿的狗塞進(jìn)里頭狹小昏暗的空間，再用衣物草草掩了掩。

    在拉上柜門之前，齊臨對著兩只不明所以的狗，忽然伸出一根顫抖的手指豎在唇前，帶著一點神經(jīng)質(zhì)氣息地“噓”了一聲。

    就好像熒幕上無數(shù)本驚悚電影里上演的那樣，兇惡的仇家即將提刀找上門來，無路可逃、注定要死的父母將無知幼兒藏在隱蔽的衣柜里，捂住孩子的口鼻，要求他無論聽到什么動靜都不要出聲，以求能躲過一劫。

    然后流著眼淚自己轉(zhuǎn)身面對腥風(fēng)血雨。

    齊臨的臉色難看無比，沒有一絲血色。

    他驚慌失措地收拾完一切，匆匆就要下樓，正好在樓梯上撞見了另一端正要上樓的齊偉清。

    齊臨的胸口仍在劇烈地起伏，他不動聲色地咽了咽口水，強(qiáng)裝鎮(zhèn)定。幸虧樓道上本就光線昏暗，他的五官隱于暗處，又或是齊偉清馬虎，根本沒注意他神色異常。

    齊偉清腳步一滯，目光跟兒子撞到一起，依舊是那般慈眉善目，他關(guān)心地開口：“哎，臨臨，還沒睡啊?！?/br>
    他又回頭看了眼沙發(fā)上那堆亂七八糟的零食，聽到了二樓衛(wèi)生間傳來水聲，剛才開門時又在門外看見了一雙沒見過的球鞋，猜測應(yīng)該是來了客人：“臨臨，是不是有……”

    “同學(xué)，”這么多年來，齊臨難得好聲好氣地回答一個詢問，甚至還生怕齊偉清不明白似的解釋了一下，“一起填志愿?！?/br>
    人脈活絡(luò)的齊偉清又不像齊臨那么冷酷，最希望獨來獨往的兒子能多交些朋友：“同學(xué)啊，這挺好的，哦對了，還沒問你呢，成績出來了吧，考得怎么樣啊?！?/br>
    齊臨松動步伐，往上后退了幾步，將樓梯堵住的一端留了出來，像是在給齊偉清讓行：“還行，等會兒我把成績發(fā)你手機(jī)上?！?/br>
    難得沒被兒子冷嘲熱諷，雖然還是板著一張冷臉，齊偉清卻十分心滿意足：“好好，你說的‘還行’肯定就是非常好了?！?/br>
    齊偉清正想再用“光耀門楣”、“光宗耀祖”這類鄙俗之語夸他幾句時，齊臨忽然截斷了他的話：“你怎么突然回來了？”

    齊偉清走完那段樓梯，又不敢隨意靠近齊臨，生怕他嫌棄似的：“哦，我只是來拿點東西，取幾件衣服。同學(xué)在家里，大人在總歸不自在的，你放心，我馬上就走。”

    齊偉清從齊臨面前走過時，像天下所有不得子女心的尷尬老父親一般，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里放，生怕一個不講究就被兒女?dāng)?shù)落，就像走過連接兩座高山的一道懸索似的，小心翼翼，有些可憐可笑。

    齊偉清沒看見，身后齊臨的臉已經(jīng)蒼白到了極點，背在身后的手指尖都摳得泛了白。

    齊臨的目光死死盯在齊偉清走上三樓的后背上，不敢大意半分。

    同他一來一往的言語不過是為了轉(zhuǎn)移齊偉清的注意力，隱藏一些不能讓他知道的東西，這幾乎耗光了他所有的力氣，已是強(qiáng)弩之末了。

    他的眼睛不時往臥室瞟去，在衛(wèi)生間的水聲之中，仿佛還聽到了一些窸窸窣窣的聲響，唯恐下一秒一聲“汪”從房里泄出來。兩只不懂人話的活物使他的一顆心一直吊在嗓子眼，眼看著就要蹦出來——

    “臨臨，那我先走了?！?/br>
    齊偉清很快就從樓下下來了，手里拎著個袋子，果真馬上就走，他語重心長地說：“好好招待同學(xué)，不要又和人家吵架，知道嗎？”

    “嗯?！?/br>
    齊偉清走了兩步又回頭看了他一眼：“志愿的話，你想去哪兒就去哪兒，遠(yuǎn)近都沒有關(guān)系，只要是一流的大學(xué)，我都支持你?！?/br>
    齊臨冷冷地看著這個陰魂不散的人，又輕輕“嗯”了一聲，十分惜字。

    最終，齊偉清欣慰地笑了一下，才轉(zhuǎn)身離去。

    可是直到大門“啪”的一聲合上，齊臨都沒有放下那顆緊繃的心，心跳速度快得像剎不住的火車，十分危險地向前飛馳，下一秒就要脫軌。

    十分鐘前仍優(yōu)哉游哉、想著搭兩個暖烘烘的狗窩的人，這一刻卻像一個神志不清的瘋子。

    體溫偏高的齊臨眉頭緊鎖，覺得自己被生生撕裂了。

    口鼻中呼出的粗氣急促，像是怎么也緩不過氣來，耳畔的夏日蟲鳴也漸漸遠(yuǎn)了，齊臨像是被囚禁在一個密閉的空間，只聽得見胸堂中沉悶卻極速的心跳，一下一下撞擊胸膛。

    血管里奔騰的血液幾近沸騰，鬼使神差地推搡他蹣跚往前走。

    好像不邁開這個步子、不奮力逃跑、不絞盡腦汁躲藏，就會被身后的巨獸撕爛皮rou再吞噬似的，齊臨冷靜不下來，根本控制不住自己——那個時候……也是這樣。

    七歲的齊臨心滿意足，懷里抱著一只毛色雜亂的小奶狗，不稀奇不入眼，毫無品相可言，只是和鐵餅標(biāo)槍一樣，也有一雙濕漉漉的烏黑眼睛。那是他一哭二鬧三上吊，央求齊老太太從鄉(xiāng)下抱回來的。

    草狗大概知道自己命賤，不挑食很好養(yǎng)活，什么都吃，可它不幸被齊偉清發(fā)現(xiàn)了。

    起初，只是想跑上樓把它藏起來，可是身后的腳步聲愈近，咆哮責(zé)罵聲愈響，齊臨便開始害怕，因為身后男人的斥責(zé)聲太“臟”了，夾雜著“弄死”“殺了”“掐死”這類鮮血淋漓的暴力詞匯，不堪入耳。

    之前宋敏還在的時候，不方便養(yǎng)，現(xiàn)在齊臨少了一個可依偎的肩膀，無聊至極，便對別人家整日陪伴主人的寵物產(chǎn)生了好奇之心，盡管齊偉清說什么也不同意，齊老太太也不支持，這個種子還是在他心里埋下了。

    齊臨好不容易通過吵鬧得償所愿，得到了心愛之物，怎么會就此遺棄。他仗著個子小，靈活地甩開不打一聲招呼突然回家的齊偉清一大截，可是就算他跑得再快，也不可能在有限的空間里跟齊偉清拉鋸式的你追我趕。

    齊臨干脆一個箭步?jīng)_進(jìn)臥室，鎖上門，將怒吼聲隔于門外。

    他靠著床頭柜，擠在衣櫥和床的狹縫之間，倏地坐到地上蜷起腿，將小狗安放在腿間，死死盯著那道暫時能護(hù)他們平安的小門。

    “快點開門！數(shù)到三！”碰了一鼻子灰的齊偉清按動門把，進(jìn)不去，先是重重地錘了幾下，而后不解氣地手腳并用，聲震屋瓦。

    猛烈的撞擊像是敲打在齊臨心上，他驚恐無比地縮在那里，像一只歧路亡羊，卻還是強(qiáng)裝鎮(zhèn)定，手掌搭在懷里不斷抖動的活物身上，試圖安撫它：“你別怕……別怕……”

    齊偉清一下又一下地踹踢房門，像是要用蠻力將這扇門踢爛。直到被震動的墻灰落下來，仍然知道這是自己的家的齊偉清才停止了踢門。

    門外安靜了好一會兒，齊臨不確定他會不會卷土重來，也不知道現(xiàn)下該怎么辦。

    他沒有想到齊偉清正好會今天回來，而齊老太太抱回狗后就放任他玩，自己外出燒香去了……如果齊老太太在這里，肯定會阻攔自己兒子的。

    齊偉清常年在外，在家里偷偷養(yǎng)只小狗也沒什么大不了，可是……可是他已經(jīng)看到了，絕對不會善罷甘休的。

    齊臨欲哭無淚地皺著眉，懷里的小狗亂蹭著瓜子，嗚嗚直叫，像是餓了。

    總不可能一直躲在這里，可又不能出去，齊偉清一定不會允許家里有這樣一只畜牲存在，他也許會把小狗送人或者扔掉，讓它成為一只四處流浪的野狗。

    齊臨甚至還沒來得及給它取名字。

    當(dāng)齊臨想著該怎么辦時，突然，一股煙味極具侵略性地飄了過來，找到備用鑰匙的齊偉清輕而易舉地打開了房門，大步朝他走來。

    “不識相是吧？”齊臨還沒緩過神兒，齊偉清就一把拎起小狗脖子后的一層薄皮，小狗撲騰了幾下短小的四肢，“嗚”了兩聲，就被扔到了臥室外的地板上。

    齊臨已經(jīng)無暇顧及它了，因為劈頭蓋臉的責(zé)問已經(jīng)落了下來，齊偉清緊緊抓著他的胳膊，嚴(yán)厲地質(zhì)問他。

    好像剛才在他懷里的不是一只狗，而是一顆威力無比的定時炸彈。

    “你說話啊！怎么不說了？那是什么東西！哪來的！”

    眼前的男人將他堵在小小的一隅，沒有逃跑的第二條路了。

    齊偉清夾著煙的手離他很近，刺鼻的煙味嗆人，齊臨被熏得眼淚直流。

    他抬起頭看了看這個平日里和顏悅色、今天不知道為什么發(fā)了瘋的男人，小聲懇求：“爸爸，我……我想養(yǎng)它，可不可以？”

    齊偉清齜牙咧嘴：“做夢！”

    忽然，不同時空的煙頭火星發(fā)出一般猩紅的光，影影綽綽地**在一起，匯成一把利劍，朝他刺來。

    十年前的男孩發(fā)出痛苦的尖叫，十年后的男孩只不過悶哼一聲，已經(jīng)不會呼痛了。

    他揚起頭靠在床頭柜上，眼睛閉合，嘴角詭異地微微上揚，像是在享受舊疤又被掀起的痛苦，鉆心的灼燒感終于和精神上的恐懼相融，像是補(bǔ)上了兒時所有恐懼的事物的一塊殘片，給他帶來一種異樣的快感。

    因為當(dāng)所有的恐慌都具象為切膚之痛時，便沒有那么痛苦了。

    一切都聲影沉寂，齊臨滿足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