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 早上六點多，天已蒙蒙亮。

    程舟依然睡得死沉。

    霍越澤已經(jīng)起了床, 抱著同樣早早醒來的小崽走到院子里，輕手輕腳在灶臺前忙活。

    村里的莊稼人都起的早，葛翠花和王萬順也早早起了床。

    “小舟還在睡？”葛翠花恨鐵不成鋼道。

    “他昨晚被表哥說的那些事嚇得不敢睡，半夜才睡著的，”霍越澤隨口胡謅道。

    說話的同時, 手下的動作也沒停下來。

    把熱好的牛奶熟練地灌進奶瓶里，放涼水里冰了冰, 估摸著溫度差不多時, 直接將奶瓶塞到了小崽嘴里。

    葛翠花見狀, 忙道：“你把奶瓶給我, 我來抱著他喂?！?/br>
    霍越澤搖頭, “不行, 他只肯乖乖的讓我和舟舟抱，別人抱都要哭的?！?/br>
    葛翠花只能作罷，左右看了看，眼見著自家兒子又躺到了藤椅上舒服地睡著，頓時氣不打一處來。

    不由分說走到藤椅前, 踢了兩腳罵道：“你給我起來, 拿著掃帚掃院子去！”

    “……”王萬順被踢了起來, 掃了眼灶臺說道：“不是快吃飯了嗎？掃院子豈不是到處都是灰塵？”

    葛翠花嘴里卡了殼, 又道：“那就找個抹布去擦桌子, 一大清早就這么偷懶, 麻溜地干活去！”

    王萬順只想偷懶，難得今兒不用下地辛苦忙活，怎么還不能讓人睡個懶覺了？

    沒看見程舟還躺在客廳的地鋪上睡得正香嗎？他娘怎么搞區(qū)別對待呢？

    葛翠花當然不是區(qū)別對待，她也想叫程舟起床，結(jié)果被霍越澤堵了好幾次，壓根沒法靠近程舟睡的那片地帶。

    那個身量高大的年輕人看過來的時候，葛翠花總覺得像是遇到護崽的猛獸，心里不自覺想往后退，索性也不再去叫程舟起床了。

    “舟舟，已經(jīng)七點半了，快起床。”霍越澤將小崽重新放回到搖籃里，繼而從被窩里把大寶貝挖了出來。

    葛翠花站在門口，遠遠瞟了一眼，程舟黏著霍越澤親親抱抱撒嬌的場景被她看得一清二楚。

    都多大的人了，還要親親抱抱哄著才肯起床，怎么越來越幼稚了？

    王萬順好不容易在茅草屋里找到一塊抹布，在搪瓷盆里隨便浸濕扭了一把，慢悠悠走了過來。

    “娘，你讓讓，堵在門口干什么？”他還得進去擦桌子呢。

    葛翠花白了他一眼，沒眼力見的傻子，那兩人在里面黏黏糊糊，這時候闖進去不尷尬才怪呢。

    氣的奪過他手里的抹布說道：“行了行了，你別擦了，咱們一會吃了飯，直接動身回村里，早點回去也好。”

    短短一個早上，她算是看明白了。

    房間里面的那個小兔崽子，日子過得何止很好啊，那是過得相當舒服。

    什么都不用干，燒水做飯、熱牛奶、換尿布照顧小崽幾乎全是霍越澤一手忙活過來的，就連程舟自己都是被人抱在懷里哄的……

    她這個老婆子都看得忍不住牙酸，還是麻溜地回村，眼不見為凈！

    飯桌上，葛翠花不禁嘆了口氣。

    程舟察覺，納悶道：“大姨，怎么了？你嘆氣做什么？”

    葛翠花暗暗剜了他一眼。

    小兔崽子，但凡你爭點氣，大姨絕對能給你介紹個好女孩，兩口子和樂融融，抱著大胖小子過日子，多好！

    像你這么嬌氣的，吃飯都要黏到人身邊，哪個女孩子愿意和你過日子？

    霍越澤又給程舟塞了半個玉米餅。

    程舟笑了笑，轉(zhuǎn)頭說道：“大姨，一會我們都要出去上班，我把鑰匙留給你，你在這邊好好逛逛——”

    葛翠花道：“我也要走了，村子那邊忙著呢，我不在家的這兩天，鐵蛋和小丫肯定翻天了?！?/br>
    程舟笑出聲，“那你等等，我找點家里的糕點果脯，還有糖果，你幫我給他們帶回去?！?/br>
    “不用，你寄回來的那些糖果都沒吃完呢，”葛翠花不贊同道：“小舟，你的工資別亂花，你還要養(yǎng)孩子呢，好歹爭點氣！”

    葛翠花看了霍越澤一眼，猶豫道：“不能只靠著別人養(yǎng)你，你又不是沒有工資，平時省點也夠你花的?！?/br>
    霍越澤：“……”

    程舟：“……”

    王萬順像是啞了聲，從頭到尾，始終低著頭吃飯，沒有說一句話。

    將近八點整，程舟送著葛翠花和王萬順出了小院子。

    “大姨，你到了村子那邊，記得給我寫信，如果糧食不夠吃了，你也要和我說一聲?！?/br>
    葛翠花擺手道：“萬順給家里買了不少糧食，咱們家不缺吃的，走了走了，你別送了?！?/br>
    頓了頓，葛翠花又把程舟拉到一邊角落，低聲叮囑道：“你們兩個，到了外面收斂點，千萬不能讓別人知道你們兩人的關(guān)系，知道嗎？”

    程舟嗯嗯點頭。

    葛翠花又道：“如果以后，萬一出了什么事，你們在這里過不下去了，記得想辦法回王家村?！?/br>
    王家村的村里人大部分都是沾親帶故的王家族人，打斷骨頭還連著筋呢。

    到了王家村，就等于是到了自己人的地盤，不用擔心程舟被外邊亂七八糟的事情卷進去。

    “到時候，大姨讓你姨夫給你批個宅基地，單獨蓋個小院子讓你們住，別怕外面的人會追過來找你們的麻煩，大姨給你撐腰！”

    程舟喜滋滋地抱緊了葛翠花的胳膊，軟著聲音道：“我知道了，大姨，謝謝您！”

    葛翠花掙開他的手，沒好氣道：“多大的人了，還對著我撒嬌，去去去，找別人撒嬌去，我們走了。”

    那一邊，王萬順看著霍越澤，猶豫了片刻，說道：“你們在外面還是低調(diào)點吧，我是說，不管是你們兩個的關(guān)系，還是你們的……”生活條件……

    磕磕絆絆了良久，他還是沒說完最后一句，葛翠花遠遠催道：“萬順，走了?！?/br>
    “哎來了?！蓖跞f順跑過去，轉(zhuǎn)頭深深地看了他們一眼，忽然笑著喊道：“小舟，表哥走了，你們在這里要好好的！”

    程舟也笑，“我知道啦?！?/br>
    霍越澤輕笑，提醒他道：“舟舟，已經(jīng)八點了?！鄙习嗫隙ㄒt到了。

    “什么？你怎么不早說？今天我還得早點去財務(wù)室那邊交賬本呢。”

    萬一遲到了，馬大姐那張利索的嘴皮子能罵的他懷疑人生！

    程舟急匆匆地跑進屋，拎著軍綠色帆布挎包，跳腳說道：“你快點，小湯圓呢？你把他抱上！”

    ……

    車站里，王萬順和葛翠花等著前往懷山縣的班車發(fā)車。

    王萬順沉默半晌，忽然說道：“娘，城里人比咱們村里人過得好多了。”

    那個崔家齊的家庭條件已經(jīng)算是很好的了，尤其是親眼看見程舟如今過的日子，比他們世世代代種地的農(nóng)村人強了不知道多少倍。

    小院子雖小，但是樣樣都不缺。

    水龍頭擰開就有水，不用每天辛苦挑著擔子去井口邊挑水。

    還有電，有明亮的燈泡，有拉一拉繩子就能沖水的廁坑，干干凈凈沒有一點異味。

    院子里還放著一輛永久牌的自行車，起碼要花一百多塊，需要自行車票才能買到。

    王萬順早就想攢錢買輛自行車，可惜他沒有自行車票，手里的錢幾乎都拿去黑市買了高價糧食。

    為了買到足夠的糧食，家里的錢也花的七七八八，哪里有閑錢給他買自行車呢？

    人難免有羨慕嫉妒的情緒。

    一早上，王萬順喝著粘稠的大米粥，里面似乎加了點牛奶，味道出乎意料的香甜。

    熱氣騰騰的玉米餅子散發(fā)著甜香，惹得他只顧著低頭啃玉米餅子，心底的情緒太過復(fù)雜，讓他不知道該怎么開口搭話。

    他在家里幾乎頓頓吃著紅薯粥，手里都是混了野菜團子的窩窩頭，扎嘴，拉嗓子，也不好吃。

    葛翠花心疼自家人，每隔一個星期，就會做些濃稠的小米粥，切點臘rou炒個rou菜……

    在王萬順看來，自家的伙食在村子里已經(jīng)相當不錯了。

    起碼在其他人都吃不飽的情況下，他們家里的每個人都能吃飽，甚至鐵蛋和小丫每天都能分一個雞蛋吃，日子過得都挺好的。

    可是他來到程舟這里轉(zhuǎn)悠一圈，心底卻止不住羨慕，嫉妒，甚至沮喪。

    臨走時，王萬順看著程舟清澈明亮的眼睛，忽然便覺得自己的想法簡直傻透了。

    他確實也想過這種好日子，可是嫉妒有什么用，他還年輕，以后有的是時間奮斗。

    他要供著小丫好好上學，自己的閨女可不能像村里其他的女孩子一樣早早嫁人生子。

    最好能像那個萬紅鳳一樣，高中畢業(yè)在城里找個好工作，拿著固定的工資，腰板子挺直了，完全不用靠別人，靠自己就能過得很好。

    葛翠花看著自家兒子沮喪的表情，笑了笑說道：“你不是已經(jīng)想通了嗎？”

    這小子吃飯的時候一直沒說話，沉默寡言，葛翠花一眼看過去，就猜到了他心底亂糟糟的想法。

    可是她對自己親手教養(yǎng)長大的兒子有信心。

    年輕人一時想偏了沒關(guān)系，多想想就知道什么是對什么是錯了。

    王萬順的語氣還是很喪，“我覺得，我一輩子都過不上城里人的好日子。”

    葛翠花毫不留情，蒲扇一般的大手狠狠拍了下去，“pia”的一聲賊響。

    王萬順疼的捂緊了后腦勺，“娘，你至于打這么重嗎？”

    “臭小子，平時我就是這么教你的？”

    葛翠花沒好氣道：“你現(xiàn)在羨慕城里人的日子，等你回了村子，你再看看其他人吃不飽飯的樣子，你就知道咱們家的日子還算可以了。”

    貪心不足蛇吞象。

    王萬順笑道：“我當然知道了，娘，咱們回了家再說吧?！?/br>
    附近都是人，說話太不方便了。

    葛翠花最后低聲道：“你記得把你的嘴巴給我閉緊了，該說的不該說的，你心里也有數(shù)?！?/br>
    王萬順點頭，“我知道。”

    葛翠花瞟了他一眼，又下了一劑猛藥。

    “我是真喜歡小舟那孩子，他叫我一聲大姨，我就愿意護著他，我不管你在背地里瞞著我想做什么，要是讓我知道了，你娘我就當著你的面上吊！”

    她非得來個狠的，把這臭小子心底對程舟追查的想法徹底嚇退了，免得以后給她惹麻煩。

    “……”王萬順被嚇得嗆了一聲，“娘，你至于嗎？我是你兒子還是他是你兒子？”

    “你要是不聽我的話，我也不缺你這個兒子，我還有鐵蛋呢！”葛翠花叉腰說道。

    “行行行，”王萬順哭笑不得，“娘，我保證什么都不說，什么都不做，小舟好歹也叫我一聲表哥呢，我又不是那種沒良心的！”

    他也受了程舟的不少恩惠，別的不說，提醒他囤糧食這一點，就相當于救了他們?nèi)胰说男悦?/br>
    他們村里的情況已經(jīng)算好的了，起碼現(xiàn)在還沒餓死人，不過以后就說不定了。

    鬼知道這饑荒還要鬧多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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