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胡同血案3
不過十天半月的功夫,王老煙擺了三兩桌酒席,用抬了鳳娥做第五房太太。 這天翠玉張羅著院中的灑掃,推開大門去倒唾盂,正迎上胡同口東張西望的一人。那男人有一張年輕白皙的臉孔,五積子六瘦的,個頭兒又高,衣服穿在身上好比是竹竿挑了個帳子,說是個男孩倒更確切一些。他見了翠玉,下意識地垂了腦袋,手中喚頭的鐵器一擦,半條胡同都回蕩著嗡嗡的響聲。 翠玉放下家什,抱著雙臂,笑道:"剃頭的,我們這兒晚上才開門迎客。" 他來此并不為花錢買春,臊得直往剃頭挑子后面躲,一腳踏翻了火盆,木炭燙到了腳趾,弄得滿身狼狽。翠玉噗哧哧地笑了,但并不饒他,接著哂道:"貴子,翠姨問你話呢!是哪個姑娘喚你來推頭么?" 按剃頭行的規(guī)矩,有三不剃:和尚、乞丐和女人,翠玉此言顯然全為戲弄。貴子想要爭辯,急得臉頰發(fā)紅,磕磕絆絆地開口道:"這些天怎么、怎么不見鳳、鳳姨?" 翠玉心知他是來尋鳳娥的,卻仍禁不住地惱恨起來,恨他念鳳娥的舊情。她冷哼一聲,嘴角一撇、兩眼一翻,風(fēng)擺荷葉似的扭回院中,"砰"的關(guān)上了大門。旋即一個身材細(xì)小的女孩閃身出來,貴子認(rèn)得她是鳳娥手底下調(diào)理的雛妓,名字叫什么琴什么瑟的,她眼睛滴溜溜一轉(zhuǎn),見四下無人,悄悄遞給他一個丹柿子。 晚琴可憐他。她道:"你走罷,別找啦!鳳娥傍了高枝兒,做官太太去啦!" 縱憑貴子有多年走街串巷練出的腳力,找到鳳娥也頗費了番周折。那時候恰逢盂蘭會,廟里有法事,眾人都去西山上香,他在西城游蕩了半日,生意稀零,干脆到西直門外看承恩寺的大和尚演飛鈸。一路上游人如織,兩旁盡是賣燈草香蠟、金箔銀錠、紙碼紙燈的,好不熱鬧。 王老煙家的女眷出行,算上仆從足足有十多口人,倒了駱駝不倒架。正房太太乘轎,其余的全走在后頭。鳳娥身懷六甲,除卻肚子,身上并不見胖,反而消瘦了。她被不遠(yuǎn)不進(jìn)地落在最后,已是累得面色發(fā)白、揮汗如雨,一手撐在腰間,一手拿了汗巾按在額角,軟緞子繡鞋包裹的小腳兒一走一拐,還沒到山腳下,已然是走不動了。 王家是面子漂亮、里子寒酸。王老煙終日尋花問柳吃煙劃拳,一厘進(jìn)項也無,逼得妻妾做針線縫補(bǔ)貼補(bǔ)家用,根本養(yǎng)活不起一眾家奴仆婦,又不肯讓他們贖身,下人們這廂低頭哈腰喊主子,那廂卻偷他的乾隆彩瓶琺瑯懷表去變賣。他的meimei一個到了三十歲上還在家中做老姑娘,另一個出嫁不到兩年便守寡回家。驀地竟不明不白來了一個女人鳩占鵲巢,王宅之中人人自危、人人眼紅,鳳娥這個姨奶奶過得并不如意。 大太太要擺正頭正臉的譜兒,添茶倒水晨昏定省不在話下,夜里侍奉湯藥,清早天不亮還要去倒馬桶。家中的小姑子不給新嫂嫂穿小鞋、敲缸沿,就不算是旗家的姑奶奶。老姑娘要用滾水燙的手巾擦臉,小寡婦要用銅盆盛著滾水燙腳,鳳娥擰了手巾端著銅盆問上三聲:"您洗臉、您洗腳。"才肯懶洋洋地搭理上一句:"擱這兒吧。"——燒得她手上沒有一塊好rou。下頭又有刁奴為難,搜刮得她首飾體己存不下分毫。王老煙嫌她身子笨重,沒新鮮幾天又是家花不如野花香,西邊逛窯子、東邊找樂子,回家稍有不順之處便拳腳相加,好像不打女人就顯不出爺們兒氣概似的。 她挽了旗髻,換了旗裝,香粉下的雙腮泛著青,嘴上的猩紅不再增加容色,臉上只??啾YF子遠(yuǎn)遠(yuǎn)地瞧,心想著那怎么會是她呢?鳳娥沒了那股潑辣勁兒她就不是鳳娥,貴子不敢貿(mào)然相認(rèn),更不敢上前扶她一把,再一晃眼,車馬和人群潮水一樣涌過來,人就看不見了。 由此,便鬧出兩樁命案來。 頭一樁實在不足為奇,不過是東四二條王老煙王大爺家中出了一位逃妾,是新娶的窯子娘兒們,自從七月十五去廟里燒香就再沒回來,同行的人說是一進(jìn)山便跑走了。王家人也不報官,也不派人尋找,態(tài)度頗有蹊蹺。鄰里皆道那妾室進(jìn)門便有了身孕,三個月的功夫肚子倒有五個月大,平日里時常倚著門口斜眼瞟過路的年輕后生,不是什么正經(jīng)女人。 沒過多久,有山民到附近放羊,在草叢中發(fā)現(xiàn)一具女尸,挺著肚子、面目猙獰,衣服首飾被剝得一干二凈,下體被捅了個對穿,顯然是生前受辱,歹人見她身死,又怕鬼魂糾纏,將尸首的手腳用三寸長的鐵釘楔在地上,死相慘不忍睹,這下驚動了警察同仵作成群結(jié)隊地前來查驗,得了個強(qiáng)暴不從致死的結(jié)論。 這終究是件丑事,王家人既不前去認(rèn)尸,也不肯收殮,末了還是警局好歹請了腳夫,裹一張草席將尸首扔在了京張鐵路第五道口的亂葬崗。誰知這原本只應(yīng)存在于茶余飯后家長里短的事情被越傳越邪乎,鬧得滿城風(fēng)雨,令京中百姓無不聞之色變。 翠玉并不識字,這天卻拈著一份三流小報,捂著心口左一個"啊呦!"右一個"好慘!"又招呼鴇兒并姐妹們一同來看: "你們瞟瞟,這上頭是不是鳳娥?是不是鳳娥?" 眾人圍攏過來,只見報上連環(huán)畫似的繪一組小像,里面的女人燕尾劉海兒,鳳仙領(lǐng)斜切兩腮、小腳褲兒緊裹雙腿,說像是鳳娥,卻又和尋常畫報中的女子并無不同。鴇兒正在里間讓晚琴伺候著捶腿,聽見叫嚷,煙鍋立即敲在了晚琴腦袋上。晚琴疼得嘶嘶的,扶她起身時手上暗使勁,惹得鴇兒大罵:"缺德挨刀兒的——我的腰要折了!" 鴇兒接過報紙,上面斗大的字一個也看不懂,氣急敗壞地塞給晚琴,道:"上頭寫的啥?" 晚琴凝眉看了半晌,道:"我認(rèn)得上頭有個'死'!" 鴇兒氣得又是一記煙鍋敲來,"晦氣!死什么死!我知道。" 最終還是叫了站院子的茶房來念。風(fēng)言風(fēng)語傳到了小報上都是拐過了十八道彎、摻泥帶沙變了味兒的,真假難辨。點春院成了名館,鳳娥成了名妓,就連王老煙也成了翩翩落魄公子,名士與名妓、書生伴美人,寫得纏綿悱惻,頗有"卅六鴛鴦同命鳥、一雙蝴蝶可憐蟲"的意味,簡直像是徐枕亞的筆墨。只是公子家有群妒婦兼毒婦,趁著美人懷有身孕去山中拜佛保胎,引她到僻靜處,雇了幾個地痞流氓將她糟踐了,鬧得個牡丹枝頭艷、零落泥淖中的下場。 有姑娘嚷道:"我早料到鳳娥一進(jìn)門,王家那幾位非得把她給活剝了不可!" 鴇兒也聽得直嘬牙花子,借機(jī)訓(xùn)斥:"都聽清了?這就是報應(yīng)!" 下面的東西便越講越離譜。說菜市口又殺了一批亂黨,有同伙趁夜半無人時去亂葬崗收尸,結(jié)果夜幕之下竟發(fā)覺一個血淋淋的胎兒,據(jù)說那鬼胎雙眼通紅,還能啼哭,待眾人一探究竟時,竟口吐人言,咿呀咿呀地叫著:"苦也!"話音未落,那幾人眼前齊齊地一黑,脖子上一涼,被悄無聲息地割斷了喉嚨,眼睛也瞎了,據(jù)聞死時眼球都是血紅的。 天色漸晚,有嫖客哼著岔曲搖頭晃腦地跨進(jìn)院門。他面黃肌也瘦,腦門上發(fā)黑,一半是人、倒有一半像鬼,見園中鴉雀無聲的,不悅地嚷道:"怎么了這是?個個兒都撞了邪啦?" 院中眾姐妹一見是王老煙,驚得呆若木雞,裝作有客似的紛紛上樓。鴇兒尖聲叫道:"琴丫頭,你來伴著王大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