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家弄風云3
原本姚老爺是花了大價錢請先生來教她功課的,只在姚家教小棗一人,等于養(yǎng)著先生一家子。小棗頑劣執(zhí)拗,自然不愿一天到晚被人拘著讀書寫字,她在先生的書本下面藏毛蟲、椅子上面倒墨水諸如此類的事體不知做過幾多。先生對她講課也只如雞同鴨講一般,她明面上跟著讀啊嗯啊,雙手卻在桌下扣扣索索不停,思緒早已離家出走到九霄云外。 她有時玩的是香煙盒里收集的卡片、有時是信封上撕下來的郵票,玻璃珠子、水晶彈球,稀奇古怪的東西也有不少。有次先生去搜她的玩具,她卻磨磨蹭蹭掏出一只臭氣熏天的襪子來。先生下課出門買菜,一路被人指指點點,回家才發(fā)現(xiàn)長衫后擺被墨汁染上了兩團大黑屁股印子。先生頓時惱羞成怒、忍無可忍,干脆辭了工作。 久而久之,姚家小棗就在家庭教師界留下一個惡名,令人聞風喪膽,再無人敢來指點她念書。姚父姚母只好把她送去附近的一所女校,以為一來有學校管束,總不像在家一樣散漫,二來她無兄弟姐妹,也可交些朋友,這才總算是讓小棗不至于年幼失學。 學校人多,老師不可能只看著她一個,小棗乍一嘗到自由的滋味,愈發(fā)覺得廣闊天地大有可為。禮拜二下午是她最為厭惡的體育課,體育老師密斯特王是個高度近視的老教員,只知道教這些小囡八段錦。可八段錦在小棗看來是三腳貓的功夫也算不上,還不如體cao更有藝術性。她心中自有打算,只是臨門一腳時發(fā)覺自己忘記了一樁要緊事體。 她穿著白色的棉質圓領小衫,藍色的短褲只蓋住半條大腿,是學校統(tǒng)一的體育制服。她輕而易舉地攀到自家院墻外的一顆老柳樹上,把腦袋挨近墻壁側耳聽了聽,里面有一個聲音平直地、磕磕絆絆地念著藥譜:"辛溫麻荊香——香紫枝,芫蔥細姜防辛夷,辛涼薄桑菊淡豉,升柴、柴柴……" 貴子蹲在角落,對著墻壁喃喃自語,額角頭急出許多細汗,乍一看倒像是有什么毛病。小棗終于聽不下去,從墻頭探出半個腦袋,哂笑道:"是升柴蟬葛檉蒡子,不是升柴柴柴蟬葛檉蒡子。" 貴子頂不愿意被人瞧見自己這副模樣,瑟縮了一下,盯著地面不再言語。 "噯",小棗叫他,從墻頭撂下一個湖綠道帆布書包來,貴子接住了。 "你去到我屋內的小閣樓",她接著說,"老虎窗下面有個五斗柜,第三格抽屜里有個橘紅的鐵皮糖罐,你去把它悄悄取來??熘?,悄悄的!"小棗催促道,"急煞我哉!" 貴子腳程極快,轉頭就把東西拿來,一刻也不耽擱,可是大禮拜堂的鐘聲已經響了三聲,小棗驚叫道:"要遲!你快出來!" 他猶疑了一下,跑上幾步,雙手一撐,輕輕松松地越過墻頭,又把小棗從樹上抱下,抬手便要叫黃包車,小棗阻攔道:"伐來三!附近地面上的車夫哪個伐曉得我爹?萬一去通風報信,我的屁股只怕要勿得了!肯定要挨打!" 小棗趴在貴子瘦骨零丁的脊背上,小手兒揪著他的耳朵,喊道:"出發(fā)!嘚——駕!" 他這才明白自己出來是做勞力的,一顛一顛地跑起來了,起初小棗還有些赧然,不大好意思似的在他耳邊說著好話:"我阿婆講呢,對著墻說話治口吃最有用,我瞧著你準能好。" 可惜不一會兒就變成了:?"往左,左!我不去跑馬場!對,直著,看到最前頭新新百貨大樓了伐?到那里再向右。" 晚半晌姚家來客,是常人駿攜長子常庭甫前來造訪。前頭說了,兩江巡閱使常人駿是姚老爺?shù)陌莅炎有值埽H蓑E的妻子又是姚太太的胞姐,二人也是連襟。他前些不久剛得了上海督軍之位,此番來滬是為赴任。這兵荒馬亂的時節(jié),權勢皆由有槍階級掌握,常人駿常將軍可謂風光無限、前途無量??蓙硪遗缸佣溯p車簡從,并未聲張。 姚老爺和常將軍在客廳敘話,姚太太拉著她的大外甥到內室。常庭甫剛從軍校畢業(yè),又到法國喝了一年洋墨水,穿筆挺的直貢呢西裝,皮鞋一塵不染,直直地在屋中一站,劍眉星目、氣宇軒昂。姚太太是蘇州人,自從出門子之后幾十年鮮少與jiejie見面,緊握著庭甫的手臂,你母身體如何、吃得飯否、睡得好否、此番怎么不來,一句話不問上三遍絕不肯罷休。 庭甫道:"勞姨母掛念,我姆媽蠻好,只是心口上有些毛病,照過愛克斯光、也請過許多大夫,總不見好轉。前幾年吃起長齋來,說對身體有益,她信佛信得虔誠,先去了靜安寺住廟幾日,就連家也未曾回過。" 他從外套內側抽出一張相片遞給姚太太,道:"這是家母近新照的。" 姚太太接過一看,"哎呦"得叫出聲,直用手絹揩眼淚,把那張小像比到自己白皙豐腴的臉旁,笑道:"你瞟瞟,阿拉姊妹們長得多像!"她從床頭找來一個西洋掛墜項鏈遞給庭甫,說道:"你姆媽還未曾見過你表妹,這個墜子里頭是你表妹的相片,你回去帶給她瞧瞧。" 庭甫不暇思索地答應下來,看也沒看,把墜子揣在了衣兜里。 小棗晚些時候歸家,一直低頭悶悶不樂,走在路上一路踢著鞋尖,把雪白的網(wǎng)球鞋弄得灰卜卜的,走到客廳前面頭也不抬,行了個禮兒就準備回到房間。姚老爺叫住她:"站??!過來見你姨丈。" 她略略抬抬眼皮,只見姚老爺身旁坐著個唇上留著胡須的精瘦老頭兒,眼里閃精光,瞧著不像什么好人,也不認識,不耐煩地嗆道:"不見!我去做功課,誰也不見!" 姚老爺勃然大怒,厲聲喝道:"又去戲園子!你給我過來。" 小棗搔搔臉蛋兒,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頸子上還掛著戲園子里撒了花露水的手巾板兒,懊惱地扯下來恨恨地團在手中。她斜眼覷著姚老爺,見他暴跳如雷,更不敢上前去了,跺著小步子就往房里躥。姚老爺?shù)K于有客不便發(fā)作,只道:"你去樁上給我扎馬步,沒我吩咐不許下來!" 小棗巴不得趕緊逃出生天,一溜煙兒跑走了。 "還有你!"姚老爺接著道,這話是對跟在小棗身后的貴子說的。他轉頭無奈地對常將軍道:"這小門檻精!常兄見笑。" 其實新新百貨大樓再向右是高升舞臺,原先是個大茶館,常請名角兒,現(xiàn)在改了戲院。 他們還沒到門口,就聽到半條街都是賣票的嚷嚷,再往前更是人滿為患,都是提前來門前等著想看角兒的。小棗站在地上看到的是前人的屁股,只好在貴子的肩頭高高坐起,伸長了脖子瞪大了眼睛,等了一刻鐘。結果角兒架子大,早坐汽車走小路直接到后臺扮戲去了。 好個高升舞臺,一百元竟然只得兩張三樓最旁邊的戲票,一下子掏空了小棗糖罐子里積蓄。他們由領座兒的帶路到了里頭,滿坑滿谷烏泱泱都是人。天氣又悶又潮,坐上一會子就渾身是汗,雪白的手巾板兒樓上樓下來回翻飛。等堂倌兒送來蘋果糖梨瓜子花生,小棗把一壺茶喝凈,剛好開鑼。 臺上唱的是空城計,角兒像剛到上海水土不服似的,嗓子也撒湯漏水直拉?。?我本是——臥龍崗——散淡底人人人人——憑陰陽——如反掌——保定乾坤坤坤坤——"又是慢板,咿呀呀蕩悠悠把聲腔拖長,貴子雖然生長于京城,然而對京戲一竅不通,看不明白角兒的玩藝兒,瞇上眼睛直打盹兒,不一會兒鼾聲大作,睡得比小棗看得還香。 一旁的聽客感慨萬千地長嘆一聲:"這年頭,莫說沒了會唱的,蓋會聽戲的也無哉!唉!" 小棗心有不甘,扯住他的袖管不住搖晃,咬牙切齒道:"這可是譚小培——譚小培的戲!" 她乖乖地在高樁之上扎馬步,猶兀自生貴子的氣,鼻腔里時不時怒颯颯哼一聲,等于一個牛魔王。貴子是沒站過樁的,小棗用余光偷偷瞄他,只等他從樁子上掉下去摔一個倒栽蔥??墒琴F子站得穩(wěn)穩(wěn)當當、紋絲不動。小棗說道:"你練過。" 貴子不解地望向她。 她問道:"你從前學的是撒功夫?" 貴子老實回答:"剃頭。" 小棗一噎,看他神色無辜,又道:"你在武館里練得蠻有樣子。" 貴子是時常觀察招數(shù)而忘了計數(shù)的,因此受了不少埋怨,就沒接茬兒。 小棗說:"把你會的打一遍叫我看看。" 他把膀子一橫,腳上一跺,出拳如流星颯沓,虎虎生風。 小棗轉過臉,不再看他: "壞哉,武館幾百人沒學會,你卻練出來了。" 又站了一陣,仍不見姚老爺出來,小棗知道今晚恐怕沒有飯吃,掏出糖罐,里面還余幾粒水果糖。她一手拋糖給貴子,一手剝糖紙,含含糊糊地說:"葡國的橘子蜜糖……全當夜飯。" 貴子剖一顆填入口中,被酸得皺起鼻子。 "大禮拜堂,洋人曉得伐?"小棗說,他們站的地方可以看到不遠處禮拜堂鐘樓高高聳立的紅色尖頂。"紅頭發(fā)、綠眼睛,臉白得像紙、鼻子長得像夜叉,玻璃罐子里放小孩心肝肺腸,專吃中國人。" 貴子不響,他來上海見過羅宋人和紅頭阿三,沒見識過長得這樣可怖的。 "為撒不響,怕了伐?" 貴子張開金口:"呦。" 小棗撇嘴:"嘁!" 靜默了一陣,小棗站得累了,縱身一躍跳到地上,貴子沒動。 她踢踢腿伸伸腰,道:"我爹講過,樁要少站,沒稟賦的才站樁。"她對貴子眨巴眨巴眼,補上一句:"不是我要偷懶。" 貴子下來,腿腳也有些麻木。小棗問道:"帶刀沒有?" 他一驚:"???" 她說:"你剃頭的刀。" 貴子摸到心口,里面有一根銀白的、寒光凜凜的刀片,是交到警察局就能破案的兇器。 可是小棗散下早晨盤的雙圓發(fā)髻,已經背對他站好,嘻嘻笑道:"你給我剃。" 貴子沉沉地說:"行兒里的規(guī)矩,不給女人剃頭。" 小棗扭扭身子催促他,手在耳際比劃了一下,嚷道:"又不是叫你剃光,若你肯剃,五十元的戲票就不找你算賬。" 貴子將她的頭發(fā)握在手中掂了掂,烏油油一大捧。他猶豫著用刀片把它們一縷縷割斷,發(fā)絲輕飄飄落地,光澤依舊,好像還是活的,他心中不免覺得有些可惜。 他給小棗修整到了滿意的長度,露出了她細細的頸子,頸子上的絨毛也被清理地干干凈凈,配上她精神快活的情態(tài),好像一個小少爺。 貴子曲起食指敲了她腦袋一下,還待再敲,小棗側身一躲,瞪著他:"你做撒?" 貴子道:"新剃白白頭,不敲三下觸霉頭。" 小棗嘿嘿笑著耍賴不許,將發(fā)絲攏到耳后,用糖罐子光滑如鏡的鐵皮罐底左右一照,嘖嘖地嘆道:“好極好極,多么時髦?!?/br> 當時她心中無憂無慮,心中想的還是怎樣逃學更為便宜的事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