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家弄風云4
"吃酒、吃酒!" "姚師傅",來客心有不甘,"晚輩奉家?guī)熤氐貜臏嬷葳s來向您討教一二,要是就這么回去了……" 桌上擺燒黃二酒,姚老爺斟一杯遞給他,是新打的頭曲,濃香四溢,"河北滄州,八極拳?" "姚師傅好眼力。"那人面頰微凹、顴骨高聳,放在人群中比別人高壯一圈,腰上纏著發(fā)黃的腰里硬,元色布鞋皂白襪兒,一副行走江湖的武人打扮。 姚老爺點點頭,拍拍自己的肚子,道:"我許久沒練過,武藝都荒疏了。你瞧,身上都放了rou。拳怕少壯,朋友,吃了這頓飯,你回罷!" 任憑那人怎樣費盡口舌,姚老爺也只是舉箸夾菜,說著:"吃酒、吃酒!" 吃凈了酒飯,姚老爺數(shù)了五枚銀洋讓他包好帶上,全當路費。姚太太從屋里走出,叫道:"張媽!去當?shù)魞筛y釵子,還有那條珍珠鏈子!死當,勿要聽掌柜壓價!" "婦人家見識短",姚老爺擺擺手,催促他離開,"勿聽伊講!" 姚老爺?shù)人叩眠h了,隨姚太太走入屋內(nèi)。姚太太罵道:"你賺得那零星幾張鈔票,有幾多家底可以揮霍?" 姚老爺嘆了一聲。江湖規(guī)矩,凡武林中的朋友前來拜訪,一律奉上好酒好飯,若有需要也應提供下榻之所,臨走了,還要給一些銀錢盤纏。一文錢難死好漢,年輕人走江湖難免拮據(jù),姚老爺年輕時也曾受過這樣的恩惠。 他拿紙捻子點燃一鍋煙,傾斜著煙桿吹燃煙絲。姚老爺平日里不煙不酒,被嗆得輕咳兩聲,脊背佝僂起來。他近幾年身上微微發(fā)福,那股矍鑠的精神勁兒熄了,看起來和普通老者沒什么兩樣兒。 "過段辰光,阿拉搬去蘇州。" 姚太太道:"好端端的,為撒搬去蘇州?" 姚老爺?shù)溃?我兄弟容不得我。" 姚太太問:"那天姐夫來家,你同他談了撒?" "要我到他手下做教頭練兵,還要我收庭甫做徒弟",姚老爺吐出一團團煙霧,說,"我沒答應,我起過誓,不再收徒。" 武林中人不為官,做了官就不能再入武林。姚老爺是姚門拳開宗立派之人,就算是兩個徒弟都死了,他也在地面上留有威名。他光大了國術,就算是隱退,仍舊是姚門的掌門人。他心里不愿意讓姚家的武館插上常家的大旗,姚太太知道。 那人前腳剛剛踏出院門,小棗口中數(shù)道:"第七個。" 貴子道:"老爺怎、怎么惹上了一群丘八?" 小棗正舉著萬花筒四處亂看,看到樹葉,一片葉子分成了十瓣,看到貴子,里面是一張扭曲的人臉。再一轉,無數(shù)個貴子打著圈向她奔來,小棗咯咯笑起來:"撒?" "我說——"貴子一字一頓,"你爹——怎么惹上了當兵的!" "你說撒?"她仍舊笑個不停,并把萬花筒對準了貴子的耳朵眼兒。 他把肩膀上那雙纏人的小手撥掉,擰著雙眉。方才來的另外六個人也一樣,都是青光腦袋白綁腿,背著褡褳包袱皮仿佛背著一桿槍,進門目不斜視直奔堂屋,不是比武就是求姚老爺傳藝,仿佛曾過統(tǒng)一口徑。 貴子道:"我、我怕有人來砸場子。" 那邊廂小棗興興頭頭地拍手:"你勿怕!來一個,我打一個;來兩個,我打一雙……" 話音未落, 來了一個穿著藍灰色軍裝的人,敞著懷,膀大腰圓,肚皮上一圈黑毛,肥大的馬褲用闊皮帶歪歪斜斜地系在腰間,高筒硬底靴子呱嗒呱嗒踏得很起勁,手中還提著油紙包裹的蘇式點心,走到門口,拿著晉造駁殼手槍先朝天放了一槍。"啪"得一聲,了不得,敢在姚家弄里放銃子。整條姚家弄,還有附近的居民,無論是炒菜的洗衣的扯閑篇的、奶孩子的、坐馬桶的、汰屁股的全都呼啦啦咯噔噔從老虎窗小后門探出了腦袋。 凡是與軍隊有些往來的,皆曉得他是直軍某團的一個四營長。四營長的愛好是敲竹杠、吃白飯、調(diào)戲餐館的女招待,是個兵痞,不知是何時同姚家弄結下的梁子。他環(huán)顧四圍,見門前只有一個瘦高的青年帶著一個短發(fā)小囡,粗魯?shù)卮笮ζ饋?,仿佛一只被掐住脖子的公雞,聲音刺耳:"姚門的人都死絕了么?" 小棗霍得站起來,比他還橫:"死赤佬,敢在我家門口撒野,作死!" 貴子攔腰將她死死地一拽,才扯住了張牙舞抓的小棗,心平氣和地道:"今朝閉館,若要練武明日再來。" 四營長根本不看他一眼,揮蒼蠅似的擺手道:"去去!爺爺沒同看門狗講話。"他探頭探腦地往里走,口中高嚷道:"姚兩拳,給爺爺出來!" 姚兩拳是姚老爺早先在江湖上的名號,說的是他出拳莫測,一拳有兩拳的影,讓人分不出那個是真、哪個是假。小棗心頭火起,怒道:"小八臘子勿要亂吠,曉得我是誰么?" 四營長轉頭看她,手在腰間一叉,腳蹬在門檻上,搖頭晃腦:"武館中養(yǎng)登樣小囡,撒世道?要學得長三堂子拉皮條賣屁股?" 小棗把牙咬得咯咯的,尖聲叫道:"你說撒?" 貴子把小棗護到身后,陰測測地開口:"來來來,看門狗照打你不誤!" 四營長冷哼一聲,揉揉拳頭,把槍撂在地上,狠狠朝貴子的下巴揍了過去。他是上過戰(zhàn)場的人,速度與力道都非同尋常,貴子沒躲開,踉蹌著后退兩步,齒齦迸出了血。 "老子玩槍的時候,你門都沒出來呢!"四營長道,照著貴子的胸口又是一拳。 貴子被逼得極了,用額頭朝四營長的鼻子上撞,野蠻地像一頭莽撞的牛犢。四營長當下被撞得鮮血直流、四下開花,貴子趁機用胳膊肘在他的心口肘上一記。小棗拍手直叫好——肘打去意占胸膛,起手好似虎撲羊,這是姚家武館的拳譜。 姚老爺聽見動靜匆匆趕來,一出門就撞見兩人正戰(zhàn)得難舍難分。四營長揪著貴子的前襟往他腦袋上揍,貴子提膝腿向四營長襠下踢 ?,他家小囡在一旁吶喊助陣:"膝打幾處人不明,好似猛虎出目籠——揍煞伊!" 貴子有血性拼血勇,每一拳都打得破釜沉舟毫無回旋,拳里連狠帶恨。姚老爺看得直搖頭:"傷敵一千,自損八百,這剛度小寧,咋不聽勸!" 小棗拉住姚老爺?shù)囊滦?,亢奮不已地指著纏斗在一起的兩個人影道:"爸爸,你看!" 姚門拳法講個快字,身形迅如疾風,飄忽如蜻蜓點水、掠影浮光。貴子身法靈巧,輾轉騰挪游刃有余,姚老爺不禁屏住了呼吸。貴子戰(zhàn)到酣處,把四營長舉過肩膀,順勢向地上劈,姚老爺知道這樣劈到地上,脊柱一裂,人就不行了,急忙出聲喝道:"慢!" 貴子手上一滯,然而這力道并不是那么容易就被剎住的,四營長撞到地上,噴出一口血來。姚老爺過去查看,先給四營長嘴里塞了一顆六散丹,灌進一口黃酒,又拿出一片紅參讓他含上,算是不至于有性命之憂。四營長被人七手八腳地抬走了,貴子也鼻青臉腫混身掛彩,額角頭的血一路汩汩流到了脖子下的衣領中。姚老爺數(shù)落道:"手上無克制,將來遲早要傷到自家人!" 小棗只覺得貴子替她報了仇雪了恨,喳叭喳叭地笑道:"痛快!好多年沒這樣痛快過!" 姚老爺在她腦后抽了一巴掌,"亂敲鐘!你才幾歲?" 小棗滾到他懷中,傻里傻氣地耍嬌賣癡:"貴子就是我見過最能打的,你教教他罷。" 姚老爺不響,他曉得貴子出手不壞,出招時如有虎嘯風聲,很像樣子,能出功夫。姚老爺原以為姚門式微已成定局,貴子的出現(xiàn)喚醒了姚老爺心中沉寂多年的一絲不甘,他被說動了。 夜里,他領著小棗和貴子打開了香堂緊閉已久的大門,堂內(nèi)空曠開闊,是姚老爺從前傳武之處。小棗摩拳擦掌,問道:"先學哪一招?" 姚老爺先上了三炷香。 "列位,弟子雖有誓再不收徒,可我此生只得一個女兒,不足以為姚門延續(xù)香火。此乃我傳家的弟子,師父在上,若覺得我敗壞武林規(guī)矩,總歸天譴應在我身,勿讓小囡遭罪。" 姚老爺說到辛酸處,灑了兩行淚,在轉身前擦凈了,沒讓小棗和貴子看見。 他在地上鋪展一刀紙,劈下一拳,卻沒掌握好力道,站直了揉揉腰,搖頭嘆道:"老哉!老哉!"他斟酌半晌,從新砍下一拳,把紙一張張揭開,表面的完完整整,最下頭的卻碎成了數(shù)片。 小棗和貴子皆嘆服。姚老爺說:"練拳好比走鋼絲,用的是腦子,不是蠻力。姚門練的是內(nèi)家路數(shù),不好看,丑功夫俊把式,說的是這個道理。" 他接著道:"練武是為自保,保家保國,不是叫你殺人惹事;刀劍槍棍是器,器是路徑,道才是目的。要練拳,先修心,是要悟得安身立命的道理,才能在江湖上立足。你若功夫已臻化境,別人自然怕你,比武藝高低、拳之輕重,這是最下乘。" 小棗鼓掌,叫了聲好。她踢了貴子一腳,"你說話呀。" 貴子磕了個頭,殺人不過頭點地,這是江湖上最重的禮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