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對于王爺來說,莫說是吃rou了,就是頓頓吃rou,也算不得什么難事?!?/br> 商洛感嘆道:“天下百姓誰不想過好日子呢?王爺,要讓他們過上好日子,你就得好好謀算?!?/br> 楊佑被他的話猛地驚起,他下意識地想對商洛說,楊佑不想做天下的主人,只想輔佐一個皇帝。 敖宸突然出現(xiàn)在商洛身后,楊佑瞪大了眼睛,差點叫出他的名字。 商洛面露懷疑,敏感地往身后望了望,卻空無一人。 商洛看著楊佑,默然有頃,嘆息一聲道:“老夫我宦海沉浮,大半輩子都耗在了官場上??墒枪Σ怀擅痪?,莫說是為民,便是連自己都沒收拾好。庸庸碌碌,愧對圣賢啊?!?/br> 楊佑肅然行禮:“老師襟懷高潔,豈是常人能及?” 商洛擺擺手,豁達地笑道:“你們這幾個小的,慣會奉承我。老夫一生,做過大官,干過不少事情,唯一的遺憾,乃是不得見海晏河清。你……” 他指著楊佑沉吟道:“年輕的時候老想著功名,可是人老了,那些都是浮云,帶不走的,倒不如最后為自己活一次。老夫能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用我多年來在官場積累的大網(wǎng),輔佐一個有襟懷有抱負的人成就天下?!?/br> 他沒有指明那個人是誰,但是顯而易見,除了楊佑不作他想。 楊佑不喜歡說謊,他并不想做皇帝,按照他以前的作風(fēng),他應(yīng)該早早跟商洛講明白。 可是…… 話到嘴邊,他卻開始猶豫了。 如果自己不做皇帝,卻用著商洛的勢力?;蛘吣囊惶焐搪灞浦?dāng)皇帝呢…… 他將猶豫的目光看向了敖宸,敖宸只是無言地指了指自己的心。 楊佑跟著他將手放在了自己的心上。 就是這一瞬間短短的沉默,商洛便以為兩人間已經(jīng)達成了默契,他站起身來,對著楊佑行了一個大禮,聲音蒼老卻精神十足,“殿下。” 楊佑只是站在那里,他的回應(yīng)不僅會決定他的命運,還會決定商洛身后的所有人的命運。 仿佛千萬斤的重擔(dān)壓在了他身上,他望著敖宸,敖宸輕輕點了點頭。 他看著商洛,撩起衣服,雙膝跪地,給商洛磕了個頭。 他不知道該怎么說出自己矛盾的心情。 商洛或許比楊佑還了解他,商洛知道,楊佑沒有爭斗之心,但卻可以為了他放在心上的東西去做一些違背他個人意愿的事情。 楊佑心軟。 他看過了官場和史書中太多的心狠無情之輩。 一個無情的人,怎么能指望他將天下萬民真正放在心上呢? 楊佑是諸位皇子中最普通的一個,但是商洛執(zhí)著地相信著,楊佑是一個好人,也會是一個好皇帝。 他有自信讓楊佑成為一個好皇帝。 商洛扶起楊佑,說了一番聽起來冠冕堂皇的奉承話,無外乎夸了楊佑一番,什么實質(zhì)內(nèi)容也沒有。 他只對楊佑說,王爺不要擔(dān)心日后朝堂的詰難,商洛會從旁助他一臂之力。 楊佑恭恭敬敬地送商洛上馬車。 商洛臨上馬車又開始哭了,“你說,老夫回家還能吃到甜食嗎?” 楊佑扶著他的手僵了,他一直以為商洛的平時的胡言亂語真的出自他老人家自己的想法,可是今日一番言談下來。 恐怕商洛平日的行徑不過也是示人的假面,用來掩蓋他系著天下的真心。 不過,誰說人只有一面呢?心懷天下的是商洛,喜歡遛鳥走馬哭哭鬧鬧的,難道就不是商洛了嗎?朝臣不想他干涉朝政,他就將人們想要看到的那一面展示出來。 楊佑微笑著搖頭:“不知道?!?/br> 商洛抱著他在門口就開始哭,“我不要回家,我吃不了甜食……” 楊佑只好找人打包了好幾份糕點給商洛帶回去,好說歹說才勸住了小老頭。 不知不覺已經(jīng)蹉跎到了斜陽夕照,楊佑晃蕩著回了后院。敖宸在剛才他和商洛喝茶的地方站著。 楊佑走到他面前,迷茫地說道:“我答應(yīng)了老師,怎么辦?” “什么怎么辦?”敖宸突然明朗地一笑,摸摸他的頭。 楊佑往旁邊一偏,還是被敖宸摸到了頭,他不情不愿地往后走了一步。 他終于意識到了哪里不對。 楊佑偷偷觀察過其他人和他相處的方式,便是平時他和徐開霽他們關(guān)系好,也不曾有過如此多的身體接觸。 麗妃是他的母親,也沒有那么多的小動作。 敖宸和他,實在是過于親密了些。 楊佑小時候?qū)藉樊?dāng)成兄父,有些依賴的行為,尚能理解。可是如今他再也不是小孩,偏偏還有著這么多親密的動作。 不成體統(tǒng)。 他盯著自己的腳尖,默默往后退了一步。 敖宸也不甚在意,只當(dāng)是楊佑小孩脾氣,不喜歡老是被摸頭。難得看楊佑迷茫一回,他有些惡趣味地高興,“你在想什么?” 楊佑的心里塞滿了東西,真要說出來,又不知道從何說起。 敖宸指著座椅,讓他坐下,自己盤腿高高地坐在石桌上。 “你為什么非要輔佐四皇子?” 楊佑皺著眉頭想了想,“四皇兄,有謀略有膽識,敢取舍,又有各方追隨,當(dāng)為帝王之才?!?/br> 說的確實有道理,但敖宸并不囿于人間,反而能看到更多東西。 他問道:“那我換個說法,假如你所說的以上全部條件,都集中在一個人身上,而這個人不姓楊,你還會支持他做皇帝嗎?” 楊佑馬上說道,“如此當(dāng)是亂臣賊子,我這么會支持禍亂朝政的人呢?” 他這話引得敖宸發(fā)笑,楊佑惱怒道:“有什么可笑?” 敖宸想正色一點,看著楊佑故作正經(jīng)的一張小臉,又是禁不住開懷大笑,“所以說啊,當(dāng)皇帝難道是選賢舉能嗎?不是啊,說到底,你們看的還是血統(tǒng)?!?/br> 楊佑先想否決,轉(zhuǎn)念一想,又覺得敖宸說的似乎有道理。 不過敖宸從小到大都在教他些歪理。他心里存疑,卻安靜地聽敖宸說完。 “你自己也說了,不會支持沒有皇室血統(tǒng)的人。那么就是承認,只有皇室血統(tǒng)才是當(dāng)上皇帝絕對條件,其他的品行才識都要對血統(tǒng)讓位。從這一點來說,你和你的其他皇兄都沒有什么差別?!?/br> 敖宸捧著他的臉,深深地凝視著楊佑的眼睛,“只要你是皇帝的兒子,你就有資格?!?/br> 楊佑呆了,他從來沒想過這一層。 不,或許是他從來沒敢想過這一層。 敖宸用力掐著他的臉,將楊佑的臉頰往兩邊扯,楊佑一時還在回味他的話,并沒有掙扎,就是痛的喊了一聲。 敖宸手指輕了些,“再說了,你就這么確定你那個四皇兄一定會實現(xiàn)你的理想,做一個你理想中的賢明君王嗎?” 楊佑舉不出任何例子來反駁敖宸,只得搖頭。 敖宸最后得出結(jié)論,“你只是在逃避而已。雖然你有各種各樣的理想,但是你不敢承擔(dān)做君王的后果。這條路太過危險,你不敢賭。所以你情愿躲在別人身后?!?/br> 其實說到這里楊佑便有些明白了自己的想法,但是被人直白地指出,他還是有些難堪。尤其是敖宸親自指出,他更是覺得心里堵得慌。 他想離開,想躲避敖宸清明冰涼的目光,敖宸就像是一泓寂靜清澈的潭水,很容易就能映照出他真正的內(nèi)心。 可是并不是所有人都能面對自己的內(nèi)心。 楊佑一邊接受著圣賢的洗禮,認為自己應(yīng)當(dāng)是君子,但永遠無法直面內(nèi)心屬于凡人的掙扎算計和軟弱怯懦。 敖宸掐著他的臉,楊佑不得不暴露在敖宸的目光之中。 他以為那應(yīng)該很刺骨,但并不是這樣。 敖宸的目光如深淵,不為世事所動,深沉無底,他卻感到有所依靠,置身與黑暗之中,他才能承認自己不完全是光明。 瑞芳的聲音從遠處傳來,她叫道:“王爺,用晚膳了。” 敖宸眼見著瑞芳走過了小門轉(zhuǎn)角,這才松了手。 楊佑心里暗罵自己成何體統(tǒng),看也不敢看敖宸。 瑞芳叫他去飯廳。 思慮甚多,他也無心吃飯,便讓瑞芳撤了。 待瑞芳走了,他玩著手指小聲說道:“陪我走走吧?!?/br> 敖宸跳下桌來,“走吧。” 兩人并肩而行。 楊佑刻意調(diào)了下人們常去的地方,一直往角落走。 牛兒說的話,無意中觸動了他。 他們抄著小路走,一直走到了王府的內(nèi)門處。 王府也像宮城一樣,分內(nèi)府和外府,內(nèi)府多是些侍女太監(jiān)居住,外府就是侍衛(wèi)駐守。 牛兒就跟著鐘伯看內(nèi)府的門。 天色將晚,鐘伯不在,牛兒一個人捧著一只臉大的海碗,碗里裝著滿滿一堆rou,隆起了小山一樣的尖峰。 牛兒一手拿碗,一手抓rou,嘴邊和手上都浮滿一層亮晶晶的油,他一邊吃一邊把骨頭吐在地上,吮吸得嘖嘖有聲。 楊佑被他的吃法驚呆了。 牛兒抬起頭來,剛好看見楊佑走來,他笑著指了指自己的碗:“王爺,吃rou!” 楊佑愣了,牛兒來自鄉(xiāng)野,沒有那么多規(guī)矩,他卻有些不習(xí)慣這樣肆意粗獷的作風(fēng)。 牛兒坐在臺階上,往旁邊挪了挪,叫道:“王爺,過來??!” 他又指了指碗,臉上露出更為夸張的表情,“吃rou!” 楊佑看了看敖宸,敖宸手臂抱在胸前,朝著牛兒揚了揚下巴,“去體驗民生吧王爺?!?/br> 楊佑再三確定敖宸沒有負面的情緒后,踩著一地骨頭渣走到了牛兒身邊。 牛兒用袖子擦了擦青石板的臺階,楊佑將外衣墊在屁股底下坐了上去,心里想著回去一定要讓瑞芳把衣服洗了。 牛兒把碗遞過來,對著他抬了抬,言簡意賅,“吃!” 楊佑實在無法拒絕他誠摯的視線,只好拿了一塊在碗邊的rou,兩個手指捏著放在嘴邊咬了一小口,拿在手上再也不吃了,只嘗出了一點鹽味。 牛兒笑著把rou搶來一口吞了:“跟蚊子一樣,難怪你這么瘦。” 楊佑沒說話,只是笑笑。 牛兒吃得香,也吃得快,一碗rou很快就吃掉了一半。他用擦地的袖子擦了擦嘴。 楊佑皺著眉頭往旁邊微微挪了挪。 “不膩嗎?”他問道。 牛兒爽朗道:“吃都沒吃夠,不會膩的。我在河北老家,幾年沒吃過一塊骨頭渣。我也是來到京城才知道,原來真有那么多人吃rou,我一直以為只有大官才能一天吃一頓rou。還是王府好,有rou吃。王爺,你要是讓我天天吃rou,我就跟著你,你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要我死也可以。” 他嘿嘿地笑起來,往嘴里塞了一把rou,打了個嗝,嚼著東西囫圇說著: “就是要做個飽死鬼?!?/br> 楊佑被他說得心酸,但是牛兒的神色竟然是如此的質(zhì)樸,甚至帶著些驕傲,好像他真的覺得為了吃rou而死是一件多么正當(dāng)而美妙的事情。 “世界上值得為之死的事情太多了,但是吃rou并不是你應(yīng)當(dāng)付出生命的理由?!睏钣酉肓讼?,只能這樣說。 牛兒咽下一口rou,“王爺,你說話我怎么聽不懂。吃飯就是活著啊,不吃飯就死了,吃得一口飯便是多活了一口氣,哪來那么多事情?” 敖宸噗嗤一聲笑出來。 剛剛還想為牛兒樹立理想的楊佑被徹徹底底嘲笑了一番。 他也就不再說話了。 牛兒自言自語道:“我沒爹沒娘,吃百家飯長大的,能吃一口飽飯就很知足了。” 楊佑實在不能想一個吃百家飯的孩子怎么還可以長得這樣壯,他問了出來。 牛兒油光湛湛的手摳摳頭發(fā),楊佑身體往后傾。 還得讓鐘伯教他講究干凈些。 “我也不知道,我就是比別人長得好,所以大家都叫我牛兒。” “那你的家人呢?” 牛兒無所謂地說,“天是我老子,地是我老娘,要家人干什么?” 楊佑長長地嘆息一聲,“牛兒,真想待在王府。” 牛兒捧著碗舔了個干干凈凈,“想!” 楊佑眼眶一酸,道:“那就留在王府吧,我護著你。” 他想了想,補充道:“天天吃rou?!?/br> 牛兒呵呵地笑了。 又和牛兒聊了會鄉(xiāng)間野話,楊佑和敖宸走回臥房。 牛兒依依不舍地和楊佑告別。 敖宸心知楊佑別的沒有,就一顆心軟得跟水似的,任憑哪個小可憐都能過來攪一番。他笑著問道:“心軟了?” 楊佑捂著臉欲哭無淚,“你快別說了,等會我會被瑞芳罵的?!?/br> 敖宸笑著彈了他一個腦崩兒,“你居然還怕一個丫頭。” “瑞芳可兇了!” 兩人說說笑笑地走遠。 ※※※※※※※※※※※※※※※※※※※※ 今日份的敖宸終于出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