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二月廿三,春已至。 () 驪都城外的山野已是麥苗返青,枯木逢春,殘積的冰雪融化成了一條條淙淙的溪水。 () 楊佑從高祖皇陵前祭拜而過,陵園內(nèi)亭閣相接,享殿中煙霧繚繞,松濤林海。 () 松柏蒼翠,山花初現(xiàn)。 楊佑在高祖圣德碑前跪下行禮,回到皇宮換上新的龍袍。 敖宸大大方方地從寢殿門口走了進(jìn)來,楊佑衣服剛換到一半,遣退了宮人。 “陛下怎能不讓人服侍……”瑞芳說道。 () “讓我一個人待會?!睏钣有χ呐乃氖?,讓她帶著人離開。 楊佑把脫下來的舊衣放到了屏風(fēng)上,回頭向站在外間的敖宸說道:“來都來了,怎么不過來?你什么時候變得如此規(guī)矩了?” 敖宸行走間,腰上的龍鱗搖晃著發(fā)出些微的響動,他走過來斜斜倚在屏風(fēng)旁,打量著面前英俊的青年。 他一反常態(tài)的舉止倒是讓楊佑多看了幾眼,楊佑將外衣攏好,拿過一旁綴滿了珍珠和玉石的腰帶封在腰間。 () “這是怎么了?”他穿好衣服,慢慢回身走到了敖宸面前。 龍袍太過沉重,處處限制著他的行動,楊佑只是走了幾步便覺得渾身不自在。 也不知道自己要如何撐過大典。 () 敖宸搖頭,將冕冠隔空抓到手中,將穿著的珠玉都放到頂端的長形冕板上,牽開兩側(cè)的絲繩為楊佑戴上。 楊佑先是低了頭,又將膝蓋彎了些,讓敖宸更方便地替他打理。 帶好冕冠,敖宸抬手將十二串珠玉緩緩撥下,珠玉相擊,聲音清冽。 () 楊佑隔了珠串看他,好像很清楚,又好像隔了一層霧,看不清敖宸莫明的神色,只能略見他大致的悲喜。 敖宸眼中濃云翻涌,似乎正在經(jīng)歷著極為復(fù)雜的心緒。 () “怎么了?”楊佑疑惑地問道,拉著敖宸看了一圈。 敖宸也不說話,沉默地任他大量,良久,他才低頭說道:“感覺今天看你有些不一樣了,真像個皇帝了。” () “我穿龍袍的時候你又不是沒看過?!睏钣記]能讀懂他更為晦澀的情緒,“我穿不穿龍袍不都是楊佑嗎,怎么就不一樣了?” () 敖宸聞言悠然一笑,恍然嘆道:“是啊。” 他雙手捧著楊佑的臉,拇指不斷輕柔地?fù)崦鴹钣拥募∧w,帶著點遺憾地說,“我好像等著一天等了很久,可是看著你真的成了皇帝,不知道為什么總有些不舍?!?/br> “那個位置,可以完全改變一個人。善良、勇敢、堅毅……最后都會被權(quán)力吞噬,你會變得多疑猜忌,膽小暴虐,不再信任身邊的每一個人。或許你以后就不再是我認(rèn)識的楊佑了?!?/br> 楊佑的目光柔和而又堅韌,他表情嚴(yán)肅地?fù)u頭,“我會時刻提醒自己不要變成那樣的人。” 敖宸輕笑一聲,“人有很多永遠(yuǎn)無法兌現(xiàn)的承諾和誓言?!?/br> () “至少這個不是。” () 敖宸歪著頭,“現(xiàn)在的楊佑心軟又啰嗦,成天做大夢,經(jīng)常把圣人言論放在嘴邊。還真挺討厭的?!?/br> 他話鋒一轉(zhuǎn),“我不希望看見現(xiàn)在的楊佑消失。” 楊佑咬著嘴唇嘆了一聲,“難得你終于認(rèn)同了我?!?/br> 敖宸嘴角微微上翹,“不,世上很多人都會認(rèn)同你,但他們不敢做你。所以你才顯得如此不同?!?/br> 楊佑聽他夸人,噗嗤一下笑了出來。 敖宸低頭攬著他的脖子,吻住他的唇,只是輕輕的依靠上來,沒有多余的動作。 他閉上眼專心地抱著楊佑。 一顆冰冷的珠子隔在兩人的唇間,楊佑的唇有些干燥,旋即便被交纏的呼吸染濕,連帶著玉/珠也變得溫?zé)帷?/br> 片刻后敖宸抬頭,楊佑卻上前一步將他按在屏風(fēng)上,敖宸腳步不穩(wěn),差點把屏風(fēng)撞倒,他趕緊穩(wěn)住身體抱著楊佑,讓他不至于摔下去。 楊佑將頭埋在他的胸前,用力呼出一口氣,帶著幾分苦澀地說,“算我違背誓言吧,敖宸……” 他十指用力抓著敖宸胸前的衣服,“我也不知道我能不能做一個好皇帝,你能陪著我嗎?就一段時間,你看著我,如果我有做錯的地方,你說出來,我一定會聽的……” 楊佑突然又笑了一聲,“算了,當(dāng)我沒說。我會盡快找到解開契約的方法?!?/br> 那一瞬間敖宸懷疑楊佑是不是察覺到了什么,他本想出口答應(yīng)。 然后他聽到了楊佑說,他會盡快找到解開契約的方法。 () 他原本想說的話被咽了回去,“解開契約的方法應(yīng)該很難找,你做不到也沒什么。我以前也不是沒找過其他皇帝,可我不是還在這嗎?比你聰明的皇帝多了去,他們都沒找到,你說不定也找不到?!?/br> 楊佑哭笑不得地說,“那你以前一直要我當(dāng)皇帝,我還以為當(dāng)了皇帝就能解開你的契約,原來你什么都不知道。” 現(xiàn)在看來,敖宸就算沒有忘掉以前的記憶,也不一定知道方法。 敖宸聳肩,“當(dāng)然是騙小孩玩了!” 楊佑想到這一路走來,期間付出太多太多,起因竟然是敖宸隨口而出的一句話。 還有自己心里的那一念。 高祖楊爍回想往昔,會不會也覺得世間命運(yùn)循環(huán)往復(fù)。 一切都從敖宸的一句話開始。 () 他問,“你想不想做皇帝?” 從楊爍因為這句話動心開始,命運(yùn)的齒輪就開始不斷地滾動,直到今天,楊佑也完成了宿命的輪回。 直到很久之后,久到楊佑不再是皇帝,他才明白,自己身上背負(fù)的,或許也是輪回的終結(jié)。 一切的因果,都將在他手上結(jié)束。 等到陸善見回來,登基大典已經(jīng)過去了。 除了科考改制,陸善見又呈上了一封關(guān)于賦稅意見奏疏。 稅法乃是國家根本,牽一發(fā)而動全身,楊佑沒敢輕動,只是將折子放到了暗盒中。 齊國就像是病入膏肓的病人,憑著病體還可以撐上些時日,可一旦重藥下去,說不定病沒治好,命先沒了。他只能從邊緣處慢慢開始改善,所以需要大量的時間和總體上穩(wěn)定的局勢。 陸善見一回京,楊佑便召見了他,先是交代了他新官上任后的任務(wù),然后問起了敖宸的事情。 “趁著你還沒下車就任,先和我……”楊佑卡了一下,他還是沒太適應(yīng)說“朕”,“先和朕看看龍神那里有沒有陣法的線索吧?!?/br> () 陸善見有些猶豫地說道,“請陛下恕臣直言,陛下多次問起龍神陣法,又頭顱出接觸陣法的意思。臣想問陛下,到底下了多少決心來辦此事?” () “此話何意?”楊佑道。 “臣雖然不知當(dāng)年布下的是何種陣法,可既然龍神說他身上的龍氣和齊國國祚相連,那么此陣絕不可以尋常視之。動輒事關(guān)天下蒼生,陛下就沒想過,缺少了龍神鎮(zhèn)守,天下將會變成什么樣子?” “我……朕沒想過?!?/br> 陸善見道:“這也是臣河北一行日日思考之事,沒有人知道龍神離開后,大齊會變成什么樣子。也請陛下想一想,為何之前沒有圣人問過龍神的事情?” “你的意思是,”楊佑的手指微微顫抖,“他們都知道龍神離開后,大齊會發(fā)生不好的事情,所以沒人想要放走敖宸?” “臣不知,”陸善見低頭道,“這不過是一種猜測罷了?!?/br> 楊佑心中涌起復(fù)雜的情緒,他一時也不知道該如何決斷,只笑著說,“可是,解開了陣法,敖宸也不一定會離開啊?!?/br> 楊佑想,至少,應(yīng)該不會馬上離開,敖宸不是無情的人,他會為了自己留下。 “陛下,”陸善見可謂是苦口婆心,“當(dāng)年是龍神自己答應(yīng)要留下的,可現(xiàn)在他卻開口要您解開陣法,難道不是他想要離開?何況他是神,而我們都是人,解開陣法之后,龍神想走,陛下留得住嗎?” 最后一句話直接擊中了楊佑的心防,點出了他從未細(xì)想的隱憂。 () 他啞口無言地坐著,喉嚨干澀,一陣又一陣的汗水不斷地冒出來,濡濕了衣衫。 就像敖宸說的一樣,人有太多無法兌現(xiàn)的承諾和誓言。 他很早就明白,承諾是沒有多少用的。 他和敖宸之間,只有一根細(xì)小的感情紐帶將兩人綁在一起。 他們不能成親,沒有婚書。 () 連敖宸本人都是不為人知的。 楊佑想,若是哪一天自己和其他人說,原來楊佑一直和一個男人在一起。 恐怕別人早就懷疑這是他的癡夢。 若不是陸善見也能見到敖宸,他甚至都懷疑是不是自己在腦海中制造了一個敖宸的形象,用來彌補(bǔ)自己孤獨的生活。 所幸的是,陸善見成為了第二個見證敖宸存在的人。 可這又是深深的不幸,因為陸善見也印證了一點——他和敖宸之間,除了身體,沒有任何緊密的外在聯(lián)系。 () 身體的聯(lián)系隨時可以斷開。 敖宸完全可以無聲無息地從楊佑的生命里消失,不留下一點痕跡。 他不曾在眾人面前現(xiàn)身,也不曾真正插手過楊佑的奪嫡過程。 他只在楊佑面前才是存在著的。 而楊佑,沒辦法讓他永遠(yuǎn)待在自己面前。 患得患失。 () 那一刻,楊佑突然明白了陣法對他的意義。 不是因為天下安定,而是因為有了陣法,敖宸才能完全地在他身邊。 這是無法違背的外力約束,連婚書都沒有陣法來得強(qiáng)制和徹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