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宣政殿上的皇帝威嚴無比,在楊爍治下,短短十幾年時間,就親手締造了一個君明臣直,足以彪炳史冊的治世。 多年的征戰(zhàn)不免在他身體上留下許多傷病,每逢天氣變化,楊爍往往被折磨得叫苦不迭。 () 他打仗的時候明明是那么勇敢無畏的一個人,為什么突然變得貪生怕死? 敖宸認真地審視著天子,他們相處幾十年,眼看著這個凡人一點點的變化。 他也說不清楚,這些細小的變化何時將楊爍里里外外都變了個人。 或許他沒有變,只是時間磨去了他的表象,露出了內(nèi)里。 “一草一木,都能成精修仙,為何天庭不準人求長生?”楊爍反問道。 敖宸不解地皺起了眉頭,沉默良久道:“皇帝不能,沒有一個皇帝能夠在人間享有長久的權(quán)力與榮耀?!?/br> () “神可以享受香火,為什么天子卻不能久留?” 敖宸沒想通這個問題,一時沒有回答。 楊爍笑道:“你看,你也覺得這不合理對嗎?” 敖宸搖頭,“天道自有道理,我只是一時不明而已。生老病死乃人之恒常,與其瞻前顧后,不如把手上的事情做好。你上次不是想建立新軍……” 楊爍抬手打斷了他,有些不耐煩地說,“我知道了,你先退下吧?!?/br> 敖宸也不再多話,拂袖離開。 楊爍突然喊道:“楊焰!” 楊焰推開宮殿的門,愕然問道:“陛下同龍神談得如何了?” () 楊爍的目光久久地停在敖宸的背影上,淡然道:“沒什么,你退下吧?!?/br> …… 雨打蕉葉,潮濕的草地中不時傳來幾聲蛙鳴。 楊焰穿著蓑衣走進小巷,這是一家小小的酒館,是楊焰手下一個都尉的遺孀開的小店,酒水一般,勝在量足,他也時時過來照拂生意。 () 老板娘走過來接過他的蓑衣,楊焰摘下斗笠,露出英俊的側(cè)臉,他眼角已經(jīng)有了些許的皺紋,沒有年輕時那么銳氣英武,卻也多了幾分沉淀之后的穩(wěn)重大氣。 他抖了抖衣服上的水,對著老板娘說,“還是老規(guī)矩,我到樓上坐坐。” 老板娘爽朗一笑,“那位公子來了,我讓他去了您常用的房間。” () 楊焰一邊往樓上走一邊納悶,那位公子究竟是哪位,待推開門,便看到一身黑衣的敖宸坐在房中,倚著窗戶喝酒聽雨。 楊焰笑著走上前去,“你怎么來了?” 他與敖宸對視片刻,興奮地走上前拍了拍敖宸的肩膀,“上次你和陛下鬧了不快,已經(jīng)有好幾年沒露面了。我還以為你回天上了,還同王妃說沒能好好送送你。” () 敖宸一靴踏在窗臺上,面無表情地說:“就是去造訪了幾個在人間的散仙而已?!?/br> “原來還有別的神仙,長什么樣子?”楊焰問道。 “都是要兵解的神仙了,還有什么好看的。” 正說著,小二端上來兩斤牛rou和一壺好酒。 楊焰拉著敖宸坐下,遞給他一雙筷子。 敖宸隨便吃了兩口道,“我去問他們?yōu)槭裁捶踩瞬豢梢猿上??!?/br> 楊焰的筷子停了,抬眼專注地看著敖宸。 () 敖宸道,“天庭以前從不對凡人成仙做任何限制,那時候有不少仙人會在人間收徒,有許多修仙法門在人間流傳。有不少人通過修煉得以成仙。直到后來有不少皇帝開始求仙問藥,并且真的有人獻上了仙方。” “真有皇帝練成了?” 敖宸點頭,“一個永遠統(tǒng)治天下的皇帝,最后絕對不會成為羲皇上人。權(quán)力不免會染上個人的意志,從而變得扭曲和面目全非??偠灾嵌螘r間人間十分混亂,于是后來天庭找了個借口,控制了一切修煉的法術(shù)和丹藥。不允許凡人修煉成仙,但也沒有完全斷絕凡人登天的路,他們留下的一線生機就是——功德?!?/br> “凡對天下有至功至德的人,積累到一定程度,便可以視情況升仙?!?/br> 楊焰權(quán)當是聽了逸聞,意猶未盡地說,“原來如此?!?/br> () 敖宸給他倒了一杯酒,“不說這個了,說說你吧,上次楊爍要練新軍,練得怎么樣了?” 楊焰苦笑道:“陛下已經(jīng)很久沒讓我?guī)П恕!?/br> “為何?”敖宸皺眉,“你是他的兄弟,是自己人,他信不過旁人,怎么會信不過你呢?” 楊焰的笑容越來越苦,他嘆道:“就是自己人才信不過?!?/br> 敖宸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 …… 一股難以言語的悲傷縈繞在楊佑心頭,他想看得更多些,卻不料一陣寒意從腳底直直地上升,貫通頭頂,他止不住地發(fā)顫,韓王的記憶與他的記憶混雜在一起,讓他一時無法分清自己究竟是高祖年間一縷旁觀的游魂,還是廣德年間真正存在的皇帝。 他用力睜開眼,雙肩如同負了萬斤巨石,巨大的力量壓著他不住地下墜,他一時支撐不住,雙膝一軟跪在地上,從嘴里噴出一口血。 血沫四濺,將冰面上的紋飾浸潤得愈發(fā)鮮明。 他顫抖著雙手用袖子擦了擦嘴,心底驀地產(chǎn)生了害怕的情緒,連他也說不清楚為什么,他咳了幾聲,等身上的重壓感慢慢散去后才站起來離開了冰室。 外面是深沉的夜幕,他胸口隱隱作痛,剛從如煙的過往記憶中抽離,他有些無法適應,腳步匆匆地避開了宮人,走到了湖邊尋找敖宸。 () 湖面光滑如鏡,密林深處沒有任何聲音,連青蛙蟋蟀的叫聲都沒有,一片死寂中,楊佑沖到了湖邊。 () “敖宸?”他站在湖邊小聲地喊著,嘴里還有著鮮血的咸腥味。 湖面突然起了風,水面如同被人不斷敲擊一般,濺起無數(shù)的水花,水花在空中凝結(jié)成形,身穿黑衣的敖宸凌風款款而來。 楊佑將燈籠舉高,一點橙黃色的微光照亮了兩人的臉龐。 一人溫柔俊雅,一人冷峻凌厲。 敖宸一落地先是拉著他仔細看了一圈,指著楊佑胸前和衣角沾染的血跡問道:“怎么如此狼狽?有人行刺?” 楊佑食指動了動,偷偷往衣袖里收了些,“剛才出來咳了血,沒什么大礙?!?/br> () “去找御醫(yī)?!卑藉凡挥煞终f地拉著楊佑的手帶他離開。 楊佑站定不動,拉住敖宸的袖子,“敖宸,我有話要問你?!?/br> 敖宸點點頭拉著他繼續(xù)走,楊佑忙道,“很重要的,只能在這里說?!?/br> 敖宸莞爾,“好吧,你問。” () 楊佑覺得嗓子好像被殘留的血卡了卡,他先清了嗓,抓住脖頸前的衣服道:“你……關(guān)于你的契約,你是不是瞞著我很多東西?” 他期待地看著敖宸,卻沒得到敖宸否定的回應。 敖宸站在他面前,目光沉沉地看著他。 楊佑明了地點點頭,眼眶有些發(fā)紅,“我以為,你至少在這個方面不會騙我?!?/br> 畢竟需要自己才能讓敖宸自由。 敖宸笑了笑,抬手摸了摸楊佑的頭發(fā),替他擦去嘴角邊殘留的血痕。 “你瞞著我的到底是什么?”楊佑迫切地問。 敖宸略一沉吟,“其實不是瞞著你,很多事情我現(xiàn)在也忘了。” () “那之前呢?在我還小的時候,你剛開始見到我的時候,”楊佑摸著胸口道,“你總該記得很多東西,為什么那時候不說?” 敖宸嘆了一口氣,“大概是覺得,你還是個小孩,所以沒什么用吧?!?/br> “別騙我?!睏钣訐湓谒男厍埃ブ囊路?,“你很清楚,我才是你打開契約的鑰匙。” () 敖宸笑了笑,“那你會因為我瞞著你,就不替我解開契約了嗎?” () 楊佑被他問住了,“雖然不……但你騙我就是在耽誤你得到自由的時間?!?/br> 敖宸在他額頭親了親,“沒騙你,我說過不會騙你的?!?/br> “還有,”他伸手將楊佑抱在胸前,“你剛剛是在威脅我?” 楊佑眼前就是敖宸雪白的脖頸,他忍不住咬了一口,“是又如何?” () 敖宸笑道,“傻子,連威脅人都不會。” 他抱著楊佑靜靜站了片刻,而后緩緩說道:“我以為你們早就猜到了。” “猜到什么?” “我身上的契約也好,陣法也罷,關(guān)系著楊氏江山。” 楊佑從他懷中抽身,怔怔地看著敖宸,“這我知道啊,你很早之前就和我說過?!?/br> “你還是沒懂?!卑藉返?,“我守的是楊氏,而不是天下?!?/br> 楊佑愣了愣。 敖宸繼續(xù)說道:“我的龍氣,唯一的用途是讓楊家人的皇位永遠流傳,不管天下是什么樣子,只要楊家皇位穩(wěn)固就行。而天下的意思是……” () “萬民?!?/br> 他的聲音重重地落在楊佑耳畔。 “沒了楊氏,最多會內(nèi)亂幾年,然后便有其他的人來帶領天下繼續(xù)向前走,毀滅后重建,總是比在爛根上改革要容易得多,也會更容易做好。” 楊佑好像明白了,“所以,一旦解開束縛你的陣法,齊國就會馬上結(jié)束,對嗎?” 敖宸遺憾地說,“或許你早出生幾百年,還有回轉(zhuǎn)的余地,可惜如今已經(jīng)沒辦法再挽救了?!?/br> “當然,”那一刻敖宸眼中似乎燃燒著些許熾熱的溫情,旋即被黑色的沉淵掩蓋,“你可以不放我走,然后做你想做的事情。救不救得了齊國我不知道,但至少可以讓楊家的皇位再留更多的時間。只是并不會太長?!保ǎ?/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