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是啊,這時節(jié)還是夏天,怎么會有孤雁? 孤零零的一個人漂泊在世間,無所依憑,何處可憐。 楊佑笑著看向小太監(jiān),但見他唇紅齒白,雙瞳剪水,氣質(zhì)溫雅,是一個樣貌端正的少年 ,個子比楊佑矮了半個頭,身體也很健壯,和其他的太監(jiān)黃門并不一樣,倒像是讀過書還習過一些武功的人。 楊佑一時好奇,問道:“你是新來的?叫什么名字?” “回陛下,奴才名喚承恩?!?/br> “看你像是出身清白的子弟,為何要進宮?”楊佑說著往前走了些,宮人們隔得稍遠跟在后面,只有承恩在他身后半步的地方低頭回話。 當太監(jiān)并不是什么光榮的事,至少對于讀書人和大部分人來說確實丟臉,除了實在走投無路的人,否則不會有人想做太監(jiān)。 當然,那些想借著太監(jiān)接近皇帝從而扶搖直上的人不算作數(shù)。 “家道中落,想混口飯吃,都是承了皇上的恩典,奴才才能進宮伺候?!背卸魅犴樀卣f道。 “聽你口音是山東人,”楊佑停在墻邊,看著暮色中的京城,不由得喟嘆道:“難道山東蝗災竟讓百姓如此窮困,不惜……” 楊佑看了眼承恩的身體,沒把他的話說完。 承恩卻搖頭道:“陛下,奴才不是自愿進宮的,也不是被家里人送進來的。” 楊佑一時想不出除了自典和家里人遣送,還有什么方法能進宮當太監(jiān),他問道,“那你是怎么進宮的?” 承恩突然抬頭對著他笑了笑,沒有說話。 楊佑只以為他過往不堪不愿再提,也沒有再問下去,轉(zhuǎn)頭看著萬家燈火。 風里有些涼意,感恩寺傳來杳杳鐘聲,滌蕩在空漠的天地之間。 承恩的腳步聲輕不可聞,楊佑已經(jīng)站在了城墻邊上,只要輕輕一用力…… 承恩的臉上浮現(xiàn)出了快意的微笑,他毫不猶豫地伸出手,用盡了全身的力量把楊佑往前推。 楊佑還來不及反應掙扎就被一股大力推了出去,朝著地面直直地墜落。 他只在最后的關(guān)頭聽到瑞芳凄厲的慘叫和承恩的狂笑。 一人在喊他陛下,一人在叫他昏君。 他后知后覺地意識到,進宮當太監(jiān)還有第三條路可以走。 ——有一些罪人的后代會被充到宮里當太監(jiān)。 罪人,山東…… 這些詞語又一次連接在了一起。 但是楊佑明白得太晚了。 片刻之間,青色的地磚離他越來越近,他甚至都來不及發(fā)出叫喊,便覺得地磚縫里的青苔越發(fā)可見的清晰,幾乎能看見小小的苔花。 眼前突然蒙上了一層白霧,白霧之間出現(xiàn)了一個黑色的身影。 敖宸! 他怎么會出現(xiàn)? 楊佑全身的血液瞬間就涌到了頭頂,腦袋漲得昏昏沉沉,眼前一陣黑一陣白,似乎有溫柔的風聲略過,一雙有力的雙手接住了他,抱著他緩緩下落白霧越來越濃,不見五指,連那人的眉眼都模糊了。 但那冰涼的體溫和冰涼的手卻一直未變,楊佑下意識地抱住了他的脖子,鼻尖蹭過了他寒涼而細膩的脖子。 天和地都在旋轉(zhuǎn),整個世界都被白霧包裹著成了混沌的一團,楊佑的心楊佑的神還有楊佑思考一切的理智都越發(fā)混亂,只望見了朦朧中穿透濃霧而來的視線,那雙凝視著自己的雙眼。 從來沒有任何人,一直都是敖宸。 他說過楊佑是他的信徒,他會保佑楊佑。 就像從前一樣,每一次,敖宸都會出現(xiàn)在他身邊。 楊佑不見他的時候做了一次又一次的夢境,但沒有一次是這樣安靜的重逢,敖宸沒有多余的話語,只是將楊佑放到地上。 “敖宸!”楊佑抓住他的衣服,指尖只留下了濕潤的霧氣,風吹來,吹散了些許輕煙,他看見敖宸的雙眼中蘊含了許多情緒,可他看不懂。 就像十歲時他們初見,他也看不懂。 他從來沒有這么嘗試著想理解一個人,卻從來沒有真正的理解。 敖宸慢慢地眨了眨眼,面無表情地在水霧的圍繞中瞬間消失。 風越來越大,將白霧都散了干凈,瑞芳涕泗橫流地朝他撲來,跪在地上抱著他的大腿痛哭失聲。 承恩被侍衛(wèi)扣押,冷冷地看著楊佑,發(fā)出猖狂的大笑。 薄暮最后一抹血光照在了楊佑臉上。 …… “陛下,人已經(jīng)帶上來了?!睏钚菪卸Y說道,“全招了?!?/br> 才過去不到一個時辰,連御醫(yī)都還在給楊佑把脈,楊休的動作倒是快。 楊佑把藥喝下,咽下嘴里的苦味,“帶上來吧?!?/br> 承恩一身血水,嘴里被塞著白布不能說話,看樣子是被楊休狠狠打了一番,兩個侍衛(wèi)壓著他跪在殿前的石階上。 楊休說道:“承恩也出身山東士族,不過他家因為聚集兵眾想要謀逆才被卓大人和楊將軍聯(lián)手懲治,旁支確實有一些人被充進宮了,留這些人一條命便是陛下的恩典了,沒想到他們居然恩將仇報。” “為何堵住他的嘴?”楊佑看著瑞芳哭哭啼啼,眼睛都腫了,拍了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慰。 “他一直在罵陛下?!?/br> 楊佑突然來了興致,“罵什么?” “罵陛下是昏君暴君,是當世桀紂……”楊休只挑了幾句比較不過分的話說了出來。 楊佑穿好衣服走到殿門,居高臨下地看著承恩,“我知道你想殺朕?!?/br> 他示意將承恩嘴里東西卸了,承恩立刻說了一大通流利的辭賦來罵楊佑,可見他家學亦是十分淵源。 楊佑沒理他,自顧自地說道:“可是朕不能死。你為了你的家族來殺朕,朕也是為了天下鏟平你的家族,你只看到家人的慘狀,卻不知那些被你家侵吞田地的農(nóng)夫家里妻離子散,食不果腹。殺了你的家人,朕心中有愧,卻從不后悔。” “狗皇帝,你殺了這么多人,雙手鮮血淋漓,怎還有臉活于世間?”承恩越發(fā)囂張地叫喊。 楊佑蹲**與他平視,緩慢而鄭重地說道:“因為朕還有不惜生命也要完成的事?!?/br> 他閉上眼睛站起身來背對著承恩,對楊休說:“按國法處置吧,其他進宮的罪人之后,發(fā)一筆銀子遣散出宮,不必牽連。” 楊休低頭稱是,帶著人下去了。 楊佑在榻上小憩了一會,去宗廟里上了柱香,坐在蒲團上沉思。 他讓人把陸善見叫了來。 檀香在爐中安靜地燃燒,陸善見一來先問了楊佑刺客的事情。 “聽說今日陛下從城墻上摔下,九死一生,毫發(fā)無傷,實乃天佑我大齊。”陸善見感嘆地說道。 楊佑雙手合十,對著祖先行了大禮,“并不是天佑,是神佑,龍神救了我?!?/br> 他將身上的白玉龍佩拿出了放在高祖的牌位前,讓陸善見拿出了他手中的黑玉龍佩,疊放在白玉龍佩之下。 “我和你講一個故事吧。”楊佑道,“關(guān)于你祖師的事情?!?/br> 陸善見跪在他身后的蒲團上,靜靜聽楊佑講完了他在白玉龍佩中看到的執(zhí)念和在囚龍大陣中體會的幻境。 “你的師門,一直都在往朝堂中走,卻已經(jīng)沒人記得參與朝政的初衷了?!睏钣拥卣f道。 陸善見眼皮一跳,他已經(jīng)猜到了楊佑的意思,“陛下莫非是因為今日龍神救了您,所以才動心要替龍神解開陣法?” 楊佑搖頭,笑得十分平靜,“不,這件事我想了很久,不過是今天才想通。” “人也好,神也好,總有一些自己視為最為根本的東西,為了那樣東西,能夠放棄其他的所有。其實林林總總,也不過就是那幾樣,權(quán)力、財富、感情、生命、尊嚴、信仰。他們來行刺我,是愿意放棄自己的生命成全家族的仇恨。神沒有感情,不用擔心權(quán)力、財富和壽命,也沒有信仰。剩下的就只有尊嚴?!?/br> 敖宸是那么高傲的一個人,八百年前對著楊爍楊焰兩兄弟都沒有什么好臉色,即便是要求人當皇帝,也永遠都是一副冰冷的姿態(tài)。 而這樣的神,為了自由放棄了尊嚴。 他本應該是遨游天上的龍,卻不得不困于驪都干涸的地表之下,守著一湖死水眼看著自己被抽血蝕骨,然后寂寂無名地死掉。 楊佑或許不懂他多年來的心境,卻懂了他的執(zhí)著。 因為楊佑本人也有著屬于自己的執(zhí)著,盡管他的執(zhí)著可能要隨著敖宸的離去而終結(jié)。 陸善見臉色大變,“陛下請三思,釋放龍神事關(guān)天下……” “你去和百官解釋,他們會信嗎?”楊佑笑著問,“只有我們知道敖宸的存在,一個莫須有的神和從來沒見過的陣法,誰會信?” “我并不是來征求你的意見,也不是來尋求你的幫助,我已經(jīng)掌握了解開陣法所有關(guān)鍵?!睏钣涌粗懮埔妶远ǖ卣f道,“我只是來告訴你我的決定。因為你是楊護的傳人,僅此而已?!?/br> “陛下就不想想,龍神一走,天下動蕩,兵禍四起,陛下將如何自處?陛下既然愿意實施新法,必然胸有澄清海內(nèi)之志,龍神一走,陛下又何談江山功業(yè)?” 楊佑對著祖先牌位行足了大禮,抬頭慢慢看著楊爍的牌位慢慢說道:“沒有敖宸,齊國走不到今天,早就亡了,如今朝廷積弊甚至可以上溯幾百年前,安知不是天道對齊國的處罰?新法能救國,是齊國的運數(shù),不能救,那也是楊佑我無能。本為人事,為何要強行扭轉(zhuǎn)天命?” “可是陛下……” 楊佑平時很少和別人說這些真心話,此時說起來就有些沒完沒了,“我聽說饑荒嚴重的時候,百姓會吃人度日。我的祖先靠吃人發(fā)家,此后八百年,楊氏一直在吸食敖宸的血rou,我既然已經(jīng)睜開了眼睛看見了真相,又怎么能再閉上眼睛回去吃人呢?” “楊護當年明明可以在民間度過一生,卻要執(zhí)意回京替敖宸修改陣法,不惜身死,你知道為什么嗎?” 除了他對敖宸的感情,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理由—— “他在贖罪。” ※※※※※※※※※※※※※※※※※※※※ 寫到興頭上最后又多加了一小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