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佑先下令安撫了受傷的官員，大理寺一直不停地在上報。

    刺客招得很快，幾乎沒什么阻礙就調(diào)查清楚了所有的事情。他們是梁邱陳氏和太原鄭氏的族人。

    這兩個家族正好是北方大族，因為配合朝廷，被楊遇春縱容流民搶劫，后來又假借平叛從上到下清理了一遍，直接把一個百年大族弄得半死不活。

    只是半死不活而已，并沒有滅門，但想來，在兩家人眼里，楊佑分明就是對他們犯下滔天惡行的罪人和昏君。

    陳鄭兩家原就結(jié)過秦晉之好，又都家道中落，兩家的后人合計之下，決定不能咽下這口氣，要行刺楊佑，斬殺昏君。

    朝中宴飲之風(fēng)還同楊庭朝一樣，官員饗宴必有歌舞作陪，他們一開始就盯上了戲班這條路，戲班的班主亦是受兩家恩惠的人，自然要報答知遇之恩，于是他們千里迢迢地偽裝起來，混入了京城，等到了崔和壽宴的機會。

    這么遠的路程，就說一路的過關(guān)名碟也不是好糊弄的，就算是平安到達了京城，禁軍的盤查也是一個大問題，肯定有人在其中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楊佑沒想到居然有那么多人想自己死。

    可是自己沒有兒子，同輩的兄弟也都是有一定權(quán)力的成年人，就是楊玄也是個在朝中當(dāng)官的。他死了之后，這些人怎么名正言順地拿到皇位？

    楊佑驀地想到，雖然沒怎么聽楊休提起，但他確實有一個六七歲的孩子因為怕人刺殺，被養(yǎng)在暗處，楊倫不久前也剛剛添了麟子。

    更遠些的皇室宗族里也不是找不出小孩。

    楊佑點頭，問道：“除了這些，他們還招了什么？這一路過來，各地關(guān)卡是否有人打通，是否有人在朝中與他們暗中呼應(yīng)？”

    大理寺卿臉色越來越沉，“臣再去審問?！?/br>
    他說完便退下了，大殿里唯有披頭散發(fā)跪著的崔玨和站在一旁的劉慧。

    崔玨將佩刀放在地上，再三磕頭，請楊佑降他死罪。

    崔玨確實有粗心大意的罪，但刺殺一事卻怪不到他身上，若是沒有他拼命廝殺，楊佑也說不得能不能保住小命。

    楊佑知道，雖然崔家不是主使，但皇帝在崔府遇見了刺客，崔家也是難逃其咎，崔玨此舉不過是想將罪名一人攬下以保全家族。

    雖然有些對不起崔家兄弟，但楊佑還是不會放過這個到了手邊的機會。正好可以借此機會，將崔家打壓一番，不求連根拔起，但也要將它從一流世家中驅(qū)逐出去。

    楊佑只希望留下一些正常的小世家，而不是同以前一樣的龐然怪物，甚至如錢太師在朝一般遮天蔽日。

    世胄躡高位，英俊沈下僚。世家不除，下層人才難以進入朝中，他自己也得被世家裹挾著做一個傀儡皇帝，治下的民眾也要忍受世家的盤剝。

    楊佑并不后悔自己的抉擇，只是會為那些在政治斗爭中犧牲的人而嘆惋，說到底，世家中有許多人也并不是非要剪除的大jian大惡之徒，但是為了政局，他必須在多數(shù)人和少數(shù)人之中做出選擇。

    有人得利，就要有人失利，失利之人自然要亮起爪牙來報復(fù)。

    他突然想起劉慧勸他的話，全部斬除固然有冤死之人，但若不斬草除根，必然有后世之禍。

    他當(dāng)時心軟，沒能徹底下重手，沒想到很快就應(yīng)在了自己身上。

    楊佑嘆了一聲，“崔卿起來吧，朕知道此罪不在你身上。”

    “陛下，臣……”

    “鏖戰(zhàn)一夜，愛卿也該乏了，且退下吧。”楊佑淡淡地將他想說的話堵了回去。

    崔玨看了看楊佑，又看了看劉慧，確定二人并不想再提崔家的事情之后，垂頭喪氣地走出了大殿。

    劉慧道：“陛下，此案牽連甚廣，還請下令嚴查，務(wù)必不能放過一個嫌犯?！?/br>
    楊佑拿著筆久久未能寫出一個字，最后苦笑著放下筆，“朕何嘗不知，可若一旦開口嚴查，有人自以為揣摩到朕的意思，便會投機取巧想方設(shè)法構(gòu)陷朕想看到的罪名，還會有人借機構(gòu)陷舉報以打壓異己。”

    “刺殺并非是小罪名，一旦坐視同黨便是要殺頭誅親的重罪。到時候只要是看不慣的人，都可以說是刺客同黨。證明一個莫須有的罪名，比證明清白容易得多了。此口一開，恐怕天下舉報之風(fēng)將綿綿不絕，遺禍無窮。”

    楊佑鄭重地說道，“這件事，查到什么就是什么，朕不許有人牽強附會，黨同伐異。你下去和他們都說清楚，該怎么查按章程來，不許亂用私刑。朕還要去薛王府看看，你先去處理其他事情吧。”

    “是?！?/br>
    楊佑接連寫了好幾封詔書備用，去薛王府上看了楊玄，薛王一家眼淚汪汪地看著他，他心里也不好受，楊玄還在昏迷，楊佑卻只能給一些身外之物作為封賞。

    薛王看他幾次，欲言又止，最后還是忍不住說道，“陛下，玄兒他畢竟年幼，不能擔(dān)大事，不值得陛下如此垂愛?！?/br>
    年幼和楊佑寵他有什么關(guān)系？

    薛王是個聰明人，可能已經(jīng)看出他想扶植楊玄做皇太弟的打算了，所以才提醒他，楊玄年幼，上面還有一個哥哥。

    楊佑實在沒想到一個繼承人的事情也能鬧得他如此頭大，點頭道：“朕知道了?！?/br>
    接下來的幾天里，朝中一直籠罩著無形的高壓，誰都不敢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亂說話，卻又都知道，這時候是攻訐對手的最好時機，一方面對其他政事極少提及，一方面互相攻擊的折子越來越多，朝堂上的唾沫星子就一直沒停過。

    然而楊佑一直壓著不讓事態(tài)擴大，最后也只是將罪名落到了那些世家和同他們有密切聯(lián)系的一些官員身上。

    再借勢降了崔家一系的官職，崔和為求保全，不得不主動上疏乞骸骨。楊佑同他演了三請三辭的戲碼，最后賞了許多珍藏讓崔和帶著退休。宰相的位置空出來一個，楊佑提了個翰林院的老臣馮若望上來，讓他和卓清一起當(dāng)中書令，馮若望此人政績平庸，出身二流世家，為人謹小慎微，雖無卓越之功，在朝幾十年竟然沒能讓人找出錯來，一直熬到了現(xiàn)在，把資歷熬成了最高。

    馮若望一時成為了京城中又一個炙手可熱的人物，卓清對此并不感興趣，因為他看到了楊佑藏起來的一招——他把陸善見提拔成了尚書省左仆射。

    馮若望不過是用來給陸善見擋明刀暗箭的盾牌罷了。

    卓清并不討厭有這么一個勵精圖治的君王，他只是對可能威脅自己地位的人有些下意識的防備，如果要變法，他自然是可以擔(dān)當(dāng)大任的，而不是任由一個禿驢來朝堂上賣弄把戲。

    結(jié)束了一天的朝政，楊佑好不容易閑了下來，又去薛王府看了楊玄。楊玄已經(jīng)醒了，見到楊佑前來十分高興，楊佑見他終于好了些，心里也松了口氣。

    他實在不想再看見有人因他而死了。

    “好好休息，”他摸著楊玄的額頭說，“等你好了，朕重重有賞?！?/br>
    楊玄笑著點頭，問道：“陛下，我聽父王說，最近京城都在議論，要給陛下選秀女呢。我前幾日陪幾位大人去吃茶，就聽到坊間有不少人都想要進宮伺候陛下。”

    楊佑的手頓了頓，收回來在大腿上放好，溫和地說：“確實有人提過此事?！?/br>
    事實上為楊佑充實后宮的事情，百官一直都沒停止過努力，楊佑一沒皇后，二沒太子，他們看著實在是心慌。沒想到這一次居然弄成了人盡皆知的事情。

    “你怎么突然關(guān)心起了這回事？莫不是有喜歡的姑娘，怕被朕選走？”

    “沒……沒有的事?！睏钚t著臉結(jié)巴地說，“我只是覺得，成親一事須得遵從自己的心意，陛下若是不想，做臣子的也不當(dāng)強求才是。陛下貴為天子，龍章鳳姿，得要是天下第一的美人才配得上……”

    他說話結(jié)結(jié)巴巴，前言不搭后語，楊佑手指在腿上敲打了幾下，最后笑著說：“你就好好養(yǎng)傷，朕自有分寸?！?/br>
    楊玄乖乖滴說了聲好。

    歸去的車攆搖搖晃晃，瑞芳在一邊跪坐著，說道：“前幾日薛王世子就來了信，問陛下選妃的事情，我還以為他是替那蠻子問的……”

    楊佑盯了瑞芳一眼，瑞芳自覺失言低下了頭。

    “我和楊遇春之間沒那么多復(fù)雜的關(guān)系，”楊佑道，“你接著說吧。”

    瑞芳方才抬頭說道：“哥哥剛問完，趕巧弟弟又來問了?！?/br>
    “這可不是趕巧。”

    “嗯？”

    楊佑食指拇指并在一起捻了捻，搖頭道：“沒什么?！?/br>
    薛王能看出來的東西，別人難道就不能看出來？

    不管是遠在邊關(guān)的楊言還是近在咫尺的楊玄，對他們而言，不管哥哥還是弟弟當(dāng)皇太弟，首要的事情就是，楊佑不能有自己的繼承人。

    這確實是一場關(guān)心，也是一場試探，如果楊佑就此決定納妃，很可能一起的幻想都會就此終結(jié)。

    但此時的情景總讓楊佑覺得如同針刺在背，讓他胸悶不已。

    “停了吧，我想去走走?！彼f著穿上了大衣，讓人把車攆停在了宮城腳下，登上了城樓。

    萬家燈火，縷縷炊煙，在如血一般的暮色中緩緩變幻著，天邊忽然傳來一聲悲戚的雁鳴。

    “這時候會有孤雁？”身邊的一個小太監(jiān)問道。

    楊佑注視著那只黑點一般的鳥兒在斜陽邊盤旋了許久，最后迷茫地不知落到何處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