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葉蓁蓁-3
元羨素聞皇穆奢侈,又見到她一身的金玉錦繡,于是將內殿想象的窮奢極侈。 內侍掀開錦簾,香甜之氣撲面而來,入目是一架幾丈長的桃花屏風,屏風兩側各擺著一個金魚缸,繞過魚缸,便見廳堂正中掛著一張青綠山水,所見鋪陳雖然華麗,但遠沒有想象中那么眼花繚亂。 皇穆進屋后行動更加遲緩,似乎這段路已經是她的極限。她搖搖欲墜地扶住內侍,幾乎將大半個身子靠進內侍懷里,元羨忍不住伸手去攙,皇穆卻扶著內侍立住了,“讓殿下見笑。” 元羨見她強自支撐,建議道:“你今日身體不適,不如我們改天再敘。” 皇穆調勻氣息,笑著搖頭,“不妨”,她向屋內大榻做了個請的手勢,“殿下稍座,臣……”,她說著指了指內室,“略休整一下?!?/br> 元羨趕忙道:“請便?!?/br> 皇穆沖他笑笑,被兩名內侍攙扶著向內室緩緩而去,元羨看她步履蹣跚,忍不住畫蛇添足地追了一句:“你別著急?!?/br> 皇穆左手邊的盛妝麗人不由得回頭看他一眼,面上帶著微微訝異。 元羨也覺得唐突,訕訕得沒敢和她對視,調轉面孔看向窗外。 皇穆入內沒多久,就聽得屋內“呀”得一聲驚叫,聲音不是皇穆的,但必然是因為她。 元羨有些坐立不安,內侍上前送茶,他這一路走得迷迷糊糊,端起杯子一飲而盡,放下時看見內侍佇立在旁目瞪口呆。 他十分尷尬。 內侍將茶倒?jié)M,捧著茶壺在一旁警惕地等了等,看他沒有再一次一飲而盡,才站得遠了些。 他摩挲著茶杯,不時向內張望,不知她怎么樣了。他摸了摸靠枕、引枕,盡皆柔軟,于是略放心些,她一會兒可以靠靠。他坐在榻上東張西望,此間布局與紫宸殿內天君暖閣極像。東邊是書房,一張極大的書案上堆放著書籍文具,書案一側立著一套鎧甲,鎧甲旁是一個雙層劍架,他上下打量,猜測哪一柄是麒麟闕。沒防備不遠處突然響起幾聲摧金碎玉的蟋蟀鳴叫,他嚇了一跳,左右看看,聽聲音就在屋內,可卻不知躲在哪里。此間有種鮮翠欲滴的嬌嫩,靠枕、引枕、條褥用色不是銀紅、鵝黃便是三綠,花紋也是些麒麟銜芝、鹿鶴同春。榻幾上一盆重瓣水仙姿態(tài)娉婷開得極盛,花瓣玉色嬌艷,他心中升起些憐愛,略靠近了些,便聞到些幽甜香氣。 她這房里太香,水仙香氣被掩住了許多。 過了大約一盞茶的功夫,皇穆才又蹣跚而出,她換了身衣服,墨綠色圓領窄袍衫,腰間略松垮地系了條蹀躞帶,額上換了條衣袍同色的碧玉抹額。走得近了,看得到衣上遍布著略淺于衣色的團花刺繡。 他關切地問:“好些了?” 皇穆笑笑,沒說話,內侍送上一個霽藍蓋碗,碗身畫著一只描金麒麟,她端起蓋碗喝了一口,看了眼左右,眾人躬身退出。 “天君的旨意寫得籠統(tǒng),只說殿下領五品軍銜入麒麟參習軍務,參什么學什么都未言明,不知殿下有什么打算?”皇穆雖然面上恭敬有禮,但言語上始終怠慢,例會時的“勤王”,現在的“天君的旨意寫得籠統(tǒng)”。 “天君命我此次來麒麟,是為鎮(zhèn)魔塔塔圖事。上月十六日,巡防于寄件青鳥中搜獲一張鎮(zhèn)魔塔圖,此事主帥可有耳聞?” 皇穆點點頭,“聽說了,搜獲的是新圖舊圖?” “舊圖?!?/br> “蔣策如何說?” “蔣策自請封殿,請?zhí)炀商厥箛啦椤!?/br> “天君未允?” “天君命封鎖消息,令太廷司暗中調查?!?/br> 皇穆搖搖頭,“未封鎖住,事發(fā)當晚我就知道了?!?/br> “天君認為此事或者與北綏有關?!?/br> “北綏……”皇穆皺眉,“鎮(zhèn)魔塔中關押了那么多北綏兵將,自然有可能與他們有關。可鎮(zhèn)魔塔不僅僅只關押了北綏兵將,還有很多兇妖惡靈,現下做判斷,為時過早?!?/br> 元羨點點頭:“來時天君與我說,同主帥將此事調查清楚?!?/br> 皇穆本望著榻幾上的水仙,聞言抬頭看向元羨,目光中頗有些玩味,“那么殿下,預備如何調查?” 元羨被她看得有些緊張,沉穩(wěn)心神想了想,“請問主帥,鎮(zhèn)魔塔圖平日里如何保管,由誰保管?” “各殿主帥親自保管。鎮(zhèn)魔塔上下各九層,每層塔圖分為五份,各殿主帥每人每季掌十八張圖。事關機密,保管方式各異。最初有個專門放塔圖的陸吾鎖,但很快被玄武一名參軍破解,所以再沒人用?!?/br> “有沒有可能依靠收集舊圖描摹出鎮(zhèn)魔塔內部結構?” 皇穆搖頭:“沒有可能,各殿所負責的塔圖位置每季隨機更換。塔內結構變化無規(guī)律可言,囚室之間這一季彼此相鄰,下一季便可能一個在上三層一個在下九層。收集舊塔圖,幾乎是沒有用處的。除非是為了歸納其中的機關陷阱種類,可塔內機關眾多,靠收納塔圖,簡直如精衛(wèi)填海?!?/br> 元羨想了想,又問:“請問主帥,塔圖生成后,什么時候最易被盜?” “送圖銷毀時?!彼娫w一臉茫然,解釋道:“塔圖生成之時,各殿主帥親自到場取圖,保管的方式只有自己知道。白虎殿內若無可疑之人,那塔圖便泄露于舊圖送毀之時。舊圖由靖晏司收走集中銷毀,每次派來取圖的不過是當日值守文書?!?/br> “當日送白虎塔圖銷毀的司文已被收監(jiān)?!痹w想起太廷司送來的卷宗,“卻沒問出什么?!?/br> “殿下覺得此事與白虎殿主帥蔣策可有關系?” “若是白虎主帥泄密,應該做得更機密,時間上也不對,晚得也太徹底了。” “或許故意讓此事看起來是被人陷害呢?”皇穆沉吟道。 元羨抬頭看她。 “舊圖送回銷毀之時新圖已經生成,舊圖無用。正月十六用青鳥傳遞。”皇穆看向元羨:“時間,方式,都不像是真的覺得這份圖有用。臣覺得此舉,與其說是盜圖,不如說更像試探?!?/br> “試探?”元羨那日從天君處回宮后將此事翻來覆去想了幾遍,也覺蹊蹺,舊圖全無用處,各殿又有自己的保管方法,傳遞一張作廢的殘缺塔圖,是為了什么? “大概是想知道□□知道塔圖遺失后會如何應對。目前線索還太少。”皇穆皺眉道,元羨發(fā)現她眉間隱隱有道與相貌,年齡都不符的懸針豎紋。“但既能得到塔圖,便是費了些心力的。目前能做的,便是鎮(zhèn)魔塔增防?!?/br> 元羨點點頭,又道:“我此次入麒麟,除了鎮(zhèn)魔塔一事,天君還命我與主帥呈文廢除雷刑?!?/br> 皇穆抬眼定定看著元羨,良久玩味一笑,“臣這副樣子,殿下也見到了,精力體力皆不濟,廢除雷刑一事,殿下需要什么,臣命陸深及左顏兩名副帥全力配合?!?/br> 元羨被皇穆剛才的神色震了一下,覺得那一眼幾乎陰鷙。他平復了一下緊張,“主帥平時在何處辦公?” “這里?!?/br> “鎮(zhèn)魔塔及雷刑事,天君既命我與主帥一同料理,不知,我可否來此處辦公?” 皇穆懶懶一笑:“當然,只是辛苦殿下往來奔波了?!?/br> 元羨沒再說話,室內靜下來,他貪圖這份寧靜,并不覺得如此枯坐,有何尷尬。 他甚至不覺得這是枯坐。 皇穆喝了口茶,“殿下對官署可還滿意?” 元羨知道皇穆是在和自己說話,卻又覺得如入云端,這話她好像問過一遍,隔了好一會才想起應該回應,他笑著說,“沒有不滿,一切都很好?!?/br> 然后又是沉默。 元羨厚顏硬坐了一會兒,才起身告辭?;誓聯沃笌渍酒饋?,這次倒沒見十分艱難,元羨心下不免惋惜,此刻身邊無人,他都準備好扶她一把了。 兩人停在門口,元羨知道她不會送自己出門,但依然多余道:“主帥留步?!?/br> 元羨跟在內侍身后按原路回大殿,依然是來時風景,卻覺得寡淡許多,他有心詢問皇穆是病了還是傷了,或是本來就是這樣奄奄一息。但終究是沒有開口。 眾人皆在大殿等他,茂行歪坐著,見他來了病怏怏地起身。 如今元羨心中只有皇穆可以弱柳扶風,于是此刻茂行的趔趔趄趄,于他而言不順眼極了。一臉嫌棄道:“你早上還沒瘸的這么厲害,現在裝什么虛弱?!?/br>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殿下鐘情這等風情,臣等自當竭力效仿?!泵嘘庩柟謿獾馈?/br> “你胡說什么。”元羨心虛地回頭看看,殿內只有自己人。 “殿下出來的為何如此快?臣等以為殿下今夜就在內殿休息了呢。”茂行出殿后不再故意蹣跚。 元羨停住腳步,皺眉瞪他。 茂行一臉無辜,任由他看。彼此略僵持,元羨忍不住笑起來,“那么明顯?” 茂行熱烈點頭,“剛才若是有內侍出來和我們說殿下已從內殿騰云入宮向君上請旨迎娶麒麟主帥,讓臣等自行回去,臣等也是相信的?;蛘哒f今日殿下不回去了,讓臣等自行回去,臣等也是相信的?!?/br> 秦子釗笑,“世子相信是世子的事,臣不信,臣堅信殿下是會回來的。” 元羨看看他二人,笑道:“還記得上元夜那個女孩嗎,正是皇穆?!彼麑λ麄兊南彩苡脴O了,本不想說,卻忍不住。 茂行拉住他的手臂,一臉驚詫,“真的假的?這么有緣分?擇日成婚吧!” 元羨笑著甩開他的手,“你之前聽說過她腿不好嗎?” 茂行想了想,搖頭道:“沒有,難道以前他們因為她是個瘸子才退婚的?那我應該聽到些傳聞才是呀?!?/br> “瘸子”這兩個字刺得元羨不舒服極了,“什么叫瘸子?她不過是有些行動不便,上元那天她還沒事?!?/br> 茂行乜斜他一眼,眼角眉梢全然是譏誚,“行吧行吧,行動不便。”他轉而好奇,“既然上元那天她還沒事,那就是這幾天傷到了?怪不得她沒來見你,如此說來,我們倒是冤枉她了,這副形容,你確實沒法拜謁你?!?/br> 元羨心中生出些愧疚,看向秦子釗,“你打探打探。” 茂行和元羨道:“鐘沛去協調你的官署了,你對麒麟的安排不滿意?” 元羨有點莫名,略想想便知大概是皇穆命人會后請東宮臣工檢視官署?!按宏枌m離這里有些遠,政務上溝通不便,我和皇穆說好了,我們在她的官署辦公。她的官署就在正殿后面,名叫鹿鳴堂。” 茂行一臉精彩,元羨以為他必要刻薄幾句,沒想到只是一臉促狹,什么都沒說。 “總算是走了,看一眼他還在,看一眼他還在?!敝芮缡鈱⑸砗笫膛踔膽杲鸩璞P里的藥碗遞給皇穆,氣急敗壞道。 皇穆接過喝了一口,皺眉道:“越來越苦。” 晴殊擰著眉頭瞪她,“你給我喝完!我今天站在這里看你喝完,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前幾天干的好事?!?/br> “隨著我權勢的日漸式微,你如今對我是日漸兇殘?!被誓驴此荒樚搹埪晞莸谋╈?,忍不住笑起來,看看碗中的藥,又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緩緩喝完。 “誰說你的權勢日漸式微了?我兇是因為這個嗎?你要是不倒藥我會兇嗎?誰兇了?!”晴殊自覺被皇穆繞了進去,轉而看向寧曼:“她不喝你就由著她!” “jiejie啊,你罵我一個就夠了,難不成你一人憤恨還不夠,還要這一殿眾生皆怨恨于我?”皇穆見禍水即將東引至寧曼處,哀聲求告。她被內侍攙扶著起身,伸展手臂更衣,見晴殊還不理她,抓著她腰上的玉佩搖晃,睜大眼睛楚楚可憐道:“從浮圖講回來我疼得沒胃口,那藥太苦了,就倒了兩次,你別氣了?!?/br> “別亂動!”晴殊沒好氣推開她的手,俯身解她腰間玉帶,遞給身旁侍女,又與寧曼一起將外袍脫下。 寧曼一直忍著笑,見皇穆偷眼看她,沖晴殊努努嘴,皇穆彎著眉眼點點頭。 “jiejie,你別氣了,我身上疼得受不了,你還和我生氣,我好難過呀!”她拉過晴殊的手,不住摩挲她的手背。 褪下外袍,里面剛換的白紗中單又見血色,晴殊看見不由一滯,她對最近所有的事都不滿意,一腔怒火無處發(fā)泄。前幾日被她知道皇穆倒藥,殿上殿下皆被她狠狠申斥,今天的例會雖然短暫,但太子纏著不肯走,她略平復的怒火又蔓延開來,如今見她這幅樣子,不由心酸,她沉穩(wěn)聲音,輕聲道:“你先上床,我給你換藥?!?/br> 皇穆扶著侍女坐下,之后慢慢將腿挪到床榻之上,向里蹭了蹭,乖巧伏好。 “心疼了?”皇穆趴好后許久沒聽見晴殊再說話,側過臉笑嘻嘻,“并沒有你看到的那么凄慘,我做樣子的!”她枕著手臂,語氣輕快。 “這藥是不是不對?這都多少天了,怎么還不愈合?!鼻缡庾钜姴坏盟@樣,轉頭假裝取藥,偷拭了一把眼角。 皇穆其實看不到身后,卻也扭著脖子做出一副向后看的姿態(tài),“愈合還早著呢,此傷兇殘頑固,要三個月才能結痂。其實現在好多了,至少干凈多了,沒那么血腥?!?/br> “你趴好了,別扭?!鼻缡庖娝尤贿€半撐起身子扭頭,皺眉道。 晴殊將藥粉與藥膏攪拌調和,輕涂在肩背處最靠上的一道猙獰鮮紅的創(chuàng)口上,皇穆狠狠一抖,克制不住地顫動起來。她見狀,立刻與她閑談,“太子還好交道?我看他盯著你魂不守舍的。” “比想象中好交道。”皇穆好一會兒才顫聲道。 “看著呆頭呆腦的?!鼻缡獾人徚司?,抖得不那么厲害了,才緩緩涂向另一道傷口。 “這話,等我交麒麟于他之時,一定轉告?!被誓骂澲曇粜Φ馈?/br> 晴殊笑道:“屆時勿忘相告,我兇得很。” “你不兇,你最好了?!被誓聦㈩^偏了偏,換了個位置,近乎呢喃。 “別說話了,你歇一會兒,這一上午的。”晴殊見皇穆將頭埋進枕頭,替她將蹭毛了的鬢角理了理,柔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