鶴歸華表-2
正殿之內(nèi)元羨正同別人熱熱鬧鬧地寒暄見禮,皇穆遠遠看著,并未近前。她在殿內(nèi)轉(zhuǎn)了一會兒覺得吵雜,念時見她面上有些不耐煩,笑著上前,“公主舊日的暖閣如今還在,不妨閣內(nèi)暫坐。” 皇穆想了想,欣然隨她轉(zhuǎn)入小閣,她四下看看,屋內(nèi)陳設未有絲毫變化。此地是她舊日游戲之處,殿中本無此閣,她幼年捉迷藏總是輸,于是崇榮便在宮中很多地方用法術(shù)延展出供她藏身作弊之處,此處原本只是一個小房間,但不知怎么就格外得她歡心,越擴越大,漸漸將家具器物一應備齊,她沒事就一個人躲在屋內(nèi),還不許別人進來。 念時見她臉上有些今昔之嘆,笑道:“這小閣一直在,每三日打掃一次?!?/br> 皇穆點點頭,輕聲道:“有勞。” “公主的氣色好了許多。” 皇穆沖她一笑:“多謝jiejie前些時候往來福熙宮送藥于我?!?/br> 念時輕輕搖首,“公主客氣了,前些時候公主病著,陛下日夜焦心……”她說著看看皇穆,“如今公主康復了,陛下一定很高興。公主且在此處暫坐,我去取些茶果來。” 元羨早看見皇穆,被眾人糾纏著沒機會上前,一眼沒注意,又找不到她,他東張西望,茂行戳了戳他,低聲說:“好像去了偏殿。” 元羨看了眼偏殿,又回頭看了看殿內(nèi)眾人,“這會兒去找她,”他有點躊躇,“不太好吧?” 茂行白他一眼,“那你就別張望來張望去地找啊?!?/br> 元羨覺得宴會之后他們還會再見,不急于這一時,于是忍耐著應酬眾人。 “皇穆來了?”元羨身后有人帶著笑意地小聲說,他于是站住,認真偷聽。 “如今是昭元公主?!?/br> “剛才說的時候我都沒想起是誰,及至看到才恍然大悟,昭元公主原來是她?!?/br> “我好多年沒見到她了,我看她相貌上還好呀,不是說她的臉毀在杻陽之戰(zhàn)了嗎?” “想是施了什么法。都說她的臉早就毀于啻雷陣中了。所以才一直躲在麒麟殿不出門?!?/br> “她今日來做什么?天君、天后那么厭惡她?!?/br> “女眷都在內(nèi)殿,她在外殿干嘛?” “想是看看有沒有誰家尚未婚配的子弟,有相貌出眾的,好請?zhí)炀n婚?!?/br> “她年紀倒也不大,只是誰家敢要她進門。” “當今太子便未曾婚配,搞不好她打得是這個主意?!?/br> “那不可能。”說者嗤笑一聲,“便是天君、天后、馮天妃看她可憐讓她做個側(cè)妃良人什么的,太后也不會同意。害死一個太子還不夠?”話音漸低,元羨幾乎聽不清。 “好了?!庇腥藚挓┑卮驍啵安灰僬f了?!?/br> 有人笑道:“譽王這是心疼了?!?/br> “譽王多情,當初雖是棄如敝履,但心里總還有些慈悲。” 元羨過了會才看過去,正是譽王即鳴與一干宗室子弟。他擔心皇穆聽到這些話,于是也顧不得合不合適,轉(zhuǎn)身去尋她。他在偏殿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卻不見皇穆,只好凝神傳音,問她,“你在哪里”,不多時一只金色小麒麟蹦蹦跳跳地奔至面前,咬咬他的衣襟,示意他跟著自己走。他跟在搖頭晃腦的小金麒麟后,行至閣門角落,小麒麟轉(zhuǎn)首看看他,蓄力撞向墻壁,竟是一扇門。他推門入內(nèi),皇穆正托腮喝茶,面前琳瑯滿目擺了十幾碟點心。 皇穆抬眼見是他,不由一笑,“殿下不在外交道應酬,找我做什么?” “你倒找了個僻靜地方?!痹w在她一側(cè)坐了,撿了塊粽子糖。味道與他以往吃過的不同,香甜之中更有清香。 “好吃吧?這里面加了荔枝清露、櫻桃甜漿、蓮子和鮮竹葉煮出來的水,雖然平常也吃得到,可是平時不如如今應季,端午正是時節(jié)?!?/br> “我一個長在單狐州那窮鄉(xiāng)僻野的山野村夫,哪里吃過這么精細的東西?!痹w見她裝飾得十分鮮艷,賞心悅目之際,心內(nèi)的怒意有限平復了些,“小時候?qū)m里也每年送了粽子糖來,卻沒有這個味道的。我小時候不愛吃,覺得太甜了,這個倒不膩?!痹w說著又吃了幾顆。 “這味道不好做,比尋常粽子糖多好幾道工序,我小時候打著慈頤宮的旗號讓宮人多做些,如今宮人大概勤勉起來,做得多了。”她說著站起來,張開手臂,“我這身好看嗎?” 元羨入內(nèi)時便被她一頭一臉的光輝照得幾乎睜不開眼,她此時站起來,驕矜得意地和他展示,他只覺光輝璀璨,華美嬌艷。 他想起他真正感受到皇穆是一殿主帥威赫權(quán)重的那身金色麒麟過肩常服,那種威風霸道凜然不可侵犯幾乎讓他心生畏懼,可這身公主常服也沒將她眉目間的英武氣有所減損,她笑靨如花,即便嬌美依然不失堂皇。 “她穿天后禮服,一定好看?!?/br> 這念頭陡然闖入他腦中,他不禁四下看看,擔心自己真將心中所想宣之于口。他看著皇穆,她還一臉得意地等他夸獎,面上并無詫異。 他舒了口氣,上前攬住她,想親她又怕弄壞了她臉上的裝飾,只與她額頭相觸,抵著她冰冰涼的額鈿,感嘆道:“文不逮意,我無法用言語形容,你有多好看。” 元羨平日總是對皇穆贊不絕口,什么艷若桃李,傾國傾城,驚鴻艷絕,閉月羞花,等等等等她都聽過,所以如今不過預備他將陳詞濫調(diào)再說一番,沒想到他居然另辟蹊徑。 她笑起來,正欲說話,卻聽門響,看向門口,原來是念時又送茶來,見他兩人抱在一起,忙忙退了出去。 元羨有些竊喜,不想皇穆卻笑著松開他,輕聲道:“別擔心,那位念時jiejie同我十分要好,我一會叮囑她別和別人說就好?!彼f著理理袖子:“這身衣服我有十幾年沒穿過了。宴宴她們都不知道要怎么穿戴了,還是問了宮里典服才知道要怎么穿。你別在這里了,我一會兒也出去了。” 元羨拉住她的手,“為什么要叮囑她別告訴別人?我?guī)闳ヒ娔稿?,請她向天君求娶你好不好??/br> 皇穆略有錯愕地看著他,良久將臉貼在他胸口處,“和湛,”她聽著他的心跳輕輕喚他,“先等等,暫且等等。我見過天妃了,剛剛在內(nèi)殿見過了的。她還說我從小美人變成大美人了呢?!?/br> 即鳴他們的閑談猶自在耳,沒有他,她今日來都不會來,想到此處,他便也不再勉強。只將她的手握了握,笑道:“那你給我一個時限呀,等多久,讓我有個盼頭?!彼械交誓沦N著他的胸口笑了一下,“容我想想?!?/br> 他點點頭,“我等你?!彼f著想用下巴蹭皇穆的額發(fā),這個想法甫一滋生便止住了,他怕弄亂了她的頭發(fā)。他捏捏她的掌心,抬起她的左手去撫那道陳年傷疤,“一直想問,一直又忘了問,這是怎么弄的?” 皇穆一怔,眨眼想了想,“小時候裁紙劃得,自己在醫(yī)署里找藥包扎,結(jié)果拿錯了,藥理相悖,傷口越弄越大,醫(yī)官察覺不對的時候已經(jīng)晚了,于是就留了疤?!彼f著收回手向外推他:“你快出去吧!我一會兒也出去了?!?/br> 元羨出去不多時,鐘鳴聲起,皇穆于是出了小閣,卻正遇見元羨與即鳴寒暄。 即鳴之前沒看見她,只聽人說她來了,此時遇見,不由一愣。 殿內(nèi)不知誰家的小狼剛會幻化成人,耳朵和尾巴,無法兼顧,他變化了耳朵身后就現(xiàn)出尾巴,收回尾巴,頭頂上就毛茸茸長出狼耳朵,皇穆看得高興,看見即鳴時臉上的笑意便沒收住,一臉喜氣洋洋地沖他點點頭,與他見禮:“譽王殿下?!?/br> 即鳴被她的笑意照得呆了呆,想回禮,卻一時又忘了她的封號。元羨見他一臉苦思冥想,“二哥,這位是昭元公主?!?/br> 即鳴想說我知道,終究沒開口,只向皇穆回了一個禮。 皇穆轉(zhuǎn)而看向元羨,屈身行禮:“太子殿下?!?/br> 元羨一臉矜持,道貌岸然地與她端莊還禮:“公主殿下?!?/br> 一頓飯吃得沒什么新意,皇穆在傳言中面目太過猙獰,她的左右都不太理她。她也樂得不說話,專心吃菜,偶爾看幾眼馮天妃。 天后與馮天妃一左一右坐了天君兩側(cè),皇穆一抬眼就看得見馮天妃,所以打量得肆無忌憚。 元羨的眉眼像馮天妃,輪廓像天君。 她第一次見他,上元喧鬧的燈火之下,覺得他毛茸茸的,雖然輕浮,卻也有種小兒無賴的可愛。后來麒麟正殿上,她入殿時他傻頭傻腦一臉詫異,例會之后亦步亦趨地跟著她去了鹿鳴堂,經(jīng)過游廊時她打量了幾眼,覺得雖然不是很聰明,但當?shù)闷鹄誓渴杳?,神儀明秀。 宴宴私下同她說,福熙宮的女孩子們,之前一直偷偷議論陸深、左顏、林開,如今閑談時候說起的全都是元羨,太子說了什么,太子穿了什么,太子對她們笑了。 周晴殊曾想要整肅,被皇穆攔住,笑說這不過是無事時隨意閑談而已,崇榮那時宮人的話題就總繞不過他,由她們?nèi)グ伞.敃r眾人正服侍她穿衣,她心里想著一會兒要開的例會,去麒麟大營路上她不由好奇,此事要如何整肅,是否會提及“廉恥”,可是元羨都住進晴明館了,上位者該如何談及“廉恥”。 她想到此處,心內(nèi)升起些好奇,元羨究竟有沒有和馮奧野說起他們的事。她將剛才的會面回憶了一番,覺得馮奧野似乎知道,又似乎不知道。若是知道,未免太過心寬,若是不知道……她思至此處,有些悵然,那么在她知道后,會如何勸說元羨,會不會請?zhí)炀缮?,她會不會找自己,她會如何和自己說。她輕嘆了口氣,若馮奧野真的找她,對話不見得艱難,但一定很尷尬。那么她該如何同元羨說,才能不使此事,傷了他們母子之情。 她看向元羨,他正觥籌交錯,笑意朗朗。 元羨有種宗室子弟中少見的開闊明朗。她有時候覺得他身上有些東西和崇榮很像,但崇榮比他舉重若輕得多,他生來即是太子,早知道也很習慣這個天下在未來是他的。元羨每每自稱“本宮”,皇穆都忍不住要笑,他自己不習慣,聽到的人,也知道他不習慣。 她覺得他比即鳴好得多,崇榮離世后,眾人都以為繼任者必是即鳴,他如日中天熾手可熱了許多年,那些年他在“將為國本”的傳言中,奉承中,自以為是中,煎熬得越來越陰鷙,可偏偏天君絕口不提前星一事,他們?yōu)閿?shù)不多的往來中,他最多的便是一言不發(fā)的暗暗惱火。 她早知道天君不會他立為太子,他不合適。天君應該也如此認為,但又不忍他在煎熬中漸漸絕望。此事漸漸為難起來,直到他訂婚前帶著蛟女跑掉了。 她那時心里憂愁的只是她會被人議論好一段時日,以及暗松了一口氣,他當不了太子,她也不用嫁給他了。 她覺得天君也松了一口氣。 他們后來又見過幾次,每一次他都氣鼓鼓的,好像逃婚的是她一樣。如今事情過去十幾年了,他們十幾年都沒見了。天庭后來又有了她被梁昂退婚的傳言,且漸漸不堪,她不是完璧之身,她命中煞氣太重,甚至有說法,她想嫁給天君。 宴宴等人將福熙殿調(diào)理得密不透風,既是向外,也是向內(nèi),若不是她偶爾興起與陸深打聽,她還以為自己名聲不錯,如斯年來為國征戰(zhàn),是一名為人尊敬的戰(zhàn)神。 她知道元羨一直在探聽她的事。天君下旨命他參習軍務于麒麟殿之時,他就派人打探過,后來更是孜孜不倦。元羨不是一個城府深的人,之前一腔醋意都拋給了陸深。此事她暗自笑了很久,覺得太子這個鴛鴦譜點得簡直可怖。為什么不是左顏,她覺得左顏比陸深更適合她。此事她還和陸深玩笑過,某次駐防結(jié)束,他們在殿內(nèi)飲酒,后來皆有些醉意,陸深送她回宮,那夜月色好,二人一時興起,叫了酒菜在水榭中續(xù)飲,她不滿夜色中菡萏花苞閉合,施法令滿池荷花綻開,清香大盛,酒興于是更盛。從各宮仙娥一路月旦到各殿才俊,皇穆感慨,一眾貴胄中,左顏是個適合做夫君的。 陸深一臉認真道,可讓祁夫人做媒。 皇穆雖然有些醉,但神志清明,笑著問:“左副指揮使與你有仇?” 那時候左顏,還是司執(zhí)院的副指揮使。 “你不是屬意于他嗎?”陸深詫異。 “我屬意的人多了,我還屬意宗盈呢!多么好看的一頭大白狼!”皇穆說著遺憾起來,“怎么早沒遇見他,要是被我當年遇見,我一定讓他變回大白狼,揉揉他毛茸茸的大腦袋。” “你不喜歡左顏?”陸深不想跟她聊毛茸茸,執(zhí)著于左顏。 “麒麟眾將,我都很喜歡。我若我是個清白人家的女孩,選夫婿,左顏最好。但這不等于我想要嫁給左顏?!彼f著舉杯與陸深碰了一下,一飲而盡,她皺著眉頭不滿道,“滿措的原身也漂亮,好大一頭大獅子,我小時候最呼風喚雨之時他們都在哪里呢,這要是我當年遇見,一定讓他變回去,拽著他的鬃毛騎著他馳騁?!?/br> 陸深怒其不爭地看她一眼,又把她的話想了一遍,對“清白人家的女孩”這句話意見頗大,想說“你怎么不是清白人家的女孩”,又覺得皇穆豈可用“清白人家的女孩”形容。他困在皇穆那句話里,又聽她說“赫詹也是個慘綠少年,可惜只有一只耳?!?/br> 那日直喝到四更時分,之后沒多久提拔左顏做司執(zhí)院指揮使,赫詹從中殿帥升為司執(zhí)院副指揮使,研究此事的例會上陸深一直忍著笑。 皇穆心里想著舊事,面上不由帶了吟吟笑意。殿內(nèi)歌舞正盛,她看向元羨時,元羨也正在看她。 這是未來的天君,九州的主人。她看著他,心內(nèi)既高興,又不忍。他或許還不知道他們的未來,但她知道,她不清楚過程,但她知道結(jié)果。 她有些遺憾,可那遺憾非常有限,因為他是那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