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薇采薇
天君將點心向皇穆推了推,低頭看看案卷,喃喃道:“曲晰……幾十年前顏淵曾上奏幼女病故,如今看來,是離開了鵲族。我記得當時還派了神使前往吊唁。” “陛下,此事是否要請顏淵入朝?!?/br> “要的,要告知他。她的弟弟……”天君低頭從案卷中找出名字,“曲昭……只有十二歲,很小的孩子?!?/br> “陛下,太子殿下查看了霍兮的案卷時,注意到霍兮所占之寧城距離曲昭一家所居之小澤林三百余里。蔣策攻陷寧城后,有參軍上報山北發(fā)現(xiàn)余寇,所謂的余寇便是曲榛、曲昭。而上報者,乃是鵲族之人?!?/br> “怕是顏淵的授意。”天君嘆了口氣,輕輕搖了搖頭,“這個女孩子知曉她弟弟的事嗎?” “臣還未告知她,但臣以為,她是知道的。乾塔倒塌,塔內關押者如今是何情形,她未曾問過一句?!?/br> “你覺得她入塔另有目的?” “陛下,年初塔圖遭人復繪時,太子殿下認為,復繪塔圖或者為人,或者為物。曲晰之入塔,在臣看來,與其說是尋人,救人,倒更像是試探。北綏或者竟寧得到了一個入塔之法,用一枚棄子探探路,試一試這個辦法是否可行。主使者似乎未曾想到,曲晰能從塔中脫身?;蛘吣缓笾苏J為,曲晰便是能夠脫身,亦在其掌控范圍之內?!彼龘u了搖頭,“臣只見了曲晰一面,不敢妄斷?!?/br> “她當時說,個中原委,只同你說?” “正是。” “你覺得,這是為什么?” 皇穆想了想,“此女對太子殿下,還是有幾分情誼的?!?/br> “此事,你繼續(xù)審問便是?!碧炀┓ㄊ掌鹁碜?,看向皇穆:“你覺得元羨如何?” 皇穆沉吟片刻,“陛下,殿下純厚?!?/br> 天君看著皇穆,將點心又向她那邊推了推,“這銀杏蜜酥是新做的,你嘗嘗看,據(jù)說有清熱去暑之功效?!彼f著微微皺眉,沉聲道:“曲晰一事,他當年處置得未免太過柔茹輕率。” 皇穆垂首看著那盤盛在朱紅桃形雕漆盤中的玉色銀杏蜜酥,正要開口,天君同牙筷探身夾了一塊放在她面前的點心碟內,“你嘗嘗看,雖然主料是銀杏,但十分清甜?!?/br> 皇穆怔了怔,抬首看了眼天君,見他一臉和悅一臉期待,溫馴地端起點心碟,將那塊銀杏蜜酥緩緩吃掉了。 天君笑起來,“好吃嗎?” 皇穆點頭,放下碟子,盯著面前空了的雕漆碟子,之前沒注意,那盤子極盡繁復地雕著些芍藥花。她盯著花瓣,緩緩道:“陛下,臣以為,太子殿下于此事上,盡顯寬仁?!彼а劭聪蛱炀?,“為主九州者,應寬忍大度。情之一事,最易生貪、嗔、癡。曲晰當年借即鳴拒絕東宮,太子既未傷害曲晰,亦未受其離間起蕭墻之禍。容其出宮,更改名碟護其周全。潤澤以溫,勰理自外,不忮不求。君子如玉,東宮如玉。臣以為,國本如此,萬國以貞,四海屬望,眾生可附?!?/br> 天君被她嚴陣以待的樣子逗得笑起來,藹聲道:“你覺得元羨很好?” 皇穆躲避著天君的目光,低垂了視線,“臣以為,太子合適?!?/br> “他今日沒一同入宮,是為避嫌?” “是,太子命臣向陛下奏明曲晰身份,如何處置,還請陛下明示。” “此事牽涉甚廣,事關竟寧、事關鵲族。當時沒有讓太廷司審理,如今我更不想讓太廷司審理。依舊交于你和太子?!碧炀f著,取出一道皇極令,“此事或許不僅只事關竟寧,這面令牌給你,需要什么,要召什么人問話,你決斷便可?!?/br> 皇穆起身欲跪,卻被天君攔住,將令牌遞給她,他的手從她頭上堪堪擦過,比至胸前,笑道,“雖知不可能,卻總覺得,你似乎又長高了?!?/br> 皇穆垂頭不語。 天君坐回椅中,對她道:“你坐?!?/br> “陛下,若□□將曲晰交回鵲族,鵲族會如何處置她?” 天君皺眉想了想,“她目前除了亮明身份外,未交待什么有用的信息,她與竟寧往來到什么地步,這些年傳遞了什么消息……”天君搖搖頭,“目前還不好說,但,不交回鵲族或者還好,若是交回鵲族……”他說著看向皇穆:“你可還記得當年羽民國世子謀逆事中的小鹿蜀?” 皇穆點頭。她當然記得,那是她有跡可循的,第一次明白什么叫毛骨悚然。 當年羽民國君有廢儲之想,世子知曉后于中秋宴上鴆殺父兄,向□□謊稱父君病歿,東窗事發(fā)后自立為王。顧源在世zigong中為主簿,雖為世子僚屬,但并不被重用,世子豎反旗之時他還曾苦苦勸諫。 此事當年是崇榮帶兵平叛,將世子一眾鎖拿至淳熙。事情審問清楚后,顧源被免官放回。本是件死里逃生的喜事,不想歸家后卻被父親,叔伯綁至祠堂,奪靈斬殺。 崇榮攻入南山州進率兵進駐羽民國后,顧源只字不提自己曾阻攔世子,只苦苦哀求崇榮赦羽民百姓無罪,后來還曾協(xié)助梳理軍政。羽民國至今感恩崇榮平息叛亂而不降罪于民,這其中顧源功不可沒。崇榮回朝后曾和天君說過他,言語之間極為贊賞,準備擇機啟用。 未曾想,此人未死在羽民國,死于逆黨之手,卻在塵埃落定后,死在了自家祠堂,死于父兄叔伯之手。 顧源的父兄叔伯將之杖殺后,寫了份洋洋灑灑花團錦簇的奏疏上呈天君,痛陳管教不嚴,家門不幸,請?zhí)炀底铩?/br> 她那日正在東宮,崇榮拿著份文移給她講政務,陸澤疾步入殿,向崇榮道:“殿下……” 崇榮見他一臉悲痛,“出了什么事?” 陸澤看看皇穆,略有為難之色,崇榮搖頭道:“無妨,你說?!?/br> “顧源歸家后,被其父兄滅靈了?!?/br> 時至今日,皇穆還記得,當時崇榮驚怒的神情。 她點點頭,“記得,顧源?!?/br> “對,是這個名字?!碧炀娆F(xiàn)惋惜之色,“若如曲晰所言,顏蘅不過是自行婚配,顏淵就能授意將之一家同霍兮一眾牽連在一起。此女交回鵲族后,只怕兇多吉少?!?/br> 皇穆點點頭,沒再說話。 “乾塔內是條寒龍,你為他所傷之時,有沒有被寒氣反噬?” 皇穆沒想到天君突然問及此事,“回稟陛下,不曾?!彼q豫了一下復又跪下,叩首道:“請陛下就臣殺鎮(zhèn)塔龍、毀乾塔一事降罪?!?/br> 天君搖頭,“此事,你只有功績,毫無過錯,朝臣各有立場,你無須在意?!?/br> 皇穆低聲道:“臣謝陛下寬宥?!彼缘攘说龋p聲道,“陛下,臣告退了?!?/br> 天君看著她,良久頷首,“你去吧。好好調養(yǎng)身子,如今雖然熱了,飲食上勿要貪涼?!闭f著示意宮人,“將這銀杏蜜酥帶些回去,這個雕漆盤是他們新近做的,我覺得樣式很有些意思,讓他們做了兩個給你。一起帶回去。” 皇穆回麒麟后先至鹿鳴堂取了狐裘預備去元羨那廂,從內室出來后卻見他負手立在窗邊。他一上午都心不在焉地一邊看文移一邊等她,聽到聲響知道她回來了,沒經歷什么掙扎便來了這邊。 “殿下請坐?!被誓卤攘藗€手勢,之后將座位上的條褥,引枕堆疊起來,倚著坐好。沖元羨有點傻氣的一笑,引水入壺,洗了洗,倒入茶葉,再次引水,略等了等,將壺內茶水倒入茶杯。她將茶推向元羨,又從懷里掏出皇極令,“這是陛下給的。曲晰一事,陛下依舊命臣配合殿下審理?!?/br> 元羨看著皇極令,心下一片茫然,他昨夜做了很多設想,卻沒想到天君依然命他負責,還賜了皇極令。 皇穆見他面帶疑惑,笑道:“殿下,曲晰一事,臣對陛下未有欺瞞,陛下對殿下的處置十分滿意,稱贊殿下寬和純厚?!?/br> 元羨對皇穆所說半信半疑,懷疑她欺騙了天君,卻也只是點點頭,沒再說話。他低頭喝了口茶,“還是冷得厲害?” “還好?!被誓滦π?,她見元羨被陽光照得有些睜不開,施法放下竹簾,“殿下,下午可否在鑒真堂問話。” 元羨見她只是敷衍自己,想想如今兩人的關系,知道強求不得,“可以?!?/br> “事關竟寧,臣請殿下一同問詢?!?/br> 元羨搖搖頭,“她昨日既說了只與你說,今日也定會如此。下午還是辛苦你?!彼呎f邊把玩著手中的茶杯,立夏之后鹿鳴堂的茶杯換成了青花雪景,與圍著狐裘的皇穆倒是相得益彰。 皇穆點點頭,說了聲好。 “天君有沒有說如何處置她?” “沒有,但要召顏淵入朝,或許要鵲族帶回?!?/br> 元羨點點頭,沒再說話。 皇穆心里那莫名的陌生感覺又涌上來,想寬慰他幾句,卻也只是笑笑。 “曲姑娘,經核查,令弟并不在乾塔之中?!?/br> 曲晰臉上絲毫不見意外,“敢問主帥,曲昭可還在世?” “據(jù)當時的參軍說,曲昭病逝于進京途中。” 曲晰點點頭,“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皇穆覺得這句話何其貼切,她想說點什么,一番努力,卻終究只無力地泛泛道:“還請姑娘節(jié)哀?!?/br> 曲晰抬頭看向皇穆,輕聲道:“主帥,我下到塔底,嘗試損壞通天龍柱,被結界震開之時,便明白,自己實際已是一枚棄子。醒來后思想一番,覺得曲昭恐怕早已離世?!彼瓜骂^,倦倦一笑,“我與曲昭并不親密。我很小便知道母親是鵲族神女,她有一個首飾盒,里面裝了很多精巧首飾,我小時見過一次,里面除了珠寶,還有個白玉做的小圓盤,上面描畫著一些我看不懂的文字。一次,她和父親不愉快,躲在臥房哭。我入內安慰,替她擦拭淚水時,見她手里握著那個玉牌。她和我說,她本是金翅族主神之女,這是神女的玉牒。我本來對此沒什么感覺,直到十二歲那年,金翅鵲族入淳熙過上元節(jié)。車隊經過青丘。父親雖不愿我去,但母親卻是默許的。我同眾人擠在路邊,看車隊招搖而過,有輛車經過我時正好拉開窗幃,里面有個年輕貌美的女子攬著個同我年紀相仿的女孩兒,那女孩兒裝飾得好看極了。我回家后和母親說起,她說那應該是她的jiejie,神姬顏瑩和她的孩子。那女子的螓首蛾眉,女孩子的粉妝玉琢,及那一身一頭的奪目珠翠,自那日后,便時時入夢。我總覺得,那車里坐著的,應該是我。主帥,你出生便是公主,我說的這些,你必不明白。那日之后,我的日子就無聊乏味起來。對父親滿心厭棄,覺得若不是他,我如今應該住在宮殿中,若不是他,我必定偶爾入淳熙,入宮廷,交游往來皇尊貴胄。我偶爾在母親心情好的時候,問些她還是神女的事,問她吃什么穿什么,居所什么樣,隨從多少人,以及那看起來小房子一樣大的車輦,里面是什么樣的?!?/br> 她輕輕嘆了口氣,嘴角浮起的笑意卻并不凄苦,“父親其實對我極好,幼時我很喜歡他變回原身,喜歡他用尾巴團住我,蹭我的鼻子,引我打噴嚏。但那日之后我就對他惡聲惡氣。他對我的疏遠不知所措,但也知道,這一切皆是因為我見了金翅鵲族的車隊。十五歲那年我看上一支發(fā)簪,央他生辰時買給我,那發(fā)簪極貴。他答應了,最后卻買了條白梅玉的珠串給我。我氣得將珠串丟在地上,飯也沒吃地跑出去?!鼻O聛?,盯著案上的茶杯,良久才道,“沒幾天,他就去了寧城,尋了份差事,”她頓了頓,近乎嘆息地輕聲道:“他是個讀書人,寫得一筆好字……”她說著抬眼看向皇穆,“主帥,我初時與你說,父親與霍兮一眾并無關系,那是謊言,他當時已尋到一份文書的工作,只是尚未報到。那之后沒幾天,白虎殿入青丘平亂,再后來,便是父親被殺,曲昭被抓?!?/br> 她說完后,再未言語,皇穆想說點什么,但又覺得皆是惺惺作態(tài),這故事有些地方觸動她,正是因為有所觸動,她才不想說什么,言語無濟于事,甚至比沉默更讓人厭煩。 “姑娘可知,令尊與令堂是如何相識的?” 曲晰點頭,“有一年竟寧世子入京,正值上元夜,父親隨著世子夜游朱雀大街,遇見了觀燈的母親?!?/br> “祁若為何派你入怡王府?” “當年命我入的是太子府。祁若說會安排我們的船與太子的船相撞,讓我聲稱被水鬼所劫,家人皆被水鬼所害,請求留在太子身邊報恩。卻不知為何遇到是怡王?!?/br> “姑娘在怡王府中時,可曾傳遞過什么消息出去?” 曲晰搖頭,“怡王當時只是個少年,單狐州諸事皆由天妃決斷,我接觸不到有用的信息。” “姑娘從怡王府中出來后,與竟寧有過聯(lián)絡嗎?” “有,當時我準備回竟寧,但祁若傳遞消息,命我入太樂丞。擇機往來即鳴?!?/br> “這之間再未聯(lián)絡?” “我初入太樂丞之時,祁若讓我安心待命,說有需要時,會命人找我?!?/br> 皇穆展展眉頭,喝了口涼盡了的茶水,潤了潤嗓子,“姑娘今日既如此坦誠,還請姑娘指教,送姑娘入太樂丞者,教姑娘經過鎮(zhèn)魔塔結界,一路下至塔底者,那一個或幾個宮使,究竟是誰?” 曲晰抬首看著皇穆,“主帥,請問□□會如何處置我?” “我不知道,當年令堂未曾被鵲族除名。神女的身份,□□也未褫奪。姑娘是鵲族的神女后人。有這一層身份在,□□會請鵲神入朝,共同商議。” “主帥,鵲族的宗室女皆可被叫做神女嗎?” 皇穆?lián)u頭,“鵲神之女才可稱為神女?!?/br> “那為何我母親的jiejie又被叫做神姬?” 皇穆豁然開朗,“姑娘想做神姬?” 曲晰帶著柔和笑意,輕輕點頭,“是?!?/br> 皇穆緊了緊狐裘,歪著頭將她又打量了一遍,心里生出些慶幸,幸好當年她想看迷谷開花,而在招搖山多留了幾日,沒讓崇榮遇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