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2 章
西城門陽光熾烈,無數(shù)劍影紛飛,舞得眼花繚亂,只聽“錚——”的一聲清脆長音,劍光立止,歡呼聲此起彼伏地喝了出來。 江信將長劍收入劍鞘,恭敬地行了個抱拳禮:“承讓?!?/br> 袁爍勉強一勾嘴角:“少盟主客氣了?!?/br> 袁爍乃是北虛門的首席大弟子,被武林寄予厚望,方才與江信在擂臺上打得難舍難分,星璇劍法和北虛劍法各持所長,一度平分秋色,可袁爍不慎預判失誤,這才倉皇落敗。 人聲鼎沸之中,高居觀戰(zhàn)席的江海年卻將神情繃得極緊,似乎對江信的表現(xiàn)不甚滿意。 他身旁坐著幾位在江湖上德高望重的先輩宗師,彼此張望一眼,有口難言,江海年隨即起身,以公事繁忙為由先行離去。 江信極力平復著急促的呼吸,匆忙抬起眸子望向觀戰(zhàn)席,映入眼簾的卻只有父親的強顏歡笑,一顆火燙的心瞬間冷卻下來。 聚英會行至此時,留下的英雄豪杰幾乎都是各門各派中的翹楚,擂臺賽也較往日要艱難許多,江信頂著“少盟主”的頭銜,肩上的重擔不言而喻。 盡管他未能完全參透星璇劍法的精妙,可險中求勝亦是綽綽有余,然而這場勝利來得突然,他不過是占了對手失誤的便宜,難免顯得不盡如人意。 下一輪對戰(zhàn)的龐良乃是狼牙幫的當家人,與江少盟主擦肩而過時公然嘲了一聲,舉止格外招搖,瞬間將注意力爭了過去,江信淹沒在新一輪的歡呼聲中,不得不加快步伐從人群的縫隙里擠了出去。 此時,一個掌聲在咫尺之外熱切地響起,他茫然地一抬頭,眼前頓時雪亮:“云、云少俠!” 云清凈頭頂一只大白鶴,提線木偶似的鼓著掌,憋了半晌憋出一句:“……恭喜恭喜!” 江信頗為赧然:“云少俠你就別笑話我了,最后那幾招要不是人家袁少俠自亂陣腳,我恐怕還找不到機會制勝呢,現(xiàn)在想來倒有些趁人之危,父親多半也是察覺到了這一點才負氣而去的?!?/br> “怎么就趁人之危了?自亂陣腳那也是武藝不精的表現(xiàn)!”祥瑞理直氣壯地寬慰了一句,就差來個白鶴亮翅,云清凈感到頸骨“嘎吱”一響,于是將這破鳥又塞回了鎖妖囊。 江信總算撐出一個苦笑,又問:“對了,云少俠怎地來天鴻城了?” “近來實在閑得慌,加之那晚過后,我總覺得杜榮的死不大對勁,就怕那姓霍的亂來,所以過來瞧瞧?!痹魄鍍羧鐚嵈鸬溃瑑扇瞬患s而同地邁開步子,一同遠離喧鬧的擂臺,在城中信步。 江信看上去頗為憔悴,尤其是那一雙星目,血絲密布,像是好幾天沒合眼:“其實那晚回到天鴻城之后,我實在放心不下,便悄悄追去了武宗堂,結果……” . 夜風在城中刮得肆無忌憚,應是要變天了,江信在中軸大街上逆風而行,滿是心不在焉。 難處是不能分享的…… 霍瀟湘的話還在耳畔縈繞,江信每個字都聽得刺癢難耐,實在琢磨不透,只想當面問個清楚。 武宗堂入夜之后還是一如既往的冷清,落葉在門前隨風狂卷,唯有里屋的燈火映出憧憧人影。 江信正欲叩門,只聽什么東西碎了一地,他及時罷手,壯著膽子從墻外翻了進去,見院中無人,便躡手躡腳地溜去屋外——這種窺視的行為實在有失禮數(shù),江信惴惴不安地守在門外,卻又舍不得離去。 透過門縫,能看見武宗堂三位堂主和幾名心腹弟子圍在一處,而屋內氣氛幾乎快要凝結成冰。 霍瀟湘望著一地殘渣,依舊冷漠:“你就只會拿這些杯子出氣?” “你都冤枉到老子頭上來了,老子還不能發(fā)個火?”霍刀坐在椅子上無比憤然,恨不得抄起拐杖再劈頭蓋臉地砸過去,幸好被身旁的兄弟們及時攔下。 “我何時冤枉了你?”霍瀟湘覺得莫名其妙,“我不過是在問你跟杜榮的死有無干系,回答一句有或沒有,很難么?” 霍刀話到嘴邊全都噎住了,唯有一張憋得通紅的臉,其余兄弟們噤若寒蟬,完全不敢吱聲。 霍瀟湘身旁站著一名紅衫女子,乃是武宗堂的三堂主莊憐,她梳著高發(fā)髻,看上去不易親近:“你以為老大愿意這么質問你么?你自己出去問問,誰不知道咱們武宗堂的霍二堂主前段時間跟人家在東郊碼頭打了一架?” 霍刀越聽越不服氣:“那又如何?明明是那杜榮貪生怕死在先,違背江湖道義雇來暗影,如今遭了報應,憑什么要找老子算帳?” 霍瀟湘無力地掐著眉心,只覺對牛彈琴,莊憐轉過頭去:“星璇!你來說說是怎么回事!” 賀星璇正悶聲不吭地替眾人摻茶,聽三堂主厲聲一喚,他只得緩緩放下茶壺,表情有些為難:“事到如今,大家還不明白么?” “明白什么?”霍瀟湘乍一抬頭,眾人也跟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星璇用指甲在壺蓋上來回刮蹭,醞釀了好幾回合才開口道:“這次的事,都是沖著我們武宗堂,沖著霍大哥你來的?!?/br> 霍瀟湘的神思有一瞬的凝滯,很快,他敏銳地察覺到在場眾人的神情都發(fā)生了變化,茫然或憤慨都被粉飾下去,取而代之的是無盡的彷徨。 “你們……有事瞞著我?”霍瀟湘對自己的后知后覺感到一絲詫異。 莊憐扶著右臂,用寒凜的目光掃視一圈,無人敢冒頭答話,霍瀟湘只好看向賀星璇:“為什么說是沖著我來的?到底發(fā)生什么事了?” 星璇忽然欲言又止,眼神意有所指地瞟了一眼莊憐,霍瀟湘若有所悟:“這里誰說了算?” “不是這樣的,霍大哥……” “夠了!”霍刀當即出聲喝止,“霍瀟湘,就你會咄咄逼人是吧?他們不敢說,老子來說!” 霍刀顧不得旁人,氣勢洶洶地架起拐杖,扯著大嗓門兒道:“你以為漕幫那群孫子是什么善人?老子和一幫兄弟為了堂里的生計,削平腦袋去他們碼頭干活,結果杜榮那王八蛋將工錢榨干不說,好幾次出言侮辱,誰他娘的能忍!” “你知道他們說什么了么?我們武宗堂這幫人,除了你霍老大,其余人都是一群血蛭!窩囊廢!下九流!自詡有點拳腳功夫,連狗屁都不如,還不是得像狗一樣在錢堆面前搖尾巴!” “霍刀!別添亂了!”莊憐怒斥,霍瀟湘卻橫過手來打斷了她。 霍瀟湘繃著牙關:“繼續(xù)……” “你霍瀟湘有本事攀上江少盟主,攀上北墨世家,還他娘的攀上了不歸山的仙門,你還記得你是誰么?你還記得你身上流著武宗的血么?你他娘的不是不信天地也不信神魔,只信你們家引以為傲的武學之道么?我呸!老子看你天天在外面跟著那些高高在上的人逍遙快活,什么狗屁武學之道,連五斗米都換不來!” 門外的江信心頭一絞,原地踉蹌了半步,與此同時,茶壺驟然傾倒,茶水流了滿桌,賀星璇握緊拳頭,哽咽道:“二堂主……適可而止吧!” “所以,”霍瀟湘換了口氣,克制住翻涌的情緒,“你們是因為這個,才打起來的?” 霍刀許久沒有罵得如此爽快,心情正好,見到霍瀟湘如此“忍辱負重”,不免覺得好笑:“你他娘的也別想用什么值不值得的那一套來教訓老子,你以為就這一次么?你問問莊憐,問問星璇,再問問在場諸位,誰沒被外人蹬鼻子上臉過?” 霍瀟湘的目光在屋內游移,眾人心虛的神情已然說明一切。 “這些惡意,都他娘的是你霍瀟湘招來的!”霍刀又道,“你名氣多大??!武功多強?。⊥饷婺菐蛯O子不敢惹你,就只會來惹我們!可是現(xiàn)在不一樣了,漕幫的人翅膀硬了,敢明目張膽地冤枉你了,你有本事就自己扛,別想往老子身上潑臟水!” 霍刀歪歪扭扭地挪向門邊,用拐杖撞開了門:“哼,若真是老子殺了杜榮,老子就天天戴朵大紅花去他們碼頭炫耀!氣不死他們!” 長夜漫漫,霍刀揚長而去之時已是三更天,霍瀟湘不再多說什么,找來一塊抹布將桌上的茶水擦拭干凈,好幾名弟子在他身旁欲言又止,卻都被霍瀟湘打發(fā)走了。 “辛苦了,早點歇息?!被魹t湘說得有氣無力,弟子們從未見過堂主如此溫言細語,只得唉聲嘆氣地轉身離去,星璇和莊憐守在原地,各有所思。 江信躲在角落里暗自垂淚,原來這所謂的難處……他當真是一無所知。 屋內燭火一暗,江信只得趁著無人發(fā)現(xiàn),狼狽地逃了出去。 霍瀟湘關上屋門,在窗邊駐足片刻,以為自己生出錯覺,總覺得有什么人來過,星璇擔憂道:“霍大哥,你沒事吧?” “沒事,”霍瀟湘搖搖頭,“星璇,前些日子你身上的傷也都是……我招來的么?” 賀星璇將布滿傷痕的雙手往身后一藏:“霍大哥這是什么話,你別聽二堂主說得如此夸張,我在外面給人當陪練,少不了要挨打,大哥你以前不是也……” “賀星璇,不要哪壺不開提哪壺。”莊憐瞪了他一眼,星璇自覺失言,匆匆退了下去。 霍瀟湘沉聲問:“不就說說以前給人當陪練的事,何時成了禁忌?” 莊憐咬著唇,緊盯著霍瀟湘:“禁忌就是禁忌!老大,你可別忘了,江海年之所以這么看不起你,就是因為你的這段過去!我就不明白了,堂堂正正靠自己掙來的生活,怎么在他們那些名門眼中就成了不擇手段、不潔身自好?” “不可對江盟主無禮?!被魹t湘?zhèn)}皇轉身,去到院中,莊憐便一路追上前去:“為何?憑他是武林盟主,還是憑他是少盟主的爹?” “小憐!”霍瀟湘加重了語氣,莊憐無奈作罷,眼中卻是波光粼粼。 “此事怪不得江盟主,天下武學,一宗以抵之,武宗何等盛名,我卻到處給人當活靶子練手,確實有失尊嚴,況且我連續(xù)十年占著聚英會的魁首,江盟主對我不滿也是理所應當。” “所以你今年索性就不去比了?”莊憐眉眼飛挑,凜若寒霜。 霍瀟湘站在院中,眼前逐漸勾勒出白晝時分眾人在此練武的身影,涼風吹拂,又化作早年的記憶,層層疊疊,模糊不清。 “沒這個必要了……” “老大!”莊憐倏然撲上前來將霍瀟湘攔腰抱住,“你才是我們的主心骨!我不管外人如何嫉妒你,流言蜚語如何中傷你,只要正道上有你守著,我們根本就不會在意眼前這些磕磕絆絆!” 莊憐將頭緊緊貼在霍瀟湘懷中,霍瀟湘雖是手足無措,卻也不好躲開:“小憐,你……” “我知道這些年的日子不好過,修仙煉魔成了江湖的心頭好,我們反倒淪落為旁門左道!可一個武者要變成那般非人非鬼,活著還有什么意思?如今,連漕幫那群人都敢來挑釁我們,日后呢?墻倒眾人推,樹倒猢猻散,所以,老大你一定要好好的……好好的……這樣就沒人可以欺負你……也沒人敢瞧不起我們……” 莊憐不覺哽咽,當即松開手將眼淚抹去,霍瀟湘瞥見衣衫沾濕,心頭驟然泛起沉渣,他忽然覺得自己當初離家立下的重誓,根本不值一提。 “還有一個人,你務必要小心?!鼻f憐抽了抽鼻子,撇去方才的失態(tài)。 霍瀟湘:“誰?” “賀星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