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3 章
可惜江信早早離去,并不知曉其后的事,他只依稀記得自己在街上跌跌撞撞地走著,回到江府之后恍如大夢一場,若非江海年揪住他劈頭蓋臉地罵了一頓,他還找不到宣泄的機會。 江海年時常掛在嘴邊的“朽木不雕”和“曲意逢迎”都太過刺耳,前者罵的是自己,后者罵的是他這輩子最好的兄弟,于是他生平第一次反駁了父親的話,脫口的那刻,父子倆同時發(fā)怔。 此后,江信徹夜未眠,顛簸的心神總算疲倦,消停了一會兒。 原本聚英會比擂是緩和父子關(guān)系的最佳時機,父不言、子不語,痛痛快快贏一場,無聲勝有聲,可江信沒能把握住,反倒讓彼此的裂縫愈來愈寬。 云清凈有一腳沒一腳地踹著路邊的枯草,這故事于他而言,不僅冗長,還毫無道理可言。 那姓霍的雖說確實有點本事,一聲不吭也足夠招搖,可也沒到這么人見人怨的地步吧!外人都要群起而攻之了,他還能不動如山,妄想獨自扛下,坐擁這一地的凄凄慘慘戚戚? “走,去武宗堂看看?!痹魄鍍羰栈刈约翰话卜值哪_。 江信顯得有些局促:“可是……這些都是我偷聽到的,不好讓霍兄知道吧?” “做都做了,有什么不敢認(rèn)的?別婆婆mama了,快走!”云清凈愣是摁著江少盟主的頭拐了個彎,公然脅迫他在前帶路。 . 霍瀟湘許久沒有翻看過門中的賬本,今日心血來潮,找莊憐要了厚厚的一本,獨自坐在練武場邊的長凳上認(rèn)真品讀。 武宗堂與靈蕩峰半斤八兩,門下子弟也就十來個,不巧的是霍刀前幾日帶人出去斗毆,又折損了幾個,現(xiàn)在四肢健全,可以到處活蹦亂跳的,一雙手就能數(shù)得過來。 武宗尚武,卻與那些好戰(zhàn)莽夫有霄壤之別,子孫后代看似清高,實則外冷內(nèi)熱,個個都揣了顆傳道授業(yè)、兼濟天下的心,先祖還曾是朝廷里吃官俸的帝師,沒想到歲月蹉跎,曲高和寡,武宗后人漸漸變得有心無力,大多選擇了歸隱。 霍瀟湘就是家里的一根倒刺,非要將這經(jīng)年累月的夙愿撈回來,離家遠行,見見所謂的世面——然而這“世面”卻像賬本上的紅圈一樣,越看越頭疼。 又是入不敷出啊…… “老大?!币粋€軟綿綿的聲音飄了過來,霍瀟湘抬起頭來,只見兩名弟子別別扭扭地站在跟前,身后還藏著什么東西。 霍瀟湘將賬本合上:“怎么?漕幫的人又來鬧事了么?” “沒有沒有!”高個兒弟子連連搖頭,身后的包袱終是沒有藏住,讓霍瀟湘逮了個正著。 霍瀟湘緩緩起身,望著兩名弟子不說話——他們都是武宗堂的“老人”,在風(fēng)霜里打過滾,與霍瀟湘一起熬過了吃了上頓沒下頓的日子,是共患難的兄弟。 “我和阿群……打算回老家去,特來向老大辭行?!备邆€兒弟子用胳膊肘碰了碰身邊的人。 阿群趕緊接過話來:“老大你千萬別多想!我們就是離家太久,有些惦記,而且我們這把歲數(shù)也該回去成家了,上次我姐遞了封信來,說我的小侄兒都好幾個了呢……” 霍瀟湘比他倆整整大出三歲,聽聞這話不免失笑。 “那……多加保重?!?/br> 霍瀟湘沒有刨根問底,也沒有挽留,畢竟眼下這個多事之秋,他沒什么留人的底氣。 “我突然想起,當(dāng)年我和大忠第一次來到武宗堂的時候,老大你就站在這個門口,”阿群用腳尖掃過破損的門檻,笑得極憨,“可嚇人了!” 霍瀟湘哭笑不得:“嚇人?” 大忠跟著一樂:“對啊,當(dāng)年老大你在聚英會上一戰(zhàn)成名,每天慕名前來獻媚、挑釁的人將門口堵得水泄不通,你都是冷著一張臉將他們打發(fā)走了!” 湊熱鬧的人,自始至終都不曾滅絕。 霍瀟湘沖他們笑:“既然嚇人,你們?yōu)楹芜€來投奔?” “哈,我和大忠從小就想學(xué)武,可惜資質(zhì)不夠,去那些大門大派面前碰了一鼻子的灰,后來聽說老大你買下這里建了個武宗堂,就緊趕慢趕地跑來投奔了,能成為武宗的弟子,說出去多有面兒??!” “你還別說,剛進武宗堂的那段日子,出去一提咱老大的名號,那些地痞流氓都得崴著腳趾頭!” …… 聽起來自己倒像一個流氓頭子。 霍瀟湘眼底微酸,只默默笑話這兩個大傻子,兄弟三人在門前相擁,恰逢賀星璇抱著一摞鐵劍經(jīng)過,投來一個好奇的目光。 霍瀟湘送別完阿群和大忠,一回身便迎上了他的視線—— “霍大哥……” “來,給我?!被魹t湘接過他手里沉甸甸的東西,直奔北邊的雜物間。 推開門,灰塵漫天飛舞,霍瀟湘面不改色地將鐵劍放進角落,順帶收拾了倒得橫七豎八的長矛。 賀星璇守在他身后,忍不住道:“霍大哥你放心,就算武宗堂真的到了人去樓空的時候,我也不會離開你的?!?/br> 霍瀟湘將他推出烏煙瘴氣的雜物間,順手帶上屋門,又拍了拍身上的灰:“不會人去樓空的,就算我倒了,武宗堂也不會倒?!?/br> “怎么會?這話應(yīng)當(dāng)反著說才對?!辟R星璇露齒一笑,霍瀟湘冷不丁想起莊憐說過的話,一時不知如何應(yīng)對,從懷里拿出賬本作遮掩。 星璇在門中年紀(jì)尚輕,平日本是不茍言笑,可單獨與霍瀟湘在一處時,總會變得開朗許多,他一路追著霍瀟湘坐下,問:“霍大哥今日怎地看起了賬本?往日不都是三堂主在管么?” 霍瀟湘捏著賬本一角,躊躇許久:“星璇……我有幾句話想問你?!?/br> “嗯?”賀星璇沒有太多防備。 霍瀟湘又道:“你這一生,最想做什么?” 賀星璇怔愣一番,笑道:“霍大哥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每個人皆是獨一無二,”霍瀟湘并不覺得好笑,“選一條自己的路走,豈不是更快活?” 賀星璇的笑容有些發(fā)僵:“可是……自己的路,是哪條路?” 大道三千,放眼過去茫茫一片,霍瀟湘顯然答不上來。 他在想,武宗的桃李夢做了百年之久,起碼也有個不誤人子弟的底線,如今武宗堂的兄弟逐漸離散,他再不能像往日那般不聞不問,起碼要好好勸勸他們,讓他們盡早想好出路。 孰料賀星璇的目光轉(zhuǎn)瞬就變了:“霍大哥,你不會是想趕我走吧?” 霍瀟湘眉頭一皺,還沒來得及答話,星璇一把拽住他:“我不走!我哪兒也不去!我沒有家,什么都沒有!若非一年前得你相救,我連命都沒了!” “星璇,我不是這個意思……” “是不是有人跟你說什么了?霍大哥,你是武林之中最強的人,也是世上對我最好的人,我哪怕是死,也絕對不會傷害……” “星璇!”霍瀟湘反手將他制住,賀星璇一口氣卡在胸前,心臟赫然往外撞,瞬間便是臉色慘白。 霍瀟湘趕緊將他松開,拍著他的肩:“星璇?你怎么了?” “霍大哥,我方才說的……字字肺腑?!辟R星璇一度哽咽,很快掩面逃離。 霍瀟湘沒想到場面失控至此,正欲追上前去,一句響亮的“姓霍的”從門外殺了進來。 他回頭一瞧,云清凈瞬息而至,而江信怯生生地冒了一個頭,直到瞥見霍瀟湘,才猶猶豫豫地踏了進來。 云清凈舉起手來:“好久不……” 霍瀟湘從他身旁徑直掠過,怒氣沖沖地站在江信跟前:“你怎么來了?” 云清凈的手撲了個空:“……” “喂,姓霍的!”云清凈氣不打一處來,“別目中無人啊!” 霍瀟湘瞪著江信:“你現(xiàn)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專心在聚英會贏下每一場比賽!這邊魚龍混雜,不要隨隨便便跑過來!” 江信慫著腦袋,嘴角委屈地抖了抖:“霍霍霍霍霍兄,我只是想幫你……” 霍瀟湘意識到自己說得有些過分,只是禍從口出,覆水難收,他不得不撐著氣勢,原地不動。 江信明白,近日武宗堂并不太平,三天兩頭就有漕幫的人來門前叫罵,抑或在背地里耍陰招,總之就是各種折騰,就差上房揭瓦了。 江信也明白,霍瀟湘這么罵他,也是為他的老父親長命百歲著想。 江海年自從得知杜榮的事,從一邊頭大變成兩邊,加之朝廷正在緊鑼密鼓地準(zhǔn)備北原大婚,忙得昏天黑地不說,還要眼睜睜看著自己這個本該是新郎官的不肖子到處跟人鬼混,聚英會擂臺賽也比得馬馬虎虎, 可明白歸明白,終究掀不起太大的水花。 他只要一想起那晚霍刀對霍瀟湘的辱罵,心就翻來覆去地絞著疼。 “霍兄,我和云兄在來的路上打聽到,杜榮的寵妾今日要在城隍廟舉辦一場法會,或許我們可以趁這個機會去查一查……” “我知道了,但是你……馬上給我回家去!”霍瀟湘語氣堅決。 江信為難地“啊”了一句,又向云清凈求援——奈何這姓云的站著說話不腰疼,玩起了過河拆橋的戲碼,眼一橫,學(xué)著霍瀟湘的語氣道:“聽見沒?趕緊回家!” 江信:“???” 霍瀟湘沒料到這姓云的還學(xué)會“見風(fēng)使舵”了,火氣都被哽了一下。 江信左右為難,委屈都翻上了天,扭頭就跑,霍瀟湘下意識動了動手指,勉強克制住了。 今日,霍瀟湘接連氣走了兩個人,堪稱雙喜臨門,他倍感焦慮地揉著眉心,欲嘆不嘆。 云清凈禁不住打量起這偌大的武宗堂,總覺得哪里古怪,一時也說不上來。 待身邊的霍瀟湘一抬頭,云清凈便搶先道:“少廢話!姓霍的,此事不是你一個人就可以解決的,杜榮的死相你也親眼目睹,這十有八|九都與妖魔有關(guān),別想撇開我!” 霍瀟湘躊躇一番,沒有像往常那般故作不屑,反倒誠懇地道了一聲謝。 謝?有什么好謝的?謝他對洗清冤屈之事仗義相助?還是謝他幫忙打發(fā)走了那位看似陌上人如玉,實則是個蛋殼心的好兄弟? 云清凈向來吃軟不吃硬,抱著劍背過身去:“水落石出了再謝吧!” “抱歉,墨姑娘大婚在即,聚英會也快到了尾聲,我卻一直給大家添亂……” “哎,你怎么變得這么嘰嘰歪歪了?大婚那日,罰酒三杯!不,十杯!” “十杯?若是十杯草原蜜,你就等著給我收尸吧!”霍瀟湘終于忍不住回懟了一句,隨手招來一名弟子,讓其將賬本送還給三堂主。 云清凈一邊忙著從鎖妖囊里放出祥瑞,一邊沖他做了個鬼臉—— 當(dāng)然,是笑比哭還難看的鬼臉。 ※※※※※※※※※※※※※※※※※※※※ 看了眼接下來一個月的行程,默默望天(我會堅強地寫下去的……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