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8 章
“嘎吱——” 武宗堂的后門楔開一道口子,賀星璇邁著疲累的步伐悄然而入,幾綹散發(fā)垂在鬢邊,唇色如蠟,半分精神也打不起來。 卯時已過,朝陽高升,他根本無心觀賞,只安靜地關(guān)上門,落下門閂,哈欠連天,就著手邊的水缸埋下頭去,“咕嚕咕?!?,他猛然抬起了頭,喘著粗氣。 涼水從蒼白的臉上唰然落下,晶瑩的水珠粘在睫羽間,扭曲了瞼下的血絲。 賀星璇隨意用衣袖抹了一把臉,胸膛內(nèi)還跳得兇猛,似乎余悸未消。 “賀星璇!你小子死哪兒去了!” 霍刀撐著拐杖,從不遠處一瘸一拐地蹦了出來,瞧上去動若脫兔,還能齜牙咧嘴地叫罵著。 賀星璇咬住急喘,先是規(guī)規(guī)矩矩地朝霍刀俯下頭去:“見過二堂主。” “少跟老子扯這些沒用的!霍瀟湘怎么沒跟你一起回來!他又死去哪兒了?” 霍刀揚起木拐,罵罵咧咧地朝賀星璇打了過去,賀星璇也懶得躲閃,整個人怔仲似的,霍刀及時收手,用拐尖小心翼翼地戳了戳他的肩膀,“嗬,你這小子!問你話呢!中什么邪了?” “我得……好好睡一覺。”賀星璇倒吸一口氣,直奔自己的寢屋。 霍刀:“???” 賀星璇覺得眼皮不堪重負,腳步越發(fā)蹣跚,于是倉促地推開屋門,一頭倒在了床上。 霍刀火冒三丈,又蹦蹦跳跳地追上前來,險些被門檻絆了一腳:“睡什么睡!趕緊給老子起來回話!莊憐呢!莊憐那臭婆娘怎么也沒回來!” “三堂主?”賀星璇不情不愿地睜開半只眼,“我可記得三堂主昨日天黑之前便離開了鎖春關(guān),怎么還沒回武宗堂?” 霍刀聞言眉頭一擰,用木拐“咚”地砸著地面:“他娘的!氣死老子了!一個老大,一個老三,都是些沒良心的甩手掌柜!武宗堂這爛攤子非得要老子天天守著、看著,老子還殘著呢!” 賀星璇掀過被褥捂著頭,悶聲應(yīng)和道:“是是是,還是老二頂用……” “那是自然!”霍刀不假思索,隨后又氣得用拐杖猛然一敲床角,“說誰是老二呢!” 賀星璇不再答話,沉沉睡去。 “沒出息的東西!”霍刀嫌棄地啐了一句,無奈離開了寢屋,用木拐勾過屋門,替賀星璇掩上。 他前腳剛邁出幾步,一幫礙眼挑事的卒子又四面八方地圍了上來。 “喲,二堂主,可算找到您了!三堂主不在,后廚和鐵匠鋪的一些爛賬要如何處置啊?” “二堂主!兄弟們外出做工的時候聽聞‘鐵膝’林顯幾日前自縊而死了,還說這林顯曾經(jīng)當(dāng)過暗影呢!他的家人都不敢相信!” “二堂主不好了!前院練武場又來了幾個蠻不講理的小混混,三句不對付就開始砸東西了!老大不在,只能煩請您過去鎮(zhèn)一鎮(zhèn)了!” “二堂主……” 霍刀:“……” “霍——瀟——湘——!你敢回來,老子一定要殺了你——!” “哎,一個一個來,莊憐那鬼機靈不在,你們這些榆木腦袋都用來兜風(fēng)了么?爛賬就繼續(xù)爛著唄!還有那什么南洋‘鐵膝’死了,關(guān)老子什么事?整天就知道嚼舌根!滾滾滾!練武場那幾個狗娘養(yǎng)的還用得著咱老大出面嗎?正好老子一肚子窩火,馬上就去教他們做人!……” . 雀鳥晨啼,此起彼伏,偌大的江府悉數(shù)籠罩在無邊的寧靜之下,仆人們捧著水盆進進出出,透亮變?yōu)闇啙?,浸染鮮血無數(shù)。 江信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胸前的血洞被藥草覆滿,四肢卻是冰涼。 “少盟主傷重,若不能早日蘇醒,恐怕是兇多吉少。”大夫收起藥箱,忐忑地拭去額前的冷汗。 霍瀟湘聽得膽戰(zhàn)心驚:“不是止住了失血么?為何還會有醒不來的可能?” 云清凈緊緊攥著替江信換下的一身血衣,不肯放下,心里也不甘于妥協(xié),神情因過于疲倦而顯得有些木訥,聞言,手又不自覺地顫了顫。 大夫:“少盟主脈象古怪,將死未死,似有別的什么氣息在體內(nèi)為他續(xù)命,還不止一股,老朽醫(yī)術(shù)淺薄,故而不敢輕易斷言這是好是壞?!?/br> 江海年垂著憂慮過度的眸子,對大夫招招手:“有勞了,切記此事莫要聲張?!?/br> 大夫恭然頷首,退出了屋門。 霍瀟湘眼睜睜看著江信瀕死一線,卻是無可奈何,只覺眼眸酸脹,閉上眼滿是苦澀。 想罷,他悄然側(cè)過臉去:“抱歉,醒兄,方才在東郊密林……” 風(fēng)醒淺淺一笑:“霍兄向來是個有分寸的人,不過偶爾放縱一次,或能修身養(yǎng)性?!?/br> 霍瀟湘默然,嘴角艱難地揚起半寸。 “多謝各位仗義相救,信兒他……”江海年抬頭來欲言又止,就像字句被燒得guntang,舌尖經(jīng)受不住,而他一雙布滿褶皺的老眼里,有別的東西在閃爍。 “他會醒過來的?!被魹t湘知道江海年對他怨念甚重,仍舊不畏懼也不遮掩地接過話來。 江海年神情復(fù)雜地望著他,并沒有像往常那樣直白地表露出不滿。 風(fēng)醒把握住此刻的空隙,忙問:“霍兄,你是如何找去西北巨樹的?” 霍瀟湘有片刻遲疑:“昨晚醉酒后,我與江信在山丘上閑聊,后來不知怎么睡了過去,黎明前被一條狗吵醒,還硬生生將我拖去了西北巨樹,就發(fā)現(xiàn)江信他……” “狗?什么狗?”云清凈有所醒轉(zhuǎn),斂著嗓子問了一句。 霍瀟湘努力回憶,奈何后腦隱隱作痛,只記得當(dāng)初在西北巨樹下發(fā)現(xiàn)江信的剎那,神智瞬間化為烏有,全身骨rou俱焚似的,更在探得江信呼吸全無之后,歇斯底里地喊了一聲——至于那條狗,此后再無任何印象,如今早已不知去向。 “我沒注意……”霍瀟湘顯得苦惱。 風(fēng)醒抱臂倚在墻邊,若有所思,又轉(zhuǎn)頭看向江海年,“敢問江盟主,少盟主這段時日可有什么不尋常之處?” 江海年鼻息極重地嘆了一聲,搖搖頭:“近日都是起早貪黑,何曾注意到信兒在做什么……” 朝堂之上,江湖之中,萬千煩憂皆是纏作一團。若非墨家之前有謀逆之嫌,已然失去圣心,墨家人不再任職,其余朝臣也居江湖之遠,不堪重任,擔(dān)子也不至于全落在江海年身上。 木秀于林,風(fēng)必摧之,江家攬下這些瓷器活兒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整個武林被吃著皇糧、“狐假虎威”的洛水江氏約束久了,難免生出逆反之心,私底下怨聲載道,江家轉(zhuǎn)眼就被推上了風(fēng)口浪尖。 江海年也是學(xué)著古來圣賢那一套長大的,從來都是求一個“克己”,苛責(zé)自己之外,頂多再去苛責(zé)江信,然而有些事似乎并非安分守己就能避過去的。 霍瀟湘:“奪魁之戰(zhàn)在即,江信應(yīng)當(dāng)在勤修苦練才是,只不過聽聞前幾日江信在與狼牙幫的龐良對擂之時,狀態(tài)并不如意,還不慎下了重手。” 若是算上強攻陳清風(fēng)那次,云清凈已經(jīng)看過江信好幾場比擂,不僅看過,還親自動手打過,幾番斟酌之下,他能明顯感覺出,這謙謙君子并不像他的容貌那般清秀無害,反而勝負心極重,對戰(zhàn)中還容易分心走神,武學(xué)底子雖強,可太過近功近利,輕而易舉便會亂了章法。 但相處這數(shù)月來,江信心情暢快不少,已然平和許多,掌握的星璇劍法也漸入佳境,即便在高手對決時仍會有些吃力,但打入最后的奪魁之戰(zhàn)并非遙不可及,理應(yīng)不會再在擂臺上出什么亂子…… “不對啊,少盟主他……”云清凈話音未落,手中攥著的衣裳忽然掉出什么東西,只聽“啪”的一聲脆響,圓珠似的物什滾落在地,他匆忙探下身子。 是一枚風(fēng)干的血跡包裹著的耳環(huán),用指甲劃開便露出了底下的瑩碧色。 “這是什么東西?”云清凈捏在指尖。 風(fēng)醒瞥了一眼,覺得事態(tài)有了轉(zhuǎn)機:“這是女子的佩飾,竟出現(xiàn)在了少盟主身上……” 云清凈倏地瞪向霍瀟湘,霍瀟湘渾身一凜,咳了咳:“呃,據(jù)我所知,江信應(yīng)當(dāng)是沒有紅顏知己的,當(dāng)然,若是他瞞著我的話,那也……” “賀女之物?!苯D晷煨炱鹕?,目光緊咬這枚碧玉耳環(huán)不放,越是看得細致,念頭越是篤定。 “城西有賀女,耳著碧月珠……” 云清凈和風(fēng)醒相互對視一眼,并不明白江海年在說什么,霍瀟湘卻對“城西賀家”生出了些模模糊糊的印象——他依稀記得,這是在大浪淘沙的武林之中,不幸沉底的一戶世家。 江海年進而陷入茫然,他從云清凈手中接過碧玉耳環(huán),幾乎是難以置信地注視著:“不應(yīng)該啊……賀家落敗這十?dāng)?shù)年,如此寶貴的家傳之物就算流落在外,又怎會到了信兒手中?” 霍瀟湘直覺認定江信遇襲一定與這枚耳環(huán)有關(guān),心頭驕躁難安,當(dāng)即奪門而出。 江海年瞥見霍瀟湘?zhèn)}促的背影,微微怫然:“還是如此自作主張!” 云清凈見了也欲直追,風(fēng)醒飛快拽回了他:“不可,仙尊,你太累了,必須得好好歇息!” 云清凈不理會,將血衣交由仆從帶走清洗,向江海年辭別后便追了出去。 風(fēng)醒無奈緊隨著他,邊走邊勸道:“仙尊你留下,我去追霍兄便是!” “仙尊!” 云清凈像是憋著一口氣,不肯多理他一句,固執(zhí)地一路追出江府。 風(fēng)醒見他腳步遲鈍,眼神霧蒙蒙的,整個人宛如飄在半空,索性心狠了些,瞬移至云清凈跟前,愣是將他攔了下來。 “已經(jīng)倒下一人了,仙尊還要做第二個么?”風(fēng)醒難得露出慍色,俯下頭來攜著莫名的壓迫,卻滿是無可奈何。 云清凈一臉埋怨地盯著他,良久之后,揮出一拳打在他堅實的肩膀上。 風(fēng)醒:“?” 一拳之后又是一拳。 每一拳的力度都不及平日的一分,有嫌惡,有嗔怪,也有別的隱晦之意,風(fēng)醒的眉眼輾轉(zhuǎn)低斂下來,原地不動,任他發(fā)泄。 云清凈打得不過癮,一把將他推開:“你憑什么管我?你不是酒喝多了起不來么!你不是要我自己照顧好自己么!告完別了還回來干什么!” 風(fēng)醒雖是心虛,心里卻樂開了花,故意說:“還不是怪仙尊不解風(fēng)情,說走便要走了,也不顧及別人的感受?!?/br> 云清凈:“???” “我要回蓬萊的事明明早就告訴你了!怎會反過來怪我走得突然!”云清凈沒剩什么氣力罵人,如今被平白冤枉,更是氣不打一處來,臉色忽青忽白,恨不得用將這瘋子一劍砍了。 “那你……你……那個的時候,怎么沒顧及著我的感受!” 風(fēng)醒眨眨眼:“什么的時候?” 云清凈被噎得夠嗆,無意識咬過泛白的唇,腦子已然攪成了亂麻。 風(fēng)醒見他耳根漲紅,一邊竊喜一邊繼續(xù)佯裝不悅:“既是如此,下次先征得仙尊同意便是了!” 恰逢朝陽灑下一地金輝,不遠處的聚英會擂臺上人影涌動,周遭的喧囂竟半分沒有壓住風(fēng)醒的話,云清凈見他說得真摯,心道,這還差不多…… 等等! 下次? “哪兒來的下次!”云清凈又揍了他一拳,這次是沖著心口去的。 風(fēng)醒心甘情愿挨這一拳,神情堅若磐石:“自然是心里愛慕著仙尊,才盼著有下次,下下次,至死方休的。” 云清凈赫然凍住,眼前放空了半刻——什、什么?愛……什么? 風(fēng)醒趁機捂住心口,裝疼裝得跟真的似的:“所以才說,一切都怪仙尊你不解風(fēng)情嘛?!?/br> “你……我是仙!你是魔!我們沒有刀兵相向已是萬幸,你怎么可以……你瘋了?!” 天地分隔,永生宿敵,偏偏得來個冒天下之大不韙。 風(fēng)醒笑得坦然,好似喝了一晚上的酒,此刻才真正醉了。 “我可不就是個瘋子么?!?/br>